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曉燕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文選》分詩歌為23 類,其中“詠史詩”被作為一個重要類別列入其中。《文選》之前,可以在《詩經(jīng)》 《離騷》中找到詠史詩的身影:《詩經(jīng)·大雅》中的周族史詩均為追述先王的事跡,《離騷》中屈原多通過吟詠古人古事來抒發(fā)自己的情志。它們雖然不是真正的詠史詩,但卻是詠史詩的源頭。
那么什么是“詠史詩”?陳文華曾說:“在中國古典詩歌中,凡是以一個或幾個歷史人物或事件為題材,對之進行歌詠、評論,藉以抒瀉感情,發(fā)表見解的詩歌,皆可稱作詠史詩?!保?]這個定義較全面準確地概括了詠史詩的特點和內(nèi)涵,但給詠史詩確定的范圍過大。比如詩歌中運用典故的就不一定是詠史詩。因此,有人提出補充意見,認為詠史詩應該在詩題中體現(xiàn)詠史、覽古、懷古、歷史人物或事件之名稱等提示創(chuàng)作旨趣的字眼,使其外部特征更加明顯,否則就容易泛濫無歸,難以辨別。[2]這個補充是必要的。
在中國文學史上,流傳下來的第一首詠史詩是東漢班固的《詠史》。它吟詠的是漢文帝時“緹縈救父”的故事,贊揚了緹縈的勇敢,“百男何憒憒,不如一緹縈”,全詩以敘事為主,對緹縈的形象反倒沒有過多的描述,現(xiàn)在看來就是故事的詩化,語言也缺少錘煉,顯得“質(zhì)木無文”(《詩品》)。作為第一篇詠史詩,它卻沒有被《文選》選錄,想必和它的“質(zhì)木無文”也是有關(guān)系的。
班固之后,各代詠史詩不斷增多,整個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詠史詩就有大約160 多首,但詠史詩真正作為詩歌范疇的一種題材類型固定下來,卻是在《文選》將其選錄并專門分類以后?!段倪x》第一次自覺地按題材類型等分類原則,把詩歌分為補亡、述德等23 類,列“詠史”為很重要的一類,從而確立了詠史詩在詩歌中的地位。
《文選》所選“詠史”一類,按照時代順序,共9 人21 首詩。所選詩作數(shù)量在所有類別中居第七位。這些詩歌由于具體運用歷史表達情志的形態(tài)各有不同,因而形成不同的詠史類型,透過這些類型,我們可以探求詠史詩的特點及《文選》選錄的原因。
《文選》選錄的詠史詩,包括王粲《詠史》、曹植《三良》、左思《詠史》(八首)、張協(xié)《詠史》、盧諶《覽古》、謝瞻《張子房》、顏延之《秋胡》、《五君詠》(五首)、鮑照《詠史》、虞羲《詠霍將軍北伐》。
這21 首詠史詩,我們按照題目的不同可以將之分為三類:
第一,直接以“詠史”命題,有王粲《詠史》、左思《詠史》8 首、張協(xié)《詠史》、鮑照《詠史》共11 首,占了所選詩歌的一半多,這說明在詠史詩產(chǎn)生的初期,直接以詠史命題還是比較穩(wěn)妥的形式,所以被大多數(shù)的詠史詩所采用。
第二,以所吟詠的古人古事為題,有曹植的《三良》,吟詠的是秦穆公時子車氏三子;謝瞻《張子房》吟詠的是張良;顏延之《秋胡》歌詠秋胡妻;《五君詠》也是分別以“竹林七賢”中阮籍、嵇康、劉伶、阮咸、向秀作為吟詠對象。這些都是以所吟詠的歷史人物直接作為題目的;虞羲的《詠霍將軍北伐》則把歷史人物和事件都入題了。這種形式將要吟詠的內(nèi)容直接表現(xiàn)在題目上,一目了然、干脆直接,也常被后世詠史詩所效仿。
第三,形同“詠史”,但又有較大張力,不直接以詠史命題。盧諶的《覽古》就是這種類型?!段倪x》呂延濟注曰:
徐廣《晉紀》云:諶善屬文,西晉之末,天下喪亂,北投劉琨,琨以為從事中郎,后為段匹磾別駕。嘗覽史籍,至藺相如傳,睹其志,思其人,故詠之。
可見,本詩只是由“嘗覽古籍”一類的契機引起詩人聯(lián)想,從而闡發(fā)議論,詠史的針對性并不強,因而應該作為一個特殊的類型。
從詠史詩表現(xiàn)的形態(tài)上,可以將《文選》所錄詠史詩分成兩個類別:
第一,客觀描述歷史事件或人物。作者置身事外,只詠嘆歷史,描述當時,闡發(fā)對當時事件的看法、觀點等。班固的《詠史》是這類詩的典型?!段倪x》選錄的詠史詩中,王粲的《詠史》只是詠嘆“三良”令人惋惜的遭際:“秦穆殺三良,惜哉空爾為?!倍@一事件和自己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并不是很大,因而作者只是以一種冷靜客觀的態(tài)度來詠嘆,是一種傳統(tǒng)詠史詩的寫法;曹植《三良詩》、張協(xié)《詠史》、盧諶《覽古》、顏延年《秋胡詩》、虞羲《詠霍將軍北伐》都是這類詩。
第二,借古刺今或借古喻今。詩人思想中本來具有某種情緒,或者因為歷史的觸動激發(fā)了這種情緒,或者有意識地選取歷史事件或人物表達這種情緒。這類詩以左思的《詠史》八首為代表。對左思《詠史》八首,呂向注曰:“是詩之意,多以喻己?!弊笏肌对伿贰方柚伿罚磉_對門閥制度的抨擊、對現(xiàn)實的不滿、對權(quán)貴的蔑視和希望建功立業(yè)的理想,這種思想表現(xiàn)在詩歌中,可以說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因為所寫的歷史和自己是那么貼近,因而詩歌就會表現(xiàn)出強烈的主觀情緒,令人讀之心有所動。對此,明代的胡應麟曾評價道:
《詠史》之名,起自孟堅,但指一事。魏杜摯《贈毋丘儉》,疊用八古人名,堆垛寡變。太沖題實因班,體亦本杜,而造語奇?zhèn)?,?chuàng)格新特,錯綜震蕩,逸氣干云,遂為千古絕唱。[3]
這里的評價非常貼切。西晉的門閥制度使得雖有一身才華卻出身寒門的左思,自然會產(chǎn)生“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的極度憤慨,也容易引起廣大失意文人的共鳴,因而能夠從中讀出“錯綜震蕩,逸氣干云”的豪情。清代何焯《義門讀書記》說:“詠史者,不過詠其事而美之。概括本傳,不加藻飾,此正體也。太沖多抒胸臆,此又其變體?!秉c出了這類詠史詩的特征:不是連綴史傳,而是吟詠性情,抒情言志。這類詩,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的描述不追求那么全面和清晰,而是選擇與自己的情緒相契合的人與事作為感情抒發(fā)的基礎(chǔ),為自己情緒的抒發(fā)服務。這類詩還有顏延年的《五君詠》五首,顏延年之所以只選擇“竹林七賢”中的五位來吟詠,自然是為了通過這五位的高潔品質(zhì)來表現(xiàn)自己的性情,因而對于七賢中的其他兩位不做歌詠。鮑照《詠史》也同樣在詩歌中以漢時賢者嚴君平自況,表現(xiàn)憤懣不平之氣,諷刺現(xiàn)實,宣泄個人情思??梢苑Q作詠史詩的變體,但又有不同,比如謝瞻《張子房詩》,作者是通過歷史來比照現(xiàn)實、歌頌現(xiàn)實的。
從《文選》所選詠史詩所表達的情感來看,還可以將其分成如下幾個類別:
第一,惋惜悲嘆類。王粲《詠史》、曹植《三良》、顏延年《秋胡詩》、《五君詠》,都是對歷史上有著高潔品質(zhì)反而遭受不平待遇的歷史人物感到悲憫,同時為他們的離去而感到惋惜。如《秋胡詩》中,作者對美艷、忠貞、剛烈、人格不可侮辱的秋胡妻進行了贊美,同時為她的“愧彼行露詩,甘之長川汜”的行為表現(xiàn)出深深的惋惜之情。
第二,歌頌贊美類。左思《詠史》之三“吾希段干木,偃息藩魏君。吾慕魯仲連,談笑卻秦軍”對段干木、魯仲連做出的豐功偉績進行贊美,同時對他們“功成不受賞,高節(jié)卓不群”的品質(zhì)發(fā)出由衷的詠嘆。其三對楊雄的贊美,其四表達對許由的追隨之情,其五謳歌荊軻;張協(xié)《詠史》則主要歌頌了疏廣、疏受叔侄二人,既明智地功成身退,又教育子孫自食其力,自力更生,頗富教益;盧諶《覽古》贊美的是藺相如智勇雙全、寬嚴得當、以國事為重、從團結(jié)出發(fā)的高貴品德,同時也稱贊了老將廉頗勇于改過的精神和負荊請罪的誠懇態(tài)度;謝瞻《張子房詩》借寫張良實為歌頌劉裕北伐中原之德;虞羲《詠霍將軍北伐》歌詠漢名將霍去病帶兵北伐大敗匈奴,屢建戰(zhàn)功的事跡,特別頌揚了他以國事為重的崇高精神,認為應該“當令麟閣上,千載有雄名”讓霍將軍的英名遠播。這類詩歌內(nèi)容積極向上,對歷史上有“令名”的人物進行謳歌,表達欽羨、敬佩之情。詩歌感情充沛,充滿樂觀的情緒。
第三,激憤不平類。歷史上人物的不平遭遇和自己的際遇有相似之處,對于現(xiàn)實的直接揭露過于蒼白,往往借助于歷史人物或事件,增加詩歌的說服力,在更為廣闊的層面表現(xiàn)現(xiàn)實,表現(xiàn)激憤情緒。左思的《詠史》之二
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
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
金張籍舊業(yè),七葉珥漢貂。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
這首詩可以成為這種激憤情緒的典型表現(xiàn),以比喻、對比的修辭手法,步步緊逼,揭露社會的不平,引用歷史人物的遭遇來表達自己所受不平的憤慨?!皾镜姿伞焙汀吧缴厦纭钡膶Ρ扔靡员扔鳌坝⒖ 焙汀笆离小保詴霈F(xiàn)“馮公”和“金張”不同的境遇,實在是“地勢使之然”,并進一步揭露“由來非一朝”,這種狀況本身就令人氣憤,更何況它已延續(xù)了不止一代,詩人帶著憤激的情緒,針砭時弊,步步緊逼,不愧為“千古絕唱”[4],這首詩成為當時抨擊門閥制度的最強音。
鮑照《詠史》也同樣體現(xiàn)出激奮不平的情緒,鮑照和左思有著相似的經(jīng)歷,志大才高,卻身份卑微。詩中以漢時賢者嚴君平自況,譏刺現(xiàn)實,表達對現(xiàn)實庸人追逐權(quán)貴的鄙視,突出嚴君平為堅守情操而獨守寂寞的高尚志趣。詩中的敬佩之情和詩人對世人的鄙薄之意有著強烈的對比,更突現(xiàn)詩人內(nèi)心的激憤情緒。
通過上面對分類的分析,可以看出作者在選錄時經(jīng)過很多考慮。在160 多首漢魏六朝詠史詩中,《文選》只選錄了這9 人的21 首詩,表現(xiàn)出編者的審美標準。
第一,作品的文辭是選錄的前提標準,《文選序》中提到,選錄作品的標準之一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即重視作品的“翰藻”之美。像張協(xié)的《詠史》鋪張渲染,極寫二疏不戀富貴、功成身退的盛舉,“其詞亦瀟灑可愛”[5],像左思《詠史》反復運用比喻、對比等修辭手法,寫得文采斐然,獨樹一幟。
第二,選錄的作品,無論是表現(xiàn)外部的特征,還是表現(xiàn)內(nèi)蘊的感情,都呈現(xiàn)豐富多變的特質(zhì),將詠史詩豐富的內(nèi)涵表現(xiàn)得很充分。
第三,重視作品的現(xiàn)實性:與其他詩歌相比,詠史詩突出的特征就是以歷史為媒介手段,反觀、諷喻現(xiàn)實,具有指向現(xiàn)實的功能意義。《文選》中的詠史詩,無論是只吟詠歷史,還是借歷史抒發(fā)一己的情緒,都是和現(xiàn)實聯(lián)系比較緊密的。如顏延之的《五君詠》,據(jù)《宋書·顏延之傳》載:
延之好酒疏誕,不能斟酌當世,見劉湛、殷景仁專當要任,意有不平,常曰:“天下之務,當與天下共之,豈一人之智所能獨了!”辭甚激揚,每犯權(quán)要。謂湛曰:“吾名器不升,當由作卿家吏。”湛深恨焉,言于彭城王義康,出為永嘉太守。延之甚怨憤,乃作《五君詠》以述竹林七賢,山濤、王戎以顯貴被黜……
這里可以看出,《五君詠》是作者對現(xiàn)實不滿的一種反映,是其發(fā)胸憤、抒幽情的作品。還有鮑照的《詠史》,也是從現(xiàn)實出發(fā)抒發(fā)一己情緒,展現(xiàn)個人內(nèi)心。
這些標準都表現(xiàn)出,《文選》在選入作品時是經(jīng)過全面考慮的,他將每一類詩歌中的每一小類的詩都進行了仔細的推敲和把握,考慮到了詩題、表現(xiàn)的內(nèi)容、代表的形式、感情的細膩、文辭之美等諸要素。這也許就是《文選》能歷久不衰的原因吧。
[1]陳文華.論中晚唐詠史詩的三大體式[J].文學遺產(chǎn),1989(5).
[2]劉曙初.論漢魏六朝詠史詩的演變[J].貴州社會科學,2002(5).
[3]胡應麟.詩藪·外編:卷二[M].北京:中華書局,1959.
[4]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5]何焯.義門讀書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