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路,劉 力
(江西師范大學 1.國際教育學院;2.音樂學院,江西 南昌 330022)
在美國文學史上,曾涌現(xiàn)出多部講述南北戰(zhàn)爭的敘事文學作品?,敻覃愄亍っ仔獱柕淖髌贰讹h》從南方戰(zhàn)敗者的視角觀察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的苦難和創(chuàng)傷,歷來被稱為傳世名著?!讹h》是一部有關南北戰(zhàn)爭的小說,但作者另辟蹊徑,巧妙地避開了對殘酷戰(zhàn)爭的直接描寫,而主要表現(xiàn)內戰(zhàn)前后美國南方人的生活及心理變化?!讹h》一方面栩栩如生地反映出南北戰(zhàn)爭給南方人帶來的巨大傷痛,表達了作者對戰(zhàn)爭殘酷性及其歷史意義的反思,另一方面卻忽略了對同樣陷于戰(zhàn)爭泥潭的其他人群的描寫。通覽整部小說,南方人(南方貴族)的聲音隨處可見,相比之下,北方軍和眾多美國黑奴卻一直處于缺席狀態(tài)。盡管他們的身影在小說中也會不時出現(xiàn),但僅僅是以影子的形式去襯托戰(zhàn)爭對南方人“原本美好的生活”帶來的毀滅性影響。由于北方軍和黑奴的只言片語永遠存在于模糊的“幕布”之后,《飄》似乎成為了只屬于南方人的獨白小說。
1900年,瑪格麗特出生在亞特蘭大,從小就常聽長輩、鄰居、朋友談論那場40年前發(fā)生在這片土地上的戰(zhàn)爭,這使她對落敗的南方貴族產生同情心理。在這部花費了她10年時間寫作的小說中,絕大部分的筆墨聚集在戰(zhàn)爭對南方舊有生產方式的破壞,人們妻離子散的痛苦和對新生活的迷茫上面。在贊美南方貴族某些高貴品質的同時,作品幾乎沒有關注黑奴所遭受的災難,極少表現(xiàn)北方人和黑奴對這場戰(zhàn)爭的看法??梢哉f,《飄》這部小說集中表現(xiàn)了南方貴族在生產方式革命中的沒落,為隨風而逝的大莊園生活方式唱下了一曲挽歌。由于作者在對南北戰(zhàn)爭的思考上選擇了過于單一的切入點,所以《飄》所描寫的只是南方人心里的南北戰(zhàn)爭,在這場戰(zhàn)爭中,“卑鄙的”北方軍和“下賤的”黑奴永遠游離于“高貴的”南方人的邊緣。因此,根據(jù)前蘇聯(lián)批評家巴赫金的復調理論,《飄》無疑是一部獨白小說。
巴赫金的復調理論又稱對話理論?!八膶υ挘粏沃溉穗H交淡,也包括思想歧義與文化消長?!保?]134復調理論推崇各種不同意識和思想之間的交流,認為只有在交流和對話中才能發(fā)現(xiàn)真理。和黑格爾強調的“我他對立”相反,巴赫金提出了生動介入的概念:“我”在他人身上找到自我,在“我”身上發(fā)現(xiàn)別人。通過對話,“我”與他人互相影響,互相補充。根據(jù)巴赫金的復調理論,“作者意識不把他人意識(即主人公們的意識)變?yōu)榭腕w,并且不在他們背后給他們作出最后的定論”[2]210。在此基礎之上,巴赫金演繹出復調小說和獨白小說兩個概念。復調小說強調作者的意識與人物的意識處于一種相互平等的對話地位,作者不凌駕于小說人物的意識之上。由于各種不同的意識同時存在,作品才能發(fā)出像音樂復調一樣的共鳴。所以在復調小說中,作者努力跳出自我意識,把作者本人和小說人物的聲音都呈現(xiàn)出來。小說的主人公不應是作者的傳聲筒,要與作者保持一定距離。與復調小說相反,獨白小說的作者并不跳出自我意識,“主人公自我意識被納入作者意識堅固的框架內,作者意識決定并描繪主人公意識,而主人公自我意識卻不能從內部突破作者意識的框架”[2]212。因此,獨白小說的作者和小說人物之間存在著一種“我他對立”的關系,小說的世界完全由全知全能的作者支配,作者是上帝,小說人物僅僅是傀儡,是與作者對立的客體,其任何動作和話語的背后都隱藏著作者的影子。在獨白小說里,作者往往把開放的對話變?yōu)榉忾]的獨白,作品也呈現(xiàn)出向心性,它否認在作者自我意識之外有另一種意識的存在,即使它具有相等的權力,是另一個相等的“我”?!霸诮酹毎椎那闆r下,他人完全是,也只能是意識的客體,不能形成另外一個意識?!痹谀撤N程度上,獨白將所有事實都客體化,整個敘事過程變成了粗暴的獨裁,作者是唯一的權威,對他人回答充耳不聞。獨白不期待他人的回答,不承認他者的關鍵作用,獨白不需要對話。
作為一部從南方戰(zhàn)敗者的角度來審視美國內戰(zhàn)的小說,瑪格麗特著重描寫了戰(zhàn)爭留給南方人民的創(chuàng)傷和對美國社會的影響?!讹h》的故事以女主角斯嘉麗的經(jīng)歷見聞為主線,通過她的眼睛,給讀者展現(xiàn)出一幅19世紀60年代美國南方的生活畫卷,并記錄下歷時四年的內戰(zhàn)對南方舊式大莊園生活方式的毀滅。女主角斯嘉麗只是一名普通的南方貴族小姐,戰(zhàn)爭伊始,她和絕大多數(shù)南方貴族過著一樣的生活:體面的舞會,無聊的社交,悠閑自在的享樂。而這場戰(zhàn)爭(亦是一場革命)改變了整個南方的政治生活風貌。作者通過把斯嘉麗置于這樣一種環(huán)境之中,一方面突顯了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另一方面表現(xiàn)了舊式大種植園經(jīng)濟體制打破后對南方人生活造成的影響:有人無所適從,迷失在戰(zhàn)后的經(jīng)濟轉型中;有人卻跟上了時代進步的步伐,完成了由舊式貴族到新興資產階級的轉變。由此可以推斷,作者對南北戰(zhàn)爭的態(tài)度也是矛盾的:一方面作為一個南方人,她對沒落的南方貴族是充滿同情的,而另一方面她也深刻地認識到,自由的資本主義經(jīng)濟已成為美國發(fā)展的主流趨勢,固守奴隸制傳統(tǒng)的南方貴族已經(jīng)成為“明日黃花”,取而代之的是有開闊眼光,能逐步適應資本主義發(fā)展,能通過勤奮的勞動獲得財富的新興力量。
瑪格麗特在《飄》中重墨刻畫了眾多南方貴族的形象,如斯佳麗、瑞德、阿希禮、玫蘭妮等。他們均是瑪格麗特心中南方人的典型代表,具有南方人引以為豪的高貴品質:善良勇敢、彬彬有禮、舉止優(yōu)雅,具有騎士精神和淑女風范。豐富的描寫使作品中南方人的形象鮮活豐滿,讀者更容易和作者所要表達的主題產生共鳴。相比之下,作者對北方人和黑奴的描寫極為單薄,筆者經(jīng)過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在《飄》中占有一定筆墨的78個角色中,有南方人67人,黑人8人,北方人僅3人。且北方人和黑奴的形象過于格式化:“北方佬”是惡毒的,自由黑人是下賤的,忠于主人的黑奴是溫順的。通讀全文,《飄》中的人物往往是作者本人的傳聲筒,處處透露出對毀滅恬靜生活的“北方佬入侵者”的痛恨和對南方貴族的贊揚。相比之下,作為對立面的北方人和黑奴則完全淪為了客體,缺乏自我意識,即使在不多的情節(jié)里有關他們的描述,其人物意識也被納入了作者意識的框架之內,即由作者意識決定并描繪人物的意識。例如,斯嘉麗家里的老黑奴們提到參與解放戰(zhàn)爭的黑人時,竟咬牙切齒地咒罵他們是“下流胚子”,這聲音顯然也是作者的聲音。在一場涉及黑人根本利益的戰(zhàn)爭中,《飄》的敘述者一方面透露出對昔日奴隸主生活的眷戀,另一方面卻對奴隸獲取自身解放的欣喜只字不提,這顯然是有失偏頗的。這是獨白式敘述的必然結果,敘述者沉湎于講述自己的故事。作者把南方貴族當作小說唯一的主體,作為客體和“異己”的北方人和黑奴在獨白小說里根本沒有和主體對話的權力。從這個意義上講,《飄》中的南北戰(zhàn)爭是一場只屬于南方人的戰(zhàn)爭。
《飄》和其他20世紀出現(xiàn)的以美國南北戰(zhàn)爭為題材的小說相比,較為少見地描寫了大種植園里主奴“和諧融洽”的關系。美國文學批評界對此曾有評論:《飄》把真正的南方人(指奴隸主)寫成高尚的,不可屈服的;把北方佬描繪成惡毒的、腐朽的。奴隸制被看成是一種仁慈的制度,而黑人不是極端忠于他們的主人,就是野蠻而充滿獸性的東西。這是一曲對南方舊有生產方式的贊歌,作者認為南方文化中具有一種崇高的美和風雅[3]74。 實際上,這正是小說的局限所在,作者未能從更全面的角度去客觀地描寫戰(zhàn)爭,因而沒有完全實現(xiàn)對現(xiàn)實歷史和社會的藝術再現(xiàn)。
在《飄》中,有少數(shù)幾個黑奴有幸獲得了作者的重墨描寫,其中以斯嘉麗家里的老奶媽為代表。但他們都是被南方貴族同化了的人——他們當然沒有,也絕不會被貴族接納,他們僅僅是溫順地認同了自己在種植園奴隸體系里的位置。也就是說,瑪格麗特筆下的黑奴們被同化的基礎不是平等的對話權力,而僅僅是無條件的服從。他們像南方貴族那樣思考、表述、行動,他們會主動維護這個不平等的體制,作者對他們細微的描寫似乎已經(jīng)深入其內心,能代表他們道出心聲。這就是獨白小說的特點:人物的意識在作者意識的籠罩之下,喪失了他們作為獨立主體的地位。這種類型的黑奴或許也存在過,但一定是個體特例,絕不能以偏概全解釋絕大多數(shù)黑奴的生存狀況。他們在作品中的形象似乎更多出自作者的想象,是作者意識的產物,和黑奴的真實生活相差很大。
筆者從 《美國的盛典:共和國歷史》(American Pageant:AHistoryoftheRepublic)節(jié)選并翻譯出一些公開的歷史教科書內容,其真實地反映了美國黑奴在南北戰(zhàn)爭前夕的生存狀態(tài)[4]367:
種植園主把黑奴僅僅當做是一筆投資,這些“黑色象牙”在1860年總值達到20億美元,他們構成了南方財富的主要來源?!翢o疑問,奴隸總是被用于最危險的工作,例如給房屋造屋頂?shù)鹊?。一旦奴隸遭遇意外——例如摔壞了脖子——主人們更傾向于把他們低價賣出(1860年一個奴隸價值1800美元)。
奴隸用漁網(wǎng)罩著拖到集市上公開出售,其中許多人還沒賣出就已死亡?!瓕τ谔优艿呐`,主人常以私刑毒打致死,……遭到侵犯和強暴的女黑奴不計其數(shù)。
瑪格麗特全知全能的獨白敘述導致了《飄》中黑人的集體缺席,具體體現(xiàn)在《飄》對種植園奴隸經(jīng)濟的美化上。有評論指出,這種美化一是來自“對主奴二者關系的溫情化”,二是強調黑人愚昧無知、缺乏德行,不可不管教[5]141。如女主角斯嘉麗的父親郝佳樂,是溫和型奴隸主的代表,這個矮個子的老頭,對待奴隸多少有點色厲內茬,“常常大發(fā)雷霆,說要將某人某人賣到南邊去,或要叫某人吃鞭子,可是賣到南邊的事是始終不曾有過,吃鞭子的事也總共只有過一回,這就使得他的奴隸并不怕他”。而且他會為奴隸著想,把自己的奴隸的親人也一同買下,以免骨肉分離。又如莊園女主人愛蘭,不僅勤勞能干,而且心地善良,“有時甚至會為奴隸們縫衣服,替白人和黑人看病”。這一系列對南方貴族的溫情描寫實際上漏洞百出:如果是一個自由獨立人,怎會成天擔心被人鞭打侮辱?又有誰會愿意像牲口一樣被買賣?奴隸必須謹小慎微、如履薄冰地生活,難道他們應該感謝奴隸主的施舍嗎?
相反,在瑪格麗特的筆下,被解放了的黑人又是什么形象呢?“他們就像不知道怎么照顧自己的病人,無人關心,不知所措,變成了懶漢、酒鬼,為非作歹?!保?]75一個年老黑人坐在墻角的石階上抱怨 “俺覺得這種自由實在頭痛了”,他甚至希望他的女主人會來叫他這個“老廢物”回到種植園。
在作者的想象中,黑人在種植園中得到了良好的照顧,黑奴對奴隸主感恩戴德。作家越是沉湎于這種自我陶醉的遐想,越反映出她和黑人缺乏平等的對話。作者把想象中的自言自語通過一個個物化了的人物表達出來,這些話語從未放置到開放的對話中去討論和檢驗,這種獨白顯得異常干澀無力。人們要完整地認識世界,必先認識自己。巴赫金指出,他人對人們的自我認識是必不可少的,這就離不開與他人的交流和對話。“只有把我看做是他人,通過他人,借助他人,我才能意識到我,才能成為我自己”,“失去自己最主要的原因就決裂、隔絕、自我封閉”[2]231。
巴赫金在討論作者與主人公的關系,復調小說中人物的對話關系時提到:“只有他人才能看清和理解他(指自己)那真正的外表,因為他人具有空間上的外位性,因為他們是他人?!保?]179小說的復調性實際上構成了一種格局,在這個格局中,主體不再以我為主,對客體進行抽象的演繹和推斷,而是尊重客體,把它當做一個活生生的個體,使主體和客體在這個格局中自由地交流,平等地對話?,敻覃愄氐摹讹h》刻畫了形色各異的人物:堅強叛逆的斯嘉麗,外柔內剛的玫蘭妮,充滿騎士精神的瑞德,碌碌無為的阿希禮。這些南方貴族的交流對話、激蕩共鳴使得《飄》展現(xiàn)出一幅精彩的舊南方上層社會畫卷,這是《飄》大受好評的主要原因。但另一方面,受到感情因素的影響,以及敘事方式的限制(完全以斯嘉麗的見聞經(jīng)歷成文),作者難免會忽略其他角色的共鳴,小說終因作者意識介入過多而表現(xiàn)出敘述的獨白性。只有在復調理論的觀照下,更為廣闊完整的敘事和更為全面的人物對話才能使作品反映出最真實的世界。
[1]趙一凡.從胡塞爾到德里達:西方文論講稿[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7.
[2]巴赫金.巴赫金集[M].張杰,編選.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8.
[3]張家平.一部毀譽參半的暢銷書[J].寧波:寧波大學學報,1994(8).
[4]TomasA.Bailey.AmericanPageant:AHistoryof theRepublic[M].HoughtonMifflinCompany,1998.
[5]洪之婧.如何理解《飄》中的老南方和奴隸制[J].時代文學,2011(2).
[6]瑪格麗特.飄[M].傅雷,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