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于消解與重建間的莫里森——莫里森及其作品的自我認知研究

龐敬春

一、莫里森的雙重經(jīng)歷和體驗

作家的作品是以作者的生命體驗為原點，在視角的周轉(zhuǎn)中形成的一個敘事世界。莫里森童年是在黑人世界度過的，而她的成長體驗則是在白人社會經(jīng)歷的，“黑的底色”和“白的描繪”共同構(gòu)成的雙重體驗成為莫里森及其作品無法繞過的主題，影響著作品的創(chuàng)作、內(nèi)涵和文化定位。

莫里森家族是由美國南方在大遷徙浪潮中定居北方的，毫無疑問莫里森家族傳承了黑人族裔的集體記憶、文化定位、情感認同和歷史，這些構(gòu)成了莫里森作為一名作家生命體驗的一個支點。莫里森“出生于美國中西部俄亥俄州克利夫蘭市附近洛雷恩鎮(zhèn)的一個黑人家庭……從小就能聽到大人們唱的黑人歌曲和講給孩子們聽的黑人故事”［1］。口頭傳誦正是黑人族裔的歷史、文化傳播的主要方式，而這些黑人的歌曲和故事為莫里森對黑人文化的理解、黑人歷史的考證帶來了深刻影響，而學生時代對莫里森的創(chuàng)作影響更加深遠的是她在讀書期間參加的幾次學校組織的巡回演出隊，“來到過她父輩生活過的南方，在那里她首次看到了黑人們的真實生活狀況……了解到她的祖先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光榮而痛苦的斗爭歷史?！边@種“黑色的”生命經(jīng)歷和情感體驗，成為莫里森在作品中思考美國黑人族群生活認知和文化定位問題的潛在動因和迸發(fā)創(chuàng)作欲望的最初沖動。

與莫里森“黑色的生命體驗”同時存在的是“白色的生活體驗”。莫里森從1953年起歷經(jīng)霍華德大學、康奈爾大學和德克薩斯南方大學就讀和任教，1964年進入蘭登書屋工作，1971年兼任紐約州立大學副教授，1974年編輯被稱為黑人史百科全書的《黑人之書》。就是這樣的白人生活體驗，使莫里森的自身的文化身份經(jīng)歷了由黑人文化教養(yǎng)，到西方文化認同的過程。從以上經(jīng)歷中可以看到，莫里森的變化無疑是外部環(huán)境（白人世界）影響所致，莫里森一直處在文化工作者的獨特位置，置身于白人經(jīng)典文化和美國黑人族群邊緣文化的交匯點，正是這一交匯點推動了莫里森的變化，同時也觸動了莫里森的思考，“兩種文化沖突暴露的裂痕，尤其是占統(tǒng)治地位的主流文化在對待種族問題方面存在的種種問題……觸發(fā)了其對主流文化進行的批判性思考?！保?］正是在對照、批判、自省的理性思考中，莫里森認識到了重新構(gòu)建黑人族群自我認知的重要性。

二、莫里森作品的自我認知主題

杜波依斯在《黑人的靈魂》中用“雙重意識”的概念詮釋美國黑人存在的問題：“這是雙重意識，一種總是通過別人的眼光來看自己、用另一世界的尺度來衡量自己靈魂的感覺。”［3］黑人的雙重意識來源于自身歷史的迷失和現(xiàn)實認知的落差。在歷史層面，非洲黑人族裔歷經(jīng)了販奴、獨立戰(zhàn)爭、南北內(nèi)戰(zhàn)等血淚歷史，雖然時至今日種族歧視等問題已經(jīng)弱化并退居后臺，黑人族群表面上解決了自我定位問題，但黑人的“美國夢”依然是民主和權(quán)利，即黑人族群缺少對美國社會文化的歸屬和自豪感，集體無意識的文化核心還是指向非洲或南方，確切的說黑人族裔在斗爭、遷徙和散居的歷史進程中丟失了自身黑色文化的核心，自我認知和定位湮沒在歷史之中。這一點反觀文本即可得到驗證，在莫里森的作品中始終具有一份揮之不去的悲劇性，根源于兩個方面，一方面源于歷史，其作品中的很多黑人的意識當中摻雜了關(guān)于歷史的血淚創(chuàng)傷，不忍回憶以致失語，另一方面在于現(xiàn)實，作品中黑人心靈受白人文化侵染的現(xiàn)象。二者相互交織共同推動黑人族群更深程度的迷失和此在的不知所措。

在現(xiàn)實層面則是黑人自我認知產(chǎn)生的落差。美國主流（白人）社會（文化）對黑人族群的認知始終是歧視的，認為黑人是骯臟、蒙昧、落后的，而且在主流社會（文化）的強勢浸染下，黑人自我認知 “僅僅是通過另一世界的尺度來衡量自己靈魂的感覺……一種總是通過別人的眼光來看自己、用另一世界的尺度來衡量自己靈魂的感覺”。這一影響不僅在于黑人用他者的視角看待自身，更深重的影響在于黑人自覺的把美國主流文化價值觀看做自身應(yīng)遵循的價值觀念。正是黑人族群自我認識和他者（白人群體）認知的不一致，產(chǎn)生了落差，生成了反思。莫里森的反思是溯及自身，并延伸到美國黑人群體。綜合以上兩個方面，莫里森需要思考的涉及歷史和當下，而焦點全部都圍繞著“黑人”進行，黑人族群的自我認知便成為了莫里森貫穿始終的主題。

三、莫里森重建的嘗試

自我認知首先面對的就是“我是誰？”的問題。對莫里森而言，黑人族群“我是誰”要面對的是兩個方面：一是要擺脫歷史的糾纏，找回迷失的族裔之根；另一方面就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肅清白人社會（文化）的侵染，重建“黑色”價值規(guī)范和生存法則。在莫里森諸多作品中《所羅門之歌》最為清晰的展現(xiàn)了黑人對歷史的尋找。莫里森在小說中通過名字的意義象征對歷史的追尋?！斗侵抟崦绹谌诵≌f及其傳統(tǒng)》中，“孩子剛生下來的時候，需由父親起名，并且叫他的名字，他才能成為完整的人——muntu，否則他只是一種叫Kintu的物質(zhì)。”［4］黑人從非洲被迫到美洲做奴隸就意味著失去了自身的歷史，失去了和祖先、歷史及文化精神的聯(lián)系——白人可以隨意改變黑人的名字，而黑人無能無力。戴德家族的姓就是醉酒的白人工作人員的疏忽所致，而dead（戴德）是“死”的意思——斷裂了與民族歷史、與祖先的聯(lián)系，在非洲傳統(tǒng)文化看來就是脫離了民族的死亡。所以，奶娃對名字尋找的歷程就是對奶娃自己“我是誰”的尋找，也隱喻了黑人族群對自身歷史和祖先的追尋。在南方，奶娃發(fā)現(xiàn)了自己家族真正的姓名，并“知道自己祖上的真實姓名和他們的業(yè)績后，奶娃感到無上光榮”，厘清了姓名也就意味著找到了歷史，找到了歷史也找到了個體自我認知和成長的基礎(chǔ)。莫里森賦予奶娃個體找到自我的過程以集體的意義，也就為黑人族群找回歷史的歸結(jié)指定了方向和指引。

對于黑人族群價值規(guī)范迷失問題，莫里森在其作品中也多有敘述。在《柏油娃娃》中為了對抗白人主流文化的侵染，莫里森則塑造了森這個形象，試圖通過森來實現(xiàn)黑人族群自我認知重建。在《柏油娃娃》中，森采用“堅守”和“回歸”的方式對抗白人社會（文化）的侵染。在白人社會生活中，森刻意回避白人價值規(guī)范，他“沒有參加過葬禮，沒有在教堂舉行過婚禮，沒養(yǎng)育過小孩子。”王守仁將森定義為“漂泊者，一直孤單地生活在幸福之外”，他 “不想了解他們白人的法律，我想了解自己的法律”；也不想去公司“干無聊的差事”等等，森拒絕認同白人的生活原則和價值規(guī)范，拒絕融入白人社會，以守望者的姿態(tài)堅守黑人世界的原則。森對黑人聚集的故鄉(xiāng)埃羅回歸和熱愛也是“堅守”的方式，回歸埃羅的森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更漂亮”，也感到真正的快樂，他認為埃羅有黑人值得驕傲的人群，“有互相幫助的寫作精神、集體精神、平等精神、有與自然親近的自然環(huán)境?！蹦锷O(shè)置了埃羅這個封閉世界，在這個世界中的黑人按照自我的生活法則和價值規(guī)范生活，相比紐約形色匆匆的黑人，生活的更加自如和踏實，是黑人的故鄉(xiāng)和天堂。莫里森給黑人重建了可以詩意析的世界，而這個世界是“純黑人們”的，也是封閉且自我設(shè)限的，按照固有的軌跡去運轉(zhuǎn)，在這里莫里森解決了自我認知中“我在那里”的問題。

四、莫里森重建的消解

在《愛娃》中，賽絲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女兒愛娃，作品看似荒誕的情節(jié)卻來源于真實的事件，原因則是“（殺死自己孩子的母親認為）他們（指后代孩子）不能再那樣生活下去?！泵鎸@個驚心動魄的事件，莫里森所需要反思和解決的問題就是：“我 （們）要去向何方”。對這個黑人族群所面對最為迫切問題的思考，在早期的作品中，莫里森探索過兩條出路，但這兩條路是不可行的，是莫里森消解的對象。一條就是以雅丹、麥肯?戴德為代表的黑人“漂白之路”。當黑人族群文化和白人主流文化相互碰撞、沖突的時候，打破封閉狀態(tài)，向強勢文化靠攏，這本無可厚非，但莫里森仍然是以批判的姿態(tài)看待這個問題的，在《所羅門之歌》中批判麥肯?戴德是“切斷了與社會的聯(lián)系……失去了種族文化之根、失去了親人、最終失去了自己的身份?！币喳溈?戴德為代表的“漂白之路”正如弗朗茲·法儂曾在其《黑皮膚，白面具》中指出的那樣：“黑人為了獲得白人的另眼相看，掙脫自己劣等民族的枷鎖而擠入上等社會，抹去自己與生俱來的黑色身份的恥辱，就在無意中對自己的膚色面貌產(chǎn)生憎恨，從而在靈與肉上都處于一種自卑和自毀的可悲處境?！保?］

莫里森也給黑人族群設(shè)置了另一條出路：與白人主流文化背道而馳回歸黑人本源之路。雖然最終也被消解，但莫里森對這條路充滿了懷念、向往和留戀。如作品所述，沙利馬鎮(zhèn)和埃羅是莫里森設(shè)置的黑人的樂園，奶娃和森堅持和努力的是“黑色之路”，在通往“黑色樂園”的路上奶娃和森得到了升華。奶娃的這條回歸之路，象征他們一步步地掙脫白人社會（文化）束縛。叢林狩獵使奶娃拋開了虛榮，是一次心靈的洗禮；先后又經(jīng)歷了涉水過溪——拋開手表、襯衫等物質(zhì)依賴—— “凈化”、瑟斯的“愛”和“甜心”性愛的“重生”等一系列體驗，剝離了自己身上侵染的“白色特征”，奶娃本人也“雙腳踩實了大地”，有了在北方生活所無法給予的充實和自信。對于奶娃對白人世界的放棄，莫里森出于對黑人世界的留戀給他們賦予了一絲悲劇的色彩。即使如此奶娃所堅守的世界仍然在逐漸崩塌。在沙利馬鎮(zhèn)，當奶娃向老一輩黑人講述麥肯?戴德在非醫(yī)生街富有的物質(zhì)生活時，黑人老人們對麥肯?戴德的白人生活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并認為“就該如此”，而奶娃為此內(nèi)心感到沾沾自喜。而這正是莫里森由重建走向消解的拐點：無論是老一輩黑人還是如格蕾絲小姐那樣的年輕一代黑人都有渴望打開自我，了解外面的世界并且交流的愿望，也就是在奶娃走向黑色南方的同時，南方的黑人向往白色的北方。

當這兩條路都被否定后，莫里森就必須面對一個矛盾：黑人族群生存法則和價值規(guī)范間的取舍，是拒絕開放固守原有價值規(guī)范還是進行變更，打開自我藩籬融入白人社會。在莫里森看來，美國黑人族群雖然不愿意無所依傍和與世隔絕但也不愿意生活在徹底的一體化和種族同化之中。所以莫里森在 “純黑”和“漂白”兩條路間游移不定，既對死守黑人傳統(tǒng)拒絕變通的局限性進行批判，又對拋棄黑人傳統(tǒng)全面“漂白”給予否定，即有對黑人傳統(tǒng)的親近和留戀，又有對白人物質(zhì)生活和價值規(guī)范的接受，莫里森一直游走與黑人自我認知的消解和重建之間。

五、莫里森最終的選擇

奶娃“雙腳離地”，森也是“快速地奔跑”，奶娃最終有沒有飛翔？森跑向何方？這個問題也是自我認知最后的一個問題——如何到達？這個問題涉及到“是生活道路的選擇，涉及到現(xiàn)代社會中廣大黑人面臨的‘種族與階級問題’”［6］，因而這個問題也是最重要的。對于這個敞開的問題，莫里森給出了敞開的答案：“如果森決定加入 20世紀，他會去跟隨雅丹。如果他決定不加入20世紀，他會把自己封鎖在未來之外?！边@個答案就是將黑和白相結(jié)合：“在《柏油娃娃》的故事中，森無法在白人世界生活，雅丹不愿想落后的黑人世界妥協(xié)。當森與雅丹互相吸引、相愛卻又掙扎著要脫離對方‘柏油’樣的附著力時，‘柏油娃娃’的故事有了多重的意蘊。森固守傳統(tǒng)，維持尊嚴，但抱殘守缺，不適應(yīng)當代生活；雅丹是白人世界中黑人成功者，她有女性的自尊獨立，但是她割斷了與本世族的聯(lián)系，內(nèi)心充滿了焦慮感。無疑，森與雅丹的結(jié)合是黑人民族在當代的最好選擇?！保?］奶娃、森以及其他莫里森作品中的人物都是作為聯(lián)結(jié)個人改變和黑人社會變遷的反思過程的一部分，在敘事中被莫里森探索和建構(gòu)，然而黑人族群的未來變遷不是依從于人類的期望或控制，人們設(shè)想社會和自然臣服于合理性秩序的期望是無效的，所以莫里森對黑人社會的反思，以及道路的走向也是無可奈何，只能將黑人世界想象中的最優(yōu)結(jié)果展示而已。

[1]毛信德.美國黑人文學的巨星——托尼?莫里森小說創(chuàng)作論[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6：11.

[2]唐紅梅.種族、性別與身份認同：美國黑人女作家艾麗絲?沃克、托尼·莫里森小說創(chuàng)作研究 [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95.

[3]Du Bois W E B.The souls of Black folk[M].Chicago：Mc-Clurg，1903.

[4]伯納德·w·貝爾.非洲裔美國黑人小說及其傳統(tǒng)[M].劉捷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35.

[5]袁彬,黃馳.文化沖突中的抗爭與生存——論托尼·莫里森《最藍的眼睛》[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4.

[6]王守仁,吳新云.性別·種族·文化：托妮·莫里森的小說創(chuàng)作[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