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與人文芻議

李醒民

(中國科學院《自然辯證法通訊》雜志社，北京 100049)

一、科學與人文的含義

關于科學(science)的含義，讀者耳熟能詳，我本人就此已經(jīng)在兩部專著①參閱李醒民《科學的文化意蘊》，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版;李醒民:《科學論:科學的三維世界》(上、下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版。中做過詳盡的論述，故不擬贅述。在這里，我只想給科學一個現(xiàn)成的簡明定義:“科學是人運用實證、理性和臻美諸方法，就自然以及社會乃至人本身進行研究所獲取的知識的體系化之結果。這樣的結果形成自然科學的所有學科，以及社會科學的部分學科和人文學科的個別領域。科學不僅僅在于已經(jīng)認識的真理，更在于探索真理的活動，即上述研究的整個過程。同時，科學也是一種社會職業(yè)和社會建制。作為知識體系的科學既是靜態(tài)的，也是動態(tài)的——思想可以產(chǎn)生思想，知識在進化中可以被廢棄、修正和更新。作為研究過程和社會建制的科學是人的一種社會活動——以自然研究為主的智力探索過程之活動和以職業(yè)的形式出現(xiàn)的社會建制之活動?！盵1]不過，我還想如同多年前那樣強調(diào):我們生活在文化之中，盡管文化因科學的物質(zhì)福利大量地依賴于科學，但是它對科學賴以立足的新觀念和新眼界卻基本上一無所知。對于絕大多數(shù)社會成員來說，其中包括為數(shù)不少的身居權力頂峰和知識山巔的權威人士或精英人物，也往往只注意科學對社會的“形而下”(或曰“器物層次”)的作用，而低估乃至忽視它的“形而上”(或曰“觀念層次”)的作用。于是，人們把科學簡單地等同于技術，把科學看做是裝著精巧戲法的盒子，能變換出我們所需要的東西?？茖W純粹成了功利主義的追求物質(zhì)財富的工具(當然這也是科學的重要社會功能之一)。這種對科學的工具論的態(tài)度無異于現(xiàn)代的貨物崇拜(Cargo Cult)，它在一定程度上扭曲了追求真知、追求智慧的科學的形象，泯滅了科學精神的弘揚。[2]

再考察人文的意思。在中國古代典籍中，人文的含義大體有二。一指禮樂教化?！兑住べS》曰:“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倍溉耸篱g事。《后漢書·公孫瓚傳論》有:“舍諸天運，征乎人文，則古之休烈，何遠之有?”英語中的人文一詞humanity源于拉丁語humanitas(人性，人格，人情;仁愛，和氣，溫柔，友好;教養(yǎng)，文明;姿態(tài)的優(yōu)美，語言的文雅，行為的彬彬有禮;人類)，14世紀進入英語。humanity的意義大體有四:人的質(zhì)或狀態(tài);人的屬性或質(zhì);研究與自然科學(諸如物理學或化學)相對立的人的思維的產(chǎn)物和關切的學問之分科(諸如哲學或語言);人類。②Merriam － Webster’s Collegiate Dictionary，Tenth Edition，Merriam － Webster，Incorporated，Springfield，Massachusetts，U.S.A.，1999.564.在現(xiàn)代中西文獻中，關于人文的含義見仁見智，難于定于一尊。在本文，我們擬在下述三種含義上使用術語人文:作為一種學科群的人文，作為善性和人道的人文，作為一種與人相關的思想體系和制度規(guī)范的人文。

作為一種學科群的人文相當于人文學科(humanities)。我在剛剛完成的一篇論文中這樣界定:“人文學科是關于人和人的特殊性的學科群，主要研究人本身或與個體精神直接相關的信仰、情感、心態(tài)、理想、道德、審美、意義、價值等的各門科學的總稱。它把那些既非自然科學，也非社會科學的學科都囊括其中。人文學科主要包括:現(xiàn)代與古典語言學、文學、歷史學、哲學、宗教學、神學、考古學、藝術等具有人文主義內(nèi)容和人文主義方法的學科?！雹倮钚衙?知識的三大部類: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即將在《學術界》發(fā)表。人文學科有時被稱為人文科學、文科(arts)、人學(human science)，在德語中被稱為精神科學(Geisteswissenschanften)，有時甚至被籠統(tǒng)地、簡單地稱為文化(culture)——它確實是文化，但僅僅是人類文化或知識的一個部類，不過卻是十分重要的、對人生最有意義的一個部類。

作為善性和人道的人文，是指經(jīng)過漫長的自然進化和文化熏陶，在人的本性(種族的天然遺傳基因和文化積淀)和內(nèi)心存有的善良的人性和人道情感——愛護人的生命、關懷人的幸福、尊重人的人格和權利。西方的人文思想強調(diào)以人為主體，尊重人的價值，關心人的利益。中國的人文思想似乎意指一種由人性出發(fā)，自覺地發(fā)揮其道德努力和道德成就，來轉(zhuǎn)化周遭的生活世界。[3]作為善性和人道的人文展現(xiàn)了人的終極關懷和人文情懷，以及對真善美的孜孜追求。

作為一種與人相關的思想體系和規(guī)范制度的人文，其核心是以人為本——以人為現(xiàn)實之本和價值之本，重視人，尊重人，關心人，愛護人;把人永遠視為目的而不是手段;人是一切考慮的出發(fā)點，也是最終的歸宿。這種人文集中體現(xiàn)在各種宗教神學流派、哲學體系、價值觀、人生觀、世界觀以及對人生和生命的系統(tǒng)思考和深刻認識中，并具體化為一套有約束力或強制力的、行之有效的規(guī)范(習俗規(guī)范、道德規(guī)范和法律規(guī)范)和制度。這一切都是人類文化中先進的、優(yōu)秀的、健康的部分，代表社會進步的大方向和人的自我完善的總目標。

在中國，作為一種與人相關的思想體系和規(guī)范制度的人文，在儒家的仁愛(仁者愛人)觀念及其禮制中得以淋漓盡致的表達。仁愛的最高原則也許是:“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論語·雍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仁愛的具體含義為:“能行五者于天下為仁矣。”曰“恭、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論語·陽貨》)“夫溫良者，仁之本也;慎敬者，仁之地也;寬裕者，仁之作也;動作遜接者，仁之能也;禮節(jié)者，仁之貌也;言談者，仁之文也;歌樂者，仁之和也;分散者，仁之施也?！?《孔子家語》)仁愛的內(nèi)涵還包括“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論語·子張》)。仁愛者對待人生的一大現(xiàn)實問題即富貴貧賤的正確態(tài)度是:“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論語·里仁》)

在西方世界，作為一種與人相關的思想體系和規(guī)范制度的人文，與在歐洲文藝復興誕生、并在啟蒙運動中發(fā)揚光大的人文主義(humanism)和人道主義(humanitarianism)密切相關，甚至在某種意義或程度上是同義詞。人文主義思潮反對宗教教義、神學權威和經(jīng)院哲學，把人從中世紀的枷鎖下解放出來，并大力支持學術研究和科學研究;強調(diào)人是世界的中心，必須以人為本，關懷人，維護人的尊嚴，追求現(xiàn)實的人生幸福;倡導寬容，反對暴力，爭取思想自由，宣揚個性解放，抨擊等級觀念，主張人人平等;崇尚理性和科學，摒棄迷信和蒙昧主義。人道主義是關于人的本質(zhì)、使命、地位、價值和個人發(fā)展等等的進步思潮和理論體系，是以人為本、以人為中心的一種世界觀。人道主義的核心思想是:提倡關愛人、尊重人、愛護人，關注人的福祉和幸福。法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時期把它具體化為自由、平等、博愛等口號。

作為一種與人相關的思想體系和規(guī)范制度的人文也與人權思想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人權(human rights)是個近代概念，在西方政治思想中是16世紀以后逐漸發(fā)展的一個觀念。這個觀念十分復雜，它包含了對個人自由與平等的普遍認識與肯定。同時也預設了社會國家中個人與政府及個人與個人之間的關系——一種權力與義務之間的關系。最簡單地說，人權思想肯定個人在社會和國家中的基本權利，而這些權利卻被認為是人之為人這一事實所引起，而非政治或社會所賦予。換言之，人權是與生俱有的，是人在自然狀態(tài)之中根本就有的。因此，人權也叫人的自然權利(natural rights)。人權思想包含四點對人之為人的理解:自主的能力，平等的地位，內(nèi)在的價值，負責的行為。[4]402、405人權建立的里程碑是下述文獻:《英國大憲章》(1215)，《權利請愿書》(1628)，《協(xié)定法案》(1701)，《美國獨立宣言》(1776)，《弗吉尼亞人權法案》(1776)，《人權與公民權宣言》(1789)，《人權法案》(1791)，《自由宣言》(1893)，《世界人權宣言》(1948)等。

由此可見，人文的視角把人聚焦于視野的中心，人文的語境時時處處言及人和關于人的一切，人文的世界是一個以人為本體的、充滿價值和意義的世界。

二、科學與人文的主要特征

我在前面提及的“知識的三大部類: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一文中，從知識的外在關聯(lián)(研究對象、認識主體、認知取向、研究方法、自主性、進步性、成熟度、歷史感)和五個內(nèi)在特征著眼，討論了科學與人文學科之間的差異。與此同時，也從它們把人作為研究對象、包含主觀性、追求知識的和諧和理論圖式(schema)或秩序、不是孤立的或絕對獨立的、在方法的運用上也不是沒有交集、不能完全否認人文學科也有某種累積的特征六個方面揭示了它們的共性?？茖W與人文學科的這些特征上的對比，大體上也適合于科學與人文，因為人文本來就把人文學科囊括其中。在此處，我們擬進一步展示一下科學與人文(包括人文主義)的各自特征，并適當加以比較。

科學的特征一一羅列起來可能有一大堆，我們在這里僅僅指出作為知識體系的科學(暫且不論作為研究過程和社會建制的科學)或科學知識的幾個主要的特征。

其一是，科學(知識)基本不包含倫理道德和價值。莫蘭表明，科學具有典型的西方式的構成特點，一方面是在世俗思想和宗教思想之間做出斷然的分離，另一方面是在事實判斷和價值判斷之間做出斷然的分離。因此在科學中沒有道德的考慮，人們?yōu)榱苏J識而認識。這種分離使某種西方式分割的、分解的和分析的思想變成科學認識的一個基本動力。但是，這種認識一旦發(fā)展起來，它就變成普遍性的。當然，社會中必須已經(jīng)存在一定的發(fā)展程度來建立大學、研究機構和檢驗的設施。這樣，通過科學的普遍化運動，產(chǎn)生了世界其他部分的西方化。這種西方化又引起感到喪失了它們本來特征的文化發(fā)起反西方化的斗爭。另一方面，這種普遍化推動了普遍的演繹、歸納、分析的認識過程，使得經(jīng)驗—理性—邏輯的思維在西方科學中被孤立化、自主化并得以極度發(fā)展。[5]55

其二是，科學(知識)基本不涉及生活的目的、人生的價值和生命的意義?？茖W并沒有對托爾斯泰的下述重大問題提供答案:“對于我們來說唯一重要的問題是，我們要做什么?我們怎樣生活?”[6]144－145盡管科學(以技術為中介)強大的物質(zhì)功能把人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提高了生產(chǎn)效率，使人豐衣足食，從而能夠從事文化享受和文化創(chuàng)造;盡管科學的精神功能(批判功能、社會功能、政治功能、文化功能、認知功能、方法功能、審美功能、教育功能)[7]和科學精神(科學精神以追求真理作為它的發(fā)生學的和邏輯的起點，并以實證精神和理性精神構成它的兩大支柱。在兩支大柱之上，支撐著懷疑批判精神、平權多元精神、創(chuàng)新冒險精神、糾錯臻美精神、謙遜寬容精神)，[8]229－275有助于提升人的精神境界，促進人的自我完善，有益于人生;但是，科學畢竟沒有直接告訴我們生活的意義、生命的價值、終極的目標和人生的理想，也就是沒有為我們建構人生觀。誠如J.S.赫胥黎注意到的:“人生價值之衡量，科學由于它的方法正好從它自己掃除盡了?！盵9]108－109難怪在當年的科玄論戰(zhàn)中，張君勱斷定科學不能解決人生觀問題——這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因為人生觀與科學的確有天淵之別。第一，科學為客觀的，人生觀為主觀的。第二，科學為邏輯的方法所支配，而人生觀則起于直覺。第三，科學可以以分析方法下手，而人生觀則為綜合的。第四，科學為因果律所支配，而人生觀則為自由意志的。第五，科學起于對象之相同現(xiàn)象，而人生觀起于人格之單一性?！熬鸵陨纤杂^之，則人生觀之特點所在，曰主觀的，曰直覺的，曰綜合的，曰自由意志的，曰單一性的。”[10]35－38

其三是，科學(知識)基本不具有感情和詩意。為了追求客觀性和客觀真理，科學借助嚴格的實證方法和理性方法，通過嚴謹?shù)呐u和審查程序，把主觀的情感和浪漫的詩意盡可能排除在它的轄域之外。J.S.赫胥黎明察:“科學有意地把感情和價值從它的態(tài)度和方法兩者內(nèi)排除。它的唯一目的是知識的，它的唯一方法是統(tǒng)計的、比較的或測度的;它除了真理的價值之外，我們什么也不能經(jīng)驗到。任何感情，任何神圣禁例，都不可擋住它研究的路;它只能掃除意義才能獲得成功。它顯出消除那種奇怪的但含教訓的啞謎，即只有延緩判斷它才能達到更正確的判斷，只有從它的方法中放逐那種感情的推進力和那種信仰意志的錯誤信念，它才能夠達到更大的信念?！盵9]106－107伯特在描繪力學的世界圖像時刻畫得惟妙惟肖(要知道，現(xiàn)代科學觀對此已經(jīng)做出重大修正):“牛頓的偉大權威絲毫不差地成為一種宇宙觀的后盾，這種宇宙觀認為，人是一個龐大的數(shù)學體系的不相干的渺小觀察者(因為他就像一個關閉在暗室中的存在物)，而這個體系的那些符合力學原理的有規(guī)律的運動便構成了自然界。但丁和彌爾頓那富有浪漫主義色彩的輝煌宇宙，在人的想象力翱翔于時空之上時不曾對其施加任何限制，現(xiàn)在卻一掃而空了?？臻g被等同于幾何學王國，時間被等同于數(shù)的連續(xù)統(tǒng)。從前人們認為他們所居住的世界光彩奪目、鳥語花香，充滿了喜悅、愛和美，到處表現(xiàn)出有目的的和諧和創(chuàng)造性的理想，現(xiàn)在則被逼到散亂的生物大腦的小小角落中去。真正重要的外部世界是一個堅硬、冷漠、無色、無聲的死寂世界;是一個量的世界，一個按照力學規(guī)律可以從數(shù)學上加以計算的運動的世界。具有人類直接感知到的世界，恰恰變成了外面的那個無限的機器的奇特的、渺小的結果。”[11]223－224

順便提一下，科學具有嚴密的、嚴整的邏輯體系?！艾F(xiàn)在仍然存在兩種差異(將來可能會減弱)確實把自然科學和研究人類各種行為的正題法則的科學對立起來。一方面，前一種科學有一個等級順序。這當然不是指學科的重要性而言，而是指概念的前后演變關系和學科的遞減或遞增的普遍性與復雜性而言。另一方面，這些學科由于自身的發(fā)展，提出了各種各樣把‘高級’現(xiàn)象還原或非還原為‘低級’現(xiàn)象的問題。這兩種情況都不斷迫使每一位專家把目光投射到他的學科界限以外的地方?！钡谝稽c是，人們今天要在人文科學中尋求類似的順序，那是徒勞的，直至現(xiàn)在也沒有任何人提出來。第二點是，每一個自然科學的專家確實需要在這一登記順序中對先于自己的學科有相當高深的訓練，甚至還常常需要這些在先學科的研究者的合作。這就使這些研究者對后來學科所引起的問題發(fā)生興趣。[12]155－156

與科學相反，人文恰恰擁有科學所不包含、不涉及、不具有的上述三項內(nèi)容，也就是說它關注的中心是人，是人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進而，它還擁有兩個鮮明的特征。一是主觀性。人文“必須注意形象的主觀性，而且它在本質(zhì)上是可變的，不能進行客觀規(guī)定。盡管它不是客觀性的，但是卻能親身體驗與客體在瞬間的交流。詩不是心智的機能，而是靈魂的機能。富于詩意的表現(xiàn)會通過“反響”立即達到讀者的靈魂深處。富于詩意的表現(xiàn)生成了讀者的存在?！盵13]227二是個體性——對象的個體性和創(chuàng)造者的個體性?！翱茖W是一堆規(guī)律和法則，人文主義則不是關于規(guī)律的(或不如說不只是關于規(guī)律的)，而是關于獨特物、獨特的東西、獨特的事件的。這種獨特物各自都有各自的價值?！宋闹髁x無論取何種面目，總是關于特定物的價值的。”[9]109－110人文主義的興趣是尊重人的創(chuàng)造，而不是把個人的對象淹沒在像社會或科學的抽象服務中。人文學者不是如此對力量(power)感興趣，他們關心事物是因為它們作為人的精神的表達之價值。它們關注的對象是創(chuàng)造者、個體的人或被視為道德類型的人。“我們可以把人文學者描述為這樣的人:他的研究對象是人的創(chuàng)造性的想象，在這種努力中產(chǎn)生客體和物質(zhì)的效果——詩和音樂、雕塑和繪畫、建筑物、橋梁和宮殿——一句話藝術，具有高度審美的和道德的意圖或內(nèi)容。……人文主義者致力于理解和說明人——作為對于為創(chuàng)造而創(chuàng)造感興趣的人，不考慮在類型上不同的日后的滿足?！雹貶.Brown，Why This Book Was Written?H.Brown，ed.，Science and Creaave Spirit，Essays on Humanistic Aspects of Science，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58，pp.ix ～ xxvii.

三、科學與人文的比較

科學與人文的不同特征使二者之間形成明顯的對照。C.P.斯諾這樣談論科學文化與人文文化、或科學傳統(tǒng)與人文傳統(tǒng)的對峙:“一種是積累的、組合的、集合的、共意的、注定必然穿越時間而進步。另一種是非積累的、非組合的，不能拋棄但也不能體現(xiàn)自己的過去。第二種文化必須通過否定表現(xiàn)出來，因為它不是一種集合，而是個人內(nèi)在固有的。也就是說它具有一些科學文化并不具有也永遠不可能具有的性質(zhì);另一方面，既然存在一種相互排斥的原則，它由于自己的本性而喪失了歷時的進步，而歷時的進步卻是科學對人類思想最珍貴的禮品?！盵14]123B.巴伯從四個相反的社會和文化特征——直接的價值關注對非道德，具體性對抽象性，悲觀主義對樂觀主義，社會運動對缺乏社會性——著眼，詳盡地論述了人文與科學的對比，值得在此一書。

其一，直接的價值關注對非道德。正在做出的區(qū)分有它的前驅(qū)，例如卡西爾的“事物知覺”和“價值知覺”區(qū)分，杜威的“科學思維”和“定性思維”區(qū)分，塔爾科特·帕森斯(Talcott Parsons)的“工具取向”、“價值取向”和“表達取向”區(qū)分。按照功能主義的觀點，價值作為型式化的原理在做出下述選擇中在社會中是必不可少的:當尋求目標的人為創(chuàng)造和保持他們現(xiàn)存的社會結構和文化時，這些選擇不可避免地面對價值。在任何社會中，必定有一些專業(yè)直接關注價值，這就是我們定義的“人文”關懷的東西。任何對價值直接關懷的功能必然性的威脅，似乎是對人文主義的威脅。例如，在17世紀，當畢曉普·斯普拉特(Bishop Sprat)的《皇家學會史》和約瑟夫·格拉尼爾(Joseph Grannill)的《過度的極端主義者》(Plus Ultra)作為“新哲學”傳播，表面看來否認科學世界和道德世界的差異時，人文主義者梅里克·卡索邦(Meric Casaubon)僅僅是“實驗科學能‘教化’人”的信念的一個理智批判者。在19世紀，約翰遜(Johnson)博士在他的著名的警句中簡潔地提出人文主義的觀點:“我們本來就是道德家，碰巧是幾何學家?！碑敶宋闹髁x價值觀豐富多彩。例如，伯特(E.A.Burtt)說:“中世紀的心智肯定無疑地相信，不管科學如何影響其他人的價值，它也不是獨立的事業(yè)，不是自由地僅僅遵循它自己的路線?！蹦碌隆て召嚑?Mood Prior)給出較少狂暴、較多實證的人文主義觀點:人文學科致力于人的目標的理解和評價。相比較，科學的概括在自身之內(nèi)沒有負荷與下述事項相關的涵義:可被任何人充分利用的用處，受它支配的人的選擇，或為人的行為中的幸福和自我滿足的固有努力?？茖W的創(chuàng)造物相對于它們的道德的和社會的應用是中性的。

如果對價值的直接關注在社會中具有它的自主功能的話，那么在某些特定的社會與境中，非道德也是如此?？茖W堅持認為，價值不以任何直接的方式與對經(jīng)驗世界物理的、生物的和社會的方面的理解和控制相關。內(nèi)格爾(Ernst Nagel)說:“常識主要關注事件對人來說具有特殊價值的事情的影響，而理論科學一般不是如此狹窄的。對系統(tǒng)說明的探求，要求把探究引向事物之間的依賴關系，而不考慮它們承擔的價值。理論科學審慎地忽略事物的直接價值，以至科學的陳述往往看來僅僅與日常生活的熟悉事件和質(zhì)微妙相關?！奔蛊?Charles Gillispie)說:“無論在公眾生活中，還是在私人生活中，科學都不能確立倫理。它告訴我們能夠做什么，從未告訴我們應該做什么。它在價值領域絕對不適合，這是客觀態(tài)度的必然結果?！?/p>

正像人文主義本身針對科學而堅持它直接關注價值的功能自主一樣，科學本身也針對人文而確立擺脫價值沾染的認知世界地圖?？峦呃渍f:“17世紀科學中的革命，因科學思想引起拋棄考慮基于價值的概念，例如完美性、和諧、意義、目的，最終引起實在的十足貶值、價值世界和事實世界的分離?！痹谡麄€三百年間，首先是物理科學，接著生物科學、社會科學，都起而反對人文主義的價值侵入“自然秩序”。使用吉利斯皮的隱喻，難以把“客觀性的邊界”推進到價值領域。在科學和人文主義之間就價值存在功能的張力是不可避免的。因為每一個都有它的特殊功能和限度，而科學家不愿意或不能妥善地處理它們。科學家作為個體的社會成員即公民，他直接關注價值。但是，從他作為科學家的角色來看，價值則是第二位的關注。在具有道德性的科學家角色中的特殊權能并不必然且僅僅給出公民或人文主義者的權能，而在后者中價值是基本的。

其二，具體的對抽象的。人文主義在它的思想結構中傾向于具體性，而科學力求盡可能大的抽象性。對科學而言，抽象的功能被內(nèi)格爾十分清楚地闡述了:“科學概念的異常抽象性特征，以及它們被指稱的距在通常經(jīng)驗中找到的事物的特性之‘遠離性’，是探索系統(tǒng)的和綜合的說明之不可避免的伴隨?！庇谑?，成為系統(tǒng)的正是科學的本質(zhì)。要成為系統(tǒng)的，就要求它是高度抽象的，在表面上各異的性質(zhì)中看到相似的性質(zhì)。抽象不管熟悉的和道德的質(zhì)，而這種質(zhì)對人文主義者來說卻如此重要。

與科學的抽象性相對照，人文主義的自主功能力求具體性。普賴爾說:“在科學中，把個別事件完全吸收在概括中是目標;另一方面，人文學科寧可關注在恰當?shù)囊话阆到y(tǒng)內(nèi)提供個別事件的特殊意義?！睘榱死斫庠诰唧w的世界中事件的特殊意義，要求把若干概括應用于具體的評價程式。如果人文主義的道德評價功能恰當?shù)赝瓿闪?，那么沒有一個抽象會有用處。因此，人文主義需要科學的抽象，但是它總是把它們具體地應用在具體的和個體的事件中做道德選擇時，才對它們感興趣。人文主義對具體性的偏愛在它對“總體性”和“整體性”的偏愛中得以表達。道德問題作為具體的整體而來，而不是作為抽象而來。人文主義者往往不理解這種抽象和具體之間的張力。可以肯定，第一個杜撰“冷酷的抽象”的，必然是人文主義者。只是在最近，人文主義者才談到“兩個不可調(diào)和的世界——內(nèi)心深處的經(jīng)驗世界和確信在其中從范疇上否認內(nèi)心深處的經(jīng)驗世界的抽象世界”。但是，物理世界、生物世界和社會世界的抽象的和具體的方面并非相互不可調(diào)和。存在一種調(diào)節(jié)程式，可以辨認出每一個的功能自主性，同樣也能辨認出它們之間的相互依賴。即使人文主義者承認科學的抽象性和人文主義的具體性之間的張力，但是它們有時也哀嘆科學的新的抽象性破壞了他們特定的、已經(jīng)確立的一些具體性。多恩(John Donne)如下的“一周年紀念”詩句，無論何時總是表達人文主義對新抽象瓦解已確立的世界的沮喪:“新哲學懷疑一切，火元素完全熄滅:太陽丟失了，地球不見了，人的才智無法充分指引他尋找它在何處。人們自由地坦白，這個世界被耗盡了，在行星上，在天空中。他們追求如此之多的新東西，他們看到，它被再次瓦解為它的微粒。這就是碎片中的一切，所有粘合都統(tǒng)統(tǒng)消失;所有應得的供給，所有的關系?！?/p>

人文主義者對科學中的難懂術語無盡抱怨，也能夠被視為作為思想的功能程式的具體性與抽象性之間張力的表達。人文主義者把重大的意義賦予作為他們時代接受的道德和被經(jīng)驗的美已經(jīng)確立的具體語言。但是，科學家原則上不信任已經(jīng)確立的語言，因為它使被接受的觀點具體化和神圣化，他們正在力圖把這些觀念分析為新的抽象。就難懂的術語構成真正的新抽象而言，它對科學來說是基本的。吉利斯皮說:“在科學具有它自己的語言之前，它不能繁榮興旺，在這種語言中，詞指示事物或條件，而不是全部負載人的經(jīng)驗的模糊殘余之質(zhì)。”科學的抽象術語對常識來說越是幾乎不可理解，它就越科學。為調(diào)停科學和人文主義之間的合作，必然要把它們的語言相互翻譯，這是明顯的。

其三，悲觀主義對樂觀主義?？茖W在世界中的任務方面傾向于樂觀主義，而人文主義就它自己的特殊功能而言傾向于悲觀主義。我們看到，科學在于為描述經(jīng)驗世界構造永遠更為概括、更為系統(tǒng)和更為幾乎毫無遺漏的概念圖式。由于科學原則上能夠達到這樣的思想結構，它原則上是進步的和進化的。在科學的情況中，樂觀主義或人能夠把握自己活動制定的特殊任務，是在它產(chǎn)生的東西之上生成的。事實上，科學的歷史被看做是科學觀念方面實現(xiàn)連續(xù)進化的進步，并伴隨科學樂觀主義的擴大。培根說，科學的充實在于時間的充分。科學家感到，他們的經(jīng)驗證實了這一格言;他們對現(xiàn)在和未來感到樂觀，就像他們對過去感到自信一樣。

相對照，人文主義關注價值的觀念，關注價值承擔的困難選擇，關注完成它們要受到不可避免的限制。神學家所謂的“意義問題”在人的生活中是固有的，人的有限的涵義也是如此;這些以及其他道德問題對于人文主義來說總是存在。當人文主義者講“人的條件”時，他意指存在的悲劇要素，不能克服的惡，無法達到的善。總而言之，堅持價值問題。假如在人的價值問題上存在任何進化的進步的話，那么沒有幾個人宣布看到它，人文主義者肯定不會如此宣布。在人文主義的實踐中，占優(yōu)勢的觀點是悲觀主義。人文主義者看到人的條件，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問題的根本同一性，這種同一性包括惡、悲劇、局限和價值問題的無盡重現(xiàn)。

其四，科學作為社會運動?？茖W和人文主義之間性質(zhì)相反的第四個特征是社會特征。至少在最近的三四百年，科學趨向于是繁盛的、樂觀的、凱旋的社會運動，似乎在它的成功中橫掃它面前的一切:不僅用它的新抽象代替了其他觀念，而且更多地占據(jù)了有影響的社會地位，例如在大學中和政府中。另一方面，人文主義趨向于被分割、守勢的、具有分散的智力和社會資源、無組織的或缺乏組織的、保守的?？茖W在20世紀保持它的繁盛，因為它的觀念繼續(xù)發(fā)展，因為它的社會運動永遠在大學和政府贏得影響。一些人文主義者寬容這樣的繁盛，另一些面對科學的社會運動往往防衛(wèi)、斗爭、發(fā)怒，因為這種運動繼續(xù)削弱他們的觀念，似乎威脅要統(tǒng)統(tǒng)篡奪他們的社會地位。①B.Barber，Social Studies of Science，New Brunswick:Translation Publishers，1990.26 ～268.

對科學與人文的特征和對照，也有一些錯誤的或糊涂的看法，有必要加以澄清和強調(diào)?？茖W與人文的各自特征是固有的和自然的，一般不存在何優(yōu)何劣、何得何失的問題，盡管雙方很有必要相互借鑒、彼此學習、取長補短。因此，人們必須平權地看待它們，揚甲抑乙或厚此薄彼都不是中正之道。J.S.赫胥黎說得好:“邏輯的思想含有價值，因而神秘的經(jīng)驗也含有價值。我們不必因為我們在目前還不能理智地把握為什么神秘經(jīng)驗會有價值，就去拒絕它，正如我們不能因為邏輯的思想不能使我們獲得像神秘經(jīng)驗所產(chǎn)生的那種寧靜心理或滿足感，就拒絕邏輯思想的價值一樣。”[9]127

四、科學與人文的相互作用

關于科學與人文或人文主義的關系，有兩種類型的錯誤觀點重新流行并高漲起來，甚至在某些場合以某種激情加以捍衛(wèi)。一種是在二者之間不存在基本的差異，人文主義者和科學家是大致相同的一類漂亮的動物，因此除了無知或病態(tài)的意志，在他們之間根本不存在張力的理由。例如，勒內(nèi)·杜博斯(Rene Dubos)最近寫道:“就我能夠判斷的而言，科學滿足通常與文化和人文主義概念聯(lián)系的所有要求?！钡诙N錯誤觀點是，二者之間的差異是如此之大和如此之根本，以致只有一個殘缺或完全破壞，才能使另一個進行它的活動。在最近，人文主義者樂于堅持這樣的觀點，雖然在一百年前情況正好相反，當時科學在沖突中似乎是較弱的一派。①B.Barber，Social Studies of Science，New Brunswick:Translation Publishers，1990.259 ～260.

在我們看來，不承認科學與人文在特征上具有差異、甚至具有顯著的差異，這是不對的，因為二者的差別畢竟是明擺著的事實，是任何一個明眼人無法否認的。另一方面，反其道而行之，人為地把它們絕對對立起來，認為二者冰炭難同爐、水火不相容，也是極端觀點，起碼是偏頗之舉，實在不足為訓。實際上，科學與人文的關系是密切的，具有相互作用。有人表明:“西方科技發(fā)展在源起上有人文主義作為支持，在發(fā)展歷程中有各種人文主義運動相伴隨或抗衡，在發(fā)展結果上對人文主義有積極與消極的影響?！笨萍及l(fā)展對人文運動的消極影響是:(1)現(xiàn)代科技繼續(xù)以表象來從事對象化、客觀化的研究方式，因而連人也變成對象，成為客觀化的研究對象，而喪失其為目的、為主體的地位;(2)至于客體更惡化其為體制化、權力化的傾向，擴大“知識就是權力”的科技與權力結合之趨勢，甚至形成權力集中，使決定權操縱在少數(shù)科技精英和政治精英手中;(3)科技所標榜的價值中立，以及其中運作的工具理性之宰制興趣，產(chǎn)生了科技的虛無主義，另外在創(chuàng)造目的與價值的想象力上則相當貧乏?？萍嫉姆e極的人文向度是:(1)科技發(fā)展不再使對自然感到無力和威脅;(2)科技的發(fā)展和合理化程度的提高，人有了更大的實現(xiàn)正義的可能性;(3)有助于人格的提升，對外在世界的征服，促發(fā)其內(nèi)在自由和思想的提高。[3]217－219這位作者充分肯定科學與人文相互影響，無疑是言之成理的。但是，他把科學和技術(且簡稱為“科技”)混為一談，不僅造成概念上的混亂，而且直接波及到對問題分析的精確性和個別結論的恰當性。要知道，科學和技術畢竟是兩個本質(zhì)不同的概念和差異很大的實體。[15][21]

我們先談人文對科學的作用。例如，在文藝復興時代，當時的人文主義思潮鼓吹人的獨立自由，倡導科學研究，直接推動了近代科學革命，促成了近代科學的誕生——這是眾所周知的歷史事實。在后來的啟蒙運動中，當時的人文主義者堅信，把科學的方法從大自然的領域擴大到人的領域，可以把男男女女都解放出來。后來的科學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滿足了這種希望，不僅提高了人類生活和物質(zhì)舒適的水平，而且緩解了人類的饑餓、疾病和恐懼的痛苦。這些巨大的利益，我們都視為理所當然，但是在我們的前人看來，可能如同奇跡。同時，科學是人類思想最為壯觀的成就，它不僅依靠個人天才的力量和科學方法的智力訓練，而且依靠合作的努力，克服國界、語言和文化的障礙，使得人類其他一切事業(yè)相形之下大為失色。這當然是人文主義在發(fā)揮作用。[17]249－250值得指出的是，哲學和宗教的資源的廣度對科學成長而言，是由下述事實指示的:這三個活動領域在文明早期階段常常無法解脫地混合在一起。甚至在哲學變得與宗教分開之后，科學變得與哲學分開之后，它們也是相互影響的。哲學闡明的融貫、一致、真以及質(zhì)等概念被應用于科學家的工作和思維。宗教的傳統(tǒng)和戒律長期作為心理學和醫(yī)學知識的倉庫和資源，宗教的清潔禁忌和飲食規(guī)律體現(xiàn)出人們早期關于公共健康、流行病、營養(yǎng)也許還有心理療法的科學知識。藝術中的雅致、美、簡單性、視角、對稱等等概念，也有助于科學思維。②K.W.Deutsch，Scientific and Humanistic Knowledge in the Growth of Civilization.H.Brown ed.，Science and the Creative Spirit，Essays on Humanistic Aspects of Science，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58.

再談科學對人文的作用?？茖W的世界圖像或世界觀改變了人們屬于人文范疇的思想觀念。比如，科學是啟蒙運動的發(fā)動機。有著深厚科學素養(yǎng)的啟蒙運動時期的作家贊同宇宙是有序的物質(zhì)存在，受精確的規(guī)律控制?？梢詫⒂钪嬷械奈镔|(zhì)分解成能夠測量和排列成階層體現(xiàn)的實體，就像社會一樣，社會由人組成，人的大腦中含有神經(jīng)，而神經(jīng)又是由原子組成的。至少原則上說，原子可以聚合成神經(jīng)，神經(jīng)組成大腦，因而可以將社會理解成一個受機械原理和力控制的系統(tǒng)。[18]28－29像狄德羅、達朗伯、孔迪亞克和盧梭等啟蒙思想家最顯著的共同之處就是:“他們都相信人類行動應該由自然而不是由《圣經(jīng)》的規(guī)則控制;同時他們也相信，自然科學為人性的運作提供了遠見卓識?！盵19]166值得注意的是，科學發(fā)展的重大伴隨物之一是進步的概念。因為科學是卓越的活動，該活動實現(xiàn)了在中世紀幽深處構想的這種可能性。在赫胥黎熱情擁護的達爾文生物學中，我們有最終為進步的歷史變化的概念提供理論基礎的生物進化。因此，進化學說為科學知識對近代文化的影響提供了引人注目的例子。另外，“科學方法(和科學知識不同)滲透到我們的意識和潛意識活動，在這一范圍，科學確實對我們大家具有深刻的和持續(xù)的文化影響?！迸c之相比，一些科學知識在西方社會的知識階層也未滲透，在科學家中非同行也不理解有關科學知識。不存在科學知識的連貫影響，因此我們的文化因我們稱為科學知識的東西相當弱地發(fā)酵。但是，“科學方法進入我們的文化?？茖W通過它的方法對歷史做出巨大貢獻。這對文學批評、經(jīng)濟學、經(jīng)濟分析、語文學、商業(yè)甚至體育也為真?？茖W方法是我們文化的組成部分?！雹貼.McMorris，The Nature of Science，F(xiàn)airleigh Dicknson University Press，1989.

具體地看，正像人文概念和實踐為科學思維提供了資源，科學的資料和方法也不斷為人文提供新的資源。多伊奇列舉了諸多例子說明，宗教和哲學都從天文學的新秩序宇宙中吸取靈感。帕斯卡對“無限空間的永恒緘默”的驚恐，康德對“頭頂燦爛星空和內(nèi)心的道德律”的景仰，都源自科學的宇宙觀。無限大和無限小兩個世界的發(fā)現(xiàn)的情感影響，有助于宗教體驗。甚至某些最特殊的科學方法也被用來作為宗教思想的資源。于是，萊布尼茲的“所有可能世界中最佳的”宗教概念部分基于微積分的進路，基于它所承擔的極大值、極小值和最優(yōu)(optimum)概念。在更廣泛的意義上，宇宙發(fā)展的宇宙學家的觀點和生命進化的生物學家的觀點，對于有文化的心智具有永不休止的魅力，以微妙的方式影響我們時代的宗教思維。特別是在哲學思想中，科學資料和方法的影響也許更為強烈。從17世紀到18世紀，許多哲學論述都是以“科學的”方式發(fā)展的，這種方式在于能夠從物理學中借用的因果性或必然性風格，證明的例子是從歐幾里得幾何學借用的。斯賓諾莎特別寫了“幾何學方式的倫理學”;在我們的時代，數(shù)學邏輯和哲學思維的相互作用在羅素和懷特海的著作中是明顯的。自然選擇和進化的生物學概念顯現(xiàn)在像尼采、本格森和杜威這樣的哲學家中。我們時代的許多哲學貢獻是由在科學領域做出著名進展的人做出的，如詹姆斯、羅素、布里奇曼、莫里斯、弗蘭克和維納。在文學領域，心理學和醫(yī)學資料在這樣一些小說中有顯著影響，像托馬斯·曼的《魔山》和辛克萊的《箭匠》。嚴肅的哲學小說也寫出來了，從科學和科學幻想引出許多杰出的作品，例如C.S.劉易斯的《來自寂靜的行星》及其續(xù)篇弗朗茲·魏菲爾《有待誕生的星球》，喬治·R.斯圖爾特的《地球居住》，加謬的《瘟疫》。若干小說出自飛行的經(jīng)驗?？茖W和技術激勵我們時代一些著名的詩，例如耶爾茨(W.B.Yerrts)的“愛爾蘭飛行員預見他的死亡”。類似的，心理分析和心理學方法也變成許多現(xiàn)代小說的“意識流”技巧的源泉。科學的資料和方法長期以來是優(yōu)秀藝術和雕塑的最大資源。哥特式教堂、巴黎圣母院使用數(shù)值比例的概念?，F(xiàn)代繪畫中的分析和抽象的技藝和現(xiàn)代藝術中細節(jié)的放大，都是科學技巧應用于藝術的例子?，F(xiàn)代橋梁設計中廣泛地采用拋物線和其他曲線。在音樂界，科學和技術早就起重要的作用，從中世紀的管風琴到現(xiàn)在的整個樂器家族都能看到這一點。機器和電氣技術有助于音樂節(jié)奏的新經(jīng)驗:比較準確的音程測量促進了切分音的傳播和12樂音音階的實驗。麥克風、錄音、聲音切斷和組合的新技術為演唱和作曲設置了探索的新技巧。②K.W.Deutsch，Scientific and Humanistic Knowledge in the Growth of Givilization.H.Brown ed.，Science and the Creative Spirit，Essays on Humanistic Aspects of Science，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58.

無獨有偶，在中國的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科學對人文的作用也顯而易見。與西方科學主義的學術關系截然不同，五四時期的科學思潮非但不與人文主義相對立、相分離，相反地，兩者卻是相輔相成、相得益彰。我們知道，科學和民主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兩面大旗?！缎虑嗄辍芬怀鍪?，就高呼“科學與人權并重”，從此，德、賽二先生并駕齊驅(qū)，用以救治中國的一切黑暗?？梢?，科學不是孤立地、與民主思潮分離地存在于新文化運動中，它和民主思潮有機地融為一體，構成五四精神的主體，被啟蒙思想家用做清算傳統(tǒng)封建思想文化的銳利武器。在民主和科學的五四精神鼓舞下，個性解放、自由、平等、博愛的呼聲響徹云霄，被封建綱常倫理束縛、壓抑幾千年的人性，如脫韁之馬、決堤之潮，勢不可擋。中國的歷史上首次書寫了大寫的“人”字。因此可以說，五四科學思潮是一種人文主義性質(zhì)的學術思潮。五四科學思潮提倡并實施的對思維方式和價值觀念的改造，無疑是新文化運動的偉大成就之一。盡管這場運動最終并未取得完全、徹底的成功，但經(jīng)過五四思想啟蒙和思想解放，作為文化內(nèi)核的思維方式和價值觀念層次有了一定的改變，人們的思想水平和精神面貌都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這是誰也否認不了的。[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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