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麗,陳 妍
從櫥窗人生到櫻桃園人生
——論程乃珊上海書寫的變遷
王亞麗,陳 妍
有著“天堂上的地獄”和“東方巴黎”之稱的上海,是作家們所津津樂道的對象,本就是“上海味”的“老上海后裔”程乃珊是上海書寫中的一個小分子,她緊緊圍繞著上海寫出了一系列作品,而她對同一個上海的書寫,卻呈現(xiàn)出對“藍屋”生活的批判和對“綠屋”生活的向往兩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
程乃珊;“藍屋”;“綠屋”
上海是一個“天堂與地獄同在,人性與獸性共存”[1]的城市,這個不夜城為作家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寫作素材,程乃珊就是這些作家中的一個小分子。她以其女性化的態(tài)度,小布爾喬亞般的優(yōu)雅和憂傷,緊緊圍繞著上海的生活進行書寫,然而,同一個上海在程乃珊的筆下呈現(xiàn)兩種不同的書寫態(tài)度:早期,程乃珊筆下的“藍屋”是墮落庸俗的象征,后期則醉心于“綠屋”里上層社會高雅精致生活的描繪。
程乃珊筆下的“藍屋”是上等、優(yōu)渥生活方式的象征物,它是一般上海市民所崇尚的消費時尚和欲望的載體。然而,它是一座空虛的欲望“圍城”:城里的人想出來,城外的人想進去,它意味一種讓金錢吞噬人性、吞噬良知的生活,是一種物質(zhì)優(yōu)裕、精神空虛的“寄生蟲”和“多余人”的生活。它成了靜止不動、毫無生命的“櫥窗”,住在里頭的“藍屋階層”是櫥窗里的玩偶,看不到櫥窗外精彩的世界,呼吸不到新鮮的空氣,骨子里流淌著坐享其成的血液。
“藍屋”就是寄生蟲的“溫床”,里面的人寄宿在物欲橫流的世界里游戲人生,使藍屋成了墮落庸俗的象征。程乃珊刻畫出了“藍屋”里“文明男人”的丑惡靈魂。
程乃珊在《藍屋》里描述了第一代寄生蟲顧鴻基,他的名字寓意著鞏固家族基業(yè),使之鴻達。他掛著許多名號:市政委員,藍屋的傳人,這些都昭示著他身份和地位上的表層富足,可是他卻只會“打沙蟹”的門檻、探戈舞步這些上不了臺面的東西,離了這座赫赫有名的藍屋和父親傳給他的那些錢財,他真正沒什么值得夸口的?,F(xiàn)代物質(zhì)文明已經(jīng)使他物化了,“老父親那套處處以錢開路的法寶他已經(jīng)全盤繼承了?!盵2]他打算用金錢來換取父親墓地的所在處,他人格扭曲,成了人性殘缺者:在文革期間因為怕被父親連累,他竟然把八十多歲的老父親趕出家門,還寫大字報來批判父親。他的兒子顧傳業(yè)也并沒有傳家業(yè)的本領,是寄生蟲第二代?!八{屋”里物質(zhì)的過度滿足造成了對他的壓榨,他精神空虛寂寞,人格不健全,得了“嫌惡癥”。他32歲了卻沒成家也沒立業(yè),藍屋盡善盡美的生活設施,一切享現(xiàn)成的寄生生活使他體內(nèi)的精力沒處消耗。為了與厭倦作戰(zhàn),他不斷結交新朋友,不斷玩新鮮的洋玩意兒,不斷光顧各種新建的而且必須是尚未對外開放的賓館飯店,而這些也慰藉不了他的空寂的心?!督鹑诩摇防锏淖kh人只會泡咖啡廳、開車兜風,沒主見,只知道服從,滿足于現(xiàn)狀。
這些男人在看似尊貴的外表下實則是一群只追求生理要求滿足而在精神上空虛、人格上被扭曲的低等動物的“寄生蟲”,他們壓抑了自己的生命本能,扭曲了人性,稀釋了血性,變成了生命窒息的家庭和社會的附庸物,成為了被閹割形態(tài)的人性殘缺患者,他們懦弱委瑣、庸俗丑陋,只會坐享其成、坐吃山空。
這里的“多余人”是一群生活在優(yōu)裕的環(huán)境中,受過良好文化教育的,卻成為“藍屋”生活中的裝飾擺設品的女人們,她們的最大特點就是遵循一種實惠哲學。這種“價值觀的實惠哲學,是指具體的、實際的物質(zhì)利益的重視,強調(diào)利益的現(xiàn)實性、實用性……這一觀念衍化到日常生活中,表現(xiàn)為上海人對實際的、具體的個人利益的重視。對女性魅力和自身價值清醒的自覺,致使上海小姐或上海女郎具有明顯的功利主義傾向?!盵3]藍屋里的女人們沉淪在“價值的實惠哲學”的泥沼中難以脫出,她們“價值的重心轉(zhuǎn)移到個人的實際利益上,從而徹底摧毀了以血親群體人作為社會基礎的傳統(tǒng)結構”[4],從而造成了缺乏感情的非人格化。她們的人性已經(jīng)徹底地異化為金錢、榮譽和地位,“服飾的高消費不僅表明了上海城市生活的一般商品趨向,也說明了人們對某些商品的迷戀——把女人身體作為商品似的呈現(xiàn),她們成了男人注視和欲望的物質(zhì)對象。”[5]因此,她們原本神圣的成分也變得陰險、狡詐與庸俗。她們表面上高貴矜持,內(nèi)心卻很卑俗,精神上極度空虛,她們成為了男人搶奪的“戰(zhàn)利品”,炫耀資本和地位的“裝飾品”,社交關系的“擺設品”,而這些“戰(zhàn)利品”需在男人的安慰與解釋中過著自欺欺人的生活,非常圣潔的愛情在她們身上變成了游戲人生的資本:她們成為情場中的游戲能手,游戲規(guī)則嚴格遵循“價值規(guī)律”,她們有極強的身價意識和分寸感,毫不含糊地守護著自己的利益,她們在感情和利益之間,在男人和男人之間,驚險地平衡?!八{屋”扭曲了她們的價值,使她們成了衣帽服飾,成了金錢數(shù)字,這些女人沒有自己的事業(yè),每天周旋在家庭生活內(nèi)部,成了方程式,成為了社會的裝飾擺設之物。
《藍屋》里,顧鴻基的太太不只是他的擺設品,更是社會的點綴物。生活在物質(zhì)豐裕的藍屋里的她“過著千篇一律的沒有明天的生活,真是空虛的很呀!”她“沒有事業(yè),社會不需要她承擔任何義務!”她像是“從箱子里翻出來的老古董,散發(fā)出陣陣刺鼻的樟腦味道?!盵6]作為一個多余人,她覺得人生空虛,不如一死了之。在《金融家》中,程乃珊塑造了幾個更典型的“擺設品”的“多余人”的形象:席芷霜在育秀窺見了一整套輝煌高雅的生活品味,她希望自己能取得一個永久進入上流社會層次的資格,她于是在大學選擇了家政專業(yè),因為她覺得“唯有家政是幫助她步入她向往的那個層次的一種牢靠資格”[7]她至始至終遵循“價值的實惠哲學”:她心里愛著麒麟,“最終沒有選擇他是因為他的經(jīng)濟狀況太沒有基礎了。”[8]個人利益驅(qū)動她選擇了祝雋人,她終于成為了“藍屋”一族,可到頭來卻感覺到了精神的空虛:她覺得自己和雋人的愛情不是真正的愛情,想追尋真正的愛情就必須放棄現(xiàn)有的一切,但是“她的意識又清晰地告訴她,她必須放棄這一切(追尋真正愛情的想法),為了那以后的永久的舒適和安寧。”[9]無意的交談中卻得知她是雋人搶奪來的“戰(zhàn)利品”。浦娟琳為了以后的生活保障而嫁給了祝景臣,她為了那個“藍屋”放棄了自己的社交,最終成了“藍屋”的殉葬者。朱蓓蓓更是遵循“價值規(guī)律”不斷游走在各種男人之間,到頭來卻成為了一個男人的小老婆,成了又一個男人和社會的“附庸物”。原來扼殺女人獨立的不單是一副“詩禮傳家”的大匾,一幢超現(xiàn)代的建筑內(nèi),同樣也會囚禁一個女人的斗志。
“藍屋”這座昔日的豪宅終究逃不過祖先的詛咒:好不過三代。它以傳奇開始,卻以悲劇而終,曾經(jīng)出入里面的人物都投入了一場場輪回的生命,花開花落,都隕落在歲月的滾滾紅塵中。程乃珊對此種人生是持批判態(tài)度的。
1984年象征墮落庸俗的“藍屋”,搖身一變,成為2002年《上海探戈》里的“綠屋”:它“猶如一抹煙籠翠綠的都市中的蘇堤柳蔭……四周與她截然不同的建筑風格,非但沒能蓋掩她的清華之氣,更在一簇面目模糊的城市建筑中,襯出其幾分自戀的孤寂,猶如一幅平庸流俗的書法中,憑空飛來自成琉璃的一筆?!盵10]充分展現(xiàn)了“綠屋”當年的風采。這座“三十年代中西文化相戀而派生的結晶”已經(jīng)不是“圍城藍屋”,它是一株“還明似還,若柔嫵媚,默默地散發(fā)著暗香”的精致高雅的百合,“是中西文化薈萃的烽火爐中千錘百煉出的一顆金丹?!盵11]從程乃珊的津津樂道中,能清晰地看到她對“綠屋”所代表的富貴精致、高雅浪漫的生活的向往和認同。
“綠屋”是上海灘的一個縮影,它是上海灘昔日大亨遺少喜歡聚集的地方,它的靈魂就是那些煥發(fā)出活力的“上海Lady”和“上海先生”們,他們使“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個不夜城”的旋律回旋著,使人們?nèi)鐗舫跣?,這些上海人在程乃珊筆下?lián)u曳多姿,成了上海的靈魂皈依?!吧虾ady”們風情萬種,高雅且自恃清高,還有一點嬌嗲,他們潑辣又自愛。她們是追求時尚、制造和引領時尚的精靈:“即使在掃四舊的強大壓力下,在社會和公眾輿論的容忍極限下,仍會猛力創(chuàng)造出上海的時尚?!彼齻儭岸际翘焐杂幸还娠L情,一樣一件藍布衫,她們在這里收一收,那里放一放,聰明地將通過海外親戚帶入的西方時尚,細細地糅入其中,從而成為當時社會所能容忍的不超出極限的上海時尚。”[12]上海先生們也毫無遜色:他們“溫文爾雅,即使競爭,也絕對遵守游戲規(guī)則,他們生活在都市狹窄的縫隙內(nèi),依然滋油淡定,講究品位,他們絕對是物質(zhì)的,但不俗氣;他們難免都市人的通病——市井,但堅守自己做人的底線;他們談不上時代弄潮兒,但絕對是上海現(xiàn)代化的先驅(qū),海派文化的參與者?!盵13]他們就像臭豆腐,卻臭得很有內(nèi)涵,既刺激又美妙,他們比專業(yè)人士海派,比離休干部洋派,比暴發(fā)戶氣派。這些上海人保持著那一貫的悠然和對高生活素質(zhì)不懈的追求,從中也衍生出了天生的優(yōu)越感:他們有點自大,不但對上海以外的外省人,就是外國人,也很有點不以為然。他們是上海最迷人的一道風景,奢華絢麗可謂已到了頂峰,連帶他們的墮落和邪腐。
程乃珊對“上海Lady”和“上海先生”的推崇備至,清晰地“浮出歷史的地表”,作為一個上海人,是一種福氣,正如她在《銀行家》里所說:“上海,還可以說是個名人薈萃的城市。西方諺語說,如果在巴黎街頭上空掉下一塊磚石,就有可能砸中一個藝術家。我想在上海街頭,千萬別小看那些衣著素樸落伍的行人,他們中,或許就有不少是有點來歷的?!盵14]
但是,程乃珊后期作品中的上海生活只是“海市蜃樓”的浮華錦畫,畢竟昨日之日不可留,一切的歷史皆是今日之歷史,今天必會變成昨天,昨天必然會凝成歷史,所有的懷舊恐怕也是在借昔日的鏡子反觀今日的況味,我們不必徒勞地留住昨天。
[1]吳福輝.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說[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5,119.
[2][6]程乃珊.藍屋[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1984.71,105-108.
[3][4]楊東平.城市季風[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320,109.
[5]李歐梵.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33.
[7][8][9]程乃珊.金融家[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13,209,346.
[10][11]程乃珊.上海探戈[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2.182,201-205.
[12][13]程乃珊.山水有相逢[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51,82-87.
[14]程乃珊.銀行家[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2.10.
責任編輯:賀春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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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6531(2012)06-0007-02
王亞麗,陳妍/西南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重慶北碚400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