“眼睛”流變考

杜升強(qiáng)

王力先生認(rèn)為：“在語言中，詞是能表者（它能表示一個概念），概念是所表者（詞所表示的是它）。能表者和所表者的關(guān)系不是天然的，而是歷史造成的，因此這種關(guān)系不是固定的，而是可以變化的?！保ㄍ趿Α稘h語史稿》）就眼睛這一視覺器官而言，它的“所表”從古到今并無變化，但其“能表”卻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本文在廣泛查閱語料的基礎(chǔ)上，對從古至今用來指稱眼睛這一器官的詞匯做一番梳理，以期對其歷時演變的軌跡和演變規(guī)律加以描述和總結(jié)。

眼睛屬五官之一，是人體的視覺器官，據(jù)筆者掌握的材料，從古至今用來指稱眼睛這一器官的詞語共有21個（見表1）。

表1 古今指稱眼睛的詞語

如表1，上古漢語中用來指稱眼睛的詞共有3個：“目”、“眼”、“目精”。 其中，最早用來指稱眼睛的詞是“目”，甲骨文形體為“”。《說文》：“目，人眼。象形。重童子也。??，古文目?！倍巫ⅲ骸埃ü盼模┼硐竺?，中象眉目。江沅曰，外象匡，內(nèi)象目?！眳⒖缄惸旮Ｏ壬都坠俏脑~義論稿》第一章第二節(jié)中對“人體器官”的研究，可以確定在甲骨文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目”指稱眼睛的用例，如：“戊戌卜貞：丁未目，不喪明？”（陳年?！都坠俏脑~義論稿》）

略晚于“目”而于先秦出現(xiàn)用來指稱眼睛的詞是“眼”和“目精”。 例如：

⑴“其于人也，為寡發(fā)，為廣顙，為多白眼。”（《易·說卦》）孔穎達(dá)疏：“為多白眼：取躁人之眼，其色多白也?！保_竹風(fēng)《漢語大詞典》全13冊）

⑵“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禍也。”（《莊子·盜跖》）

⑶“煌煌熒熒，奪人目精?！保☉?zhàn)國楚宋玉《高唐賦》）

以上3個詞中，“目”的用例其后可見于東漢和明代的文獻(xiàn)，但現(xiàn)代漢語中已幾乎不單用。例如：

⑴“非正色目不視，非正聲耳不聽?！保h王充《論衡·命義》）

⑵“目接其光輝，身承其教訓(xùn)?！保鞲邌ⅰ秹羲绍幱洝罚?/p>

“目精”一詞用來指稱眼睛，其后可見于南朝、唐代以及明清時期的文獻(xiàn)，但現(xiàn)代漢語中也并無其用例。例如：

⑴顧長康畫人，或數(shù)年不點(diǎn)目精，人問其故。顧曰：“四體妍蚩，本無關(guān)于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保铣蝿⒘x慶《世說新語·巧藝》）

⑵“因風(fēng)旋落裙片飛，帶日斜看目精熱?！保ㄌ圃　渡借凌恕罚?/p>

⑶“真?zhèn)€是瞱兮如華，溫兮如瑩，須臾之間，美目橫生，五色并馳，不可殫形，詳而視之，奪人目精?！保魍舻览ァ陡咛茐簟罚?/p>

⑷田實(shí)發(fā)云：“我偶一展卷，頗似穿窬入金谷，珍寶林立，眩奪目精?！保ㄇ逶丁峨S園詩話》卷十五）

而“眼”的用例，自先秦出現(xiàn)其后可見于南朝和唐代的文獻(xiàn)，現(xiàn)代漢語中亦有其用例。如：

⑴“面如凝脂，眼如點(diǎn)漆，此神仙中人?！保铣蝿⒘x慶《世說新語·容止》）

⑵“面猶含瘴色，眼已見華風(fēng)。”（唐韓愈《自袁州還京行次安陸先寄隨州周員外》）

⑶“舊同學(xué)不得要領(lǐng)似的睜大了驚異的眼?！保┒堋秳?chuàng)造》二）

到了中古漢語時期，出現(xiàn)了新的指稱眼睛的詞語：“寸眸”、“眼目”、“目睛”、“瞳睛”，例如：

⑴“八極可圍于寸眸，萬物可齊于一朝?！保ā段倪x·左思＜魏都賦＞》）李周翰注：“高臺遠(yuǎn)視，八極之地可入于寸目?！?/p>

⑵“識其狀貌，傷其眼目。”（《后漢書·袁敞傳》）

⑶“今顏淵用目望遠(yuǎn)，望遠(yuǎn)目睛不任，宜盲眇。”（漢王充《論衡·書虛》）

⑷“夫玉有定形，而察之不同，非好丑相反，瞳睛殊也?！保ū饼R劉晝《新論·正賞》）

中古漢語時期出現(xiàn)的4個詞中，只有“瞳睛”一詞其后并無用例，其它3個詞其后都有用例，“寸眸”只見于清代文獻(xiàn)，如：“陡然萬古奇，森此寸眸仄?！保ㄇ逦涸础秳﹂w》）而“眼目”、“目睛”二詞其后一直沿用，例如：

⑴“自后所患眼目，不曾再發(fā)疼痛?！保ㄋ螀窃赌芨凝S漫錄·記事一》）

⑵“琉璃塔金碧輝煌，照人眼目?！保ā度辶滞馐贰返诙呕兀?/p>

⑶“已死不敢近，目睛射余光?！保ㄋ螝W陽修《猛虎》）

⑷“鴝鵒取其目睛，和人乳研滴眼中，能見煙霄外事?！保麝惱^儒《珍珠船》卷四）

現(xiàn)代漢語中“眼目”、“目睛”二詞亦有其用例。如：

⑴“圖畫的色彩也加倍鮮明，動搖了我們的心靈與眼目?！保ū摹锻拢ǘ芬唬?/p>

⑵“后或更拓其封域，舉一切可以圖寫，接于目睛者皆屬之?！保斞浮稘h文學(xué)史綱要》第一篇）

到了近代漢語時期，開始用來指稱眼睛的新詞語共有 12 個。 其中，“眼睛”、“眸子”、“眼子”、“眼孔”、“眼筋”5詞用來指稱眼睛最早見于唐代文獻(xiàn)，例如：

⑴“念此日月者，為天之眼睛?！保ㄌ祈n愈《月蝕詩效玉川子作》）

⑵“喜君眸子重清朗，攜手城南歷舊游?！保ㄌ祈n愈《贈張十八助教》）

⑶“千嬌眼子，天上失其流星；一搦腰支，洛浦愧其回雪。”（唐張鷟《游仙窟》）

⑷“未見桃花面皮，漫作杏子眼孔?！保ㄌ茝堅弧队殖拔滠沧凇罚?/p>

⑸“諸禪德，大凡發(fā)足超方，也須甄別邪正，識辨真?zhèn)?，帶些眼筋始得?！保ā豆抛鹚拚Z錄·云峰悅禪師》）

“銀海”、“眼斤”、“眼腦”三詞用來指稱眼睛最早見于宋代文獻(xiàn)，例如：

⑴“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保ㄋ翁K軾《雪后書北臺壁》詩之二）

⑵“東坡作《雪》詩……人多不曉‘玉樓’‘銀?！拢┩跷恼疲骸艘娪诘兰?，謂肩與目也’?！?宋莊季裕《雞肋編》卷中)

⑶“鶯鶯那里怎安穩(wěn)，覷著自家般丈夫下得隨人逃奔，短命的孩兒沒眼斤！”(金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卷八)凌景埏校注：“眼斤，就是‘眼睛’。 ”

⑷“橫說豎說，猶未知向上關(guān)棣子，有此眼腦，方辨得邪正宗黨?！保ā毒暗聜鳠翡洝は＿\(yùn)禪師》）

“六老”用來指稱眼睛最早見于元代文獻(xiàn)，例如：“把閑家扎墊的飽，六老兒脧趁的早，腳步兒趕趁的巧，只休教細(xì)褪了，永團(tuán)圓直到老?！保ㄔ囉褓e《村里迓鼓·仕女園社氣球雙關(guān)》套曲）

“五輪八光左右兩點(diǎn)瞳人”（亦作 “五輪八光左右兩點(diǎn)神水”）、“睛”、“眸”三詞用來指稱眼睛最早見于明代文獻(xiàn)，例如：

⑴“兩個媒人用五輪八光左右兩點(diǎn)瞳人，打一看時，只見屋山頭堆垛著一便價十萬貫小錢兒?！保ā豆沤裥≌f·張古老種瓜娶文女》）

⑵“那行者睜睛看處，真?zhèn)€的背在身上。”（《西游記》第三八回）

⑶“偷睛斜望，春光只隔流蘇帳?！保麝懖伞睹髦橛洝驎罚?/p>

⑷ “天子見李白在馬上雙眸緊閉，兀自未醒?！保ā毒劳ㄑ浴だ钪喯勺聿輫樞U書》）

在近代漢語時期始見于文獻(xiàn)用來指稱眼睛的12個詞中，“眼子”、“眼筋”、“銀?！薄ⅰ把劢铩?、“六老”、“五輪八光左右兩點(diǎn)瞳人”（亦作 “五輪八光左右兩點(diǎn)神水”）、“睛”7個詞只見于它們始見于文獻(xiàn)的朝代，而“眼腦”一詞自宋代始見于文獻(xiàn)，其后一直沿用至清代，但現(xiàn)代漢語中已幾乎不用。例如：

⑴“害相思的饞眼腦，見他時須看個十分飽?！保ㄔ鯇?shí)甫《西廂記》第一本第四折）王季思校注引毛奇齡曰：“北人稱眼為眼腦?！?/p>

⑵“著那等嫩鴿雛眼腦著忙，訕杓來手腳慌張。”（元武漢臣《玉壺春》第二折）

⑶“他天生眼腦，不是至誠人?！保ㄇ迦畲箐叀堆嘧庸{·約試》）

只有“眼睛”、“眸子”、“眼孔”、“眸”4 個詞語一直沿用至今，例如：

⑴“一對不大不小眼睛，凝睇時蕩漾生幽波，瞬動時燃熾著熱情?！保┒堋对娕c散文》）

⑵ “〔周樸園〕眼眶下陷，眸子卻閃閃地放著光彩?！保ú茇独子辍返谝荒唬?/p>

⑶“蘧然奮醒一大夢，手挽東海洗眼孔。”（譚作民《噩夢》）(7/1211)

⑷“烏黑的雙眸亮閃閃，凝望著團(tuán)長淚珠含；千般苦，萬重恨，化做烈火胸中燃。”（姜金城《山丹丹花》二）

到了現(xiàn)代漢語時期，開始用于指稱眼睛的詞語共有 2 個：“眼眸”“眼瞳”，例如：

⑴“〔賈湘農(nóng)〕覺得身上熱烘起來，兩只又大又黑的眼眸閃著黝黑的光亮。”（梁斌《播火記》三四）

⑵“他那栗色的卷發(fā)，微黑的短髭，加上一雙不停地述說著無聲語言的深邃的眼眸，透出一種美男子的魅力?！保ā缎≌f選刊》1981年第9期）

⑶“你灰色的眼瞳，瞌睡的眼瞳，映照著北方的廣漠的土地的憂郁?！保ò唷扼H子》）

⑷“從她那明如秋水的眼瞳中，范博文似乎看見了他們倆已往的一切親昵和無猜?！保┒堋蹲右埂妨?/p>

⑸“孩子在周大勇的眼瞳里看見了自己的模樣?！保ǘ霹i程《保衛(wèi)延安》第二章）

綜上，從古至今用來指稱眼睛的詞匯共有21個。其中：上古漢語時期只有3個詞，中古漢語時期新出現(xiàn)了4個詞，近代漢語時期又出現(xiàn)了12個新詞，到了現(xiàn)代漢語時期又有2個新詞開始用來指稱眼睛。就這21個詞語而言，顯然近代漢語時期出現(xiàn)的新詞最多，達(dá)到12個之多；就其使用年代而言，“目”出現(xiàn)的時代最早且使用年代也最長，在甲骨文中就有其用例，其后一直沿用，但到了現(xiàn)代漢語中已幾乎不再單用；而就在現(xiàn)代漢語中使用頻率而言，“眼睛”一詞從唐代始一直沿用至今，且在現(xiàn)代漢語中使用頻率最高，也最普遍，亦成為日常口語中大家最熟知的用詞；就詞語的音節(jié)構(gòu)成而言，這21個詞中，復(fù)音詞（包括多音詞）占絕大多數(shù)，共17詞，占總數(shù)的81%；單音詞只有4個，只占9%。

[1]王力，等.古漢語常用字字典[M].蔣紹愚,等增訂.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

[2]羅竹風(fēng).漢語大詞典：全12冊[M].北京：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3.

[3]徐中舒.漢語大字典（縮印本）[M].武漢：湖北辭書出版社，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92.

[4]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5]王力.同源字典[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2.

[6]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63.

[7]陳年福.甲骨文詞義論稿[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8]馮凌宇.漢語人體詞匯研究[M].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8.

[9]蔣紹愚.漢語詞匯語法史論文集 [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0.

[10]王力.漢語史稿（一卷本）[M].北京：中華書局，1980.

[11]汪維輝.東漢－隋常用詞演變研究[M].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

[12]蔣紹愚.兩次分類：再談詞匯系統(tǒng)及其變化[J].中國語文,1999(5).

[13]蔣紹愚.漢語詞義和詞匯系統(tǒng)的歷史演變初探：以"投"為例[J].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6（4）.

[14]解海江，張志毅.漢語面部語義場歷史演變：兼論漢語詞匯史研究方法的轉(zhuǎn)折[J].古漢語研究，1993(3).

[15]史錫堯."眼"和"目"的語素組合及語義[J].普通話，198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