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琳琳
西方文化傳統(tǒng)中有兩個基本的女性原型——圣母和夏娃,分別代表天使型女性和妖婦型女性。其中,夏娃作為惹事生非的災星,有兩個特點:一是容易受到蠱惑,走上邪惡之路;二是誘惑無辜的男性,使之步入歧途。用女性主義理論分析,夏娃這一原型表達了男性對人性自身的某些破壞性因素的恐懼,同時也表達了男性把這種令人恐怖的破壞性力量歸罪于女性的思路。這一恐懼心理和歸罪思路源遠流長,形成了西方文學史中一系列個性強悍、兇狠狂暴的女性形象,也即西方學者所謂的男性文本中的“妖婦”(monster)型女性。這類女性破壞男性社會中固有的秩序,令人望而生畏,也往往不得善終。以厭惡、恐懼的態(tài)度設(shè)置這類女性形象,表現(xiàn)了男權(quán)文化對女性生命力和自主精神的壓抑。無獨有偶,在沈從文筆下,也存在著妖婦型女性。
沈從文的小說大體可分為鄉(xiāng)村系列和都市系列。從偏僻蠻荒的湘西走出來的沈從文,始終沒有打心底真正走進都市文化圈,他習慣于用一種“鄉(xiāng)下人”的眼光審視都市世界,毫不掩飾地表達他對湘西的一往情深和對都市的厭惡憎恨。“從《柏子》同《八駿馬》看看,就可明白對于道德的態(tài)度,城市與鄉(xiāng)村的好惡,知識分子與抹布階級的愛憎。”[1]當他的創(chuàng)作視野由湘西轉(zhuǎn)至都市后,就自然而然地對都市文明展開了批判。
他一直以夢幻般的筆觸來歌頌以湘西為代表的鄉(xiāng)村,而以一個“鄉(xiāng)下人”或局外人的冷靜眼光去揭露都市的虛偽與罪惡。都市女性,作為都市的一部分,也逃不出作者的筆尖。同樣是女性形象的刻畫,湘西女子性情美好,是一種自然、健康、純凈、充滿靈性的存在形態(tài);而都市女子卻變成了“做人無信心,無目的,無理想,莫名其妙活下來的人”[2]。因此,沈從文免不了帶著對都市極端排斥的心理和隔岸觀火的態(tài)度去觀照都市女性。在他的筆下,她們陷入了精神困境:或情感找不到寄托,或生活極度貧乏。
這種焦慮主要源于她們對自身婚姻狀況的危機感。封建社會的女性沒有就業(yè)權(quán)、獨立的社會地位和經(jīng)濟保障,婚姻是她們獲得幸福與生活保障的唯一途徑。她們只能終身依附丈夫,一旦無法從他身上獲得情感上的滿足與生活上的保障,勢必會產(chǎn)生嚴重的焦慮情緒。因此,多數(shù)情況下,惡的違反常態(tài)的行為,往往和自身利益受到威脅或損害有緊密關(guān)系。
《都市一婦人》中,婦人原是個小家碧玉,生性聰明,相貌俏麗,后做了一老外交家的養(yǎng)女,學了些上層社會的華貴氣派,染了些驕奢任性的習慣。被人引誘,而情人不是離去便是死去。為了不再受命運的愚弄、遭受別人的遺棄,她決定主動的支配自己,于是,孤獨無靠的她就做了不正式掛牌的高級妓女,報復那些對她垂涎的男人。后來她一度結(jié)束了這種雖享樂卻混沌的生活,做了一位老將軍的秘密別室??衫蠈④娨餐瑯訏佅滤鍪秩隋尽R贿B串的不幸和打擊,使她不禁對命運發(fā)生了質(zhì)疑,不由得不重新思考自己此后的命運。一次,她偶然邂逅了一位青年軍官,和他的相遇、相知、相愛,使她感到了無比幸福,她把他看成神話中的王子??梢惶煲估铮@位軍官的眼睛卻被人弄瞎了。作為讀者,我們得知,婦人太愛青年軍官了,害怕隨著自己人老珠黃,這種幸福不能長久,因此才以傷害愛人的方式來希冀挽留愛人的心,永遠地占有他,做愛情生活中主動的“引導者”。在對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中,婦人采取了幾近瘋狂的手段——買通賣藥人弄瞎了年輕丈夫的眼睛。然而命運卻把他們雙雙推向了死亡,在回鄉(xiāng)的途中,輪船失事,他們雙雙葬身魚腹。
小說中,她是一個豐姿綽約、超群脫俗的婦人。和當時千千萬萬的婦人一樣,她需要一個愛人,一份愛情,一份穩(wěn)定的生活。然而,這樣一個美麗的女人卻也是個危險人物。她的眼睛含著危險,行為更是充滿危險性。她美的令人眩目,也引得男人為之癡狂,甚至毀滅。為了愛情,她近乎歇斯底里,其自救措施近乎瘋狂。
她處于心靈不斷掙扎的狀態(tài)中,她的世界是昏暗的、雜亂的,她的心境是焦灼的、無助的。這類女性形象與男權(quán)話語世界進行著激烈的交鋒,企圖顛覆男權(quán)中心權(quán)力。因此,被描繪成了神經(jīng)質(zhì)的、自私自利的惡女形象,被矛頭直指。通過妖魔化這類女性形象,在對她們的嘲弄中表達男權(quán)文化對女性主體性的憎恨、恐懼,使她們在男性視野中成為不可理喻的、帶有危險性的異類,顯得可恨可怖。就這樣,男性倚仗處于文化中心的權(quán)力,壓抑著此類女性最基本的生存需求,看似命運的偶然和捉弄,本質(zhì)上卻是男性奴役女性的結(jié)果。
受壓抑的女性主體性的迸發(fā),主要體現(xiàn)為對一夫多妻制的反抗?!都澥康奶分校鑼懥藘蓚€紳士家庭。其中一個家庭,紳士當過國會議員、總統(tǒng)府顧問、參議等,后來一事不做,成了有錢的老爺,“凡是一切紳士的壞德性他都不缺少?!保?]231有一個年齡不大的美妻,四個聰明體面的兒女。本來生活安逸的夫妻二人卻不時有些爭吵,有時為了錢,但“更多次數(shù)的,是一種紳士們總不缺少的曖昧行為”[3]235。太太或是從紳士身上發(fā)現(xiàn)了別的女人用過的物件,或從朋友、娘姨、車夫處聽到了些謠言、知道了些秘密,于是,便有了口角、賭氣,太太就獨自出去到別人家做客或打牌,等待紳士的悔悟、找尋、和好。因為紳士太太到西城一個熟人家里去打牌,引出了另一個紳士家庭。這個家里的紳士“是因為瘋癱,躺到客廳一角藤椅上哼,到晚飯上桌時,才扶到桌邊上吃飯的?!保?]239這樣一個“廢物”,有三個姨太太,兒女成群。其中,年輕的三姨太和留學回來的大少爺有曖昧關(guān)系。無意中被紳士太太發(fā)覺了,成了他們的包庇者,進而也和大少爺發(fā)生了曖昧行為,并于次年生下了第五個小少爺。
小說中人物都沒有名字,只是一個個符號。沈從文明確指出,“我并不是寫幾個可以讓你們石頭打他的婦人,我是為你們高等人造一面鏡子?!保?]230夫妻同床異夢,丈夫在外面養(yǎng)情婦,妻子與外人偷歡;無聊的打牌,庸俗的調(diào)情、偷情,在隱瞞中虛偽地過活,這就是那些所謂“太太”們的生活。
沈從文原意在于揭示都市文明面紗下掩藏的鄙俗與丑陋,這本無可厚非。然而他卻不分青紅皂白,對紳士與太太各打五十大板。是時,五四運動使一些女性覺醒,也擁有了一些權(quán)力,但并未從根本上改變長期形成的傳統(tǒng)道德觀念和女性的真實處境,更談不上擺脫從屬狀態(tài)和不平等待遇。由于歷史的原因和經(jīng)濟的利害,女性總是首當其沖的受害者,實質(zhì)男子應(yīng)負更大的責任。即使一夫一妻制的產(chǎn)生也并沒動搖丈夫在家庭中的統(tǒng)治地位,它根本不能阻止丈夫公開或秘密的多偶制,實際上只是針對妻子的。即使如紳士的太太這類道德淪喪的貴婦人,說到底仍歸屬權(quán)于丈夫,實際上并沒有獨立人格和自由。正是不公平、丑惡的社會,使那些女人喪失了經(jīng)濟地位和獨立生存能力,成為男人的附庸。
一夫多妻制造成了大量的老夫少妻,加劇了女性的悲劇。性愛本是夫妻關(guān)系中最基本的要素,具有強烈的排他性,但由于私有制下丈夫娶妾合理合法,導致了夫妻關(guān)系之間出現(xiàn)了失衡,迫使她們不得不付出壓抑自身欲望的痛苦代價。男權(quán)制為子嗣血統(tǒng)的延續(xù)和滿足自身娛樂,用壓抑女性欲望的教化方式來滿足男性放縱性欲的愿望。如此,壓抑自身欲望以成全丈夫的女性被譽為“賢婦”、“貞女”,被男性中心社會樹為楷模;反之則被詆毀丑化為惡女、潑婦。這些惡女們不甘心成為男性滿足自身欲望的犧牲品,她們用與三從四德完全相悖的行動,對男權(quán)至上的觀念與體制進行或明或暗的抵抗。像小說中的西城紳士,一個瘋癱病人、廢物,卻有三房姨太太。三姨太的年紀和自己的兒女大不了多少,她和大少爺?shù)耐槭怯羞`倫理道德的,但從人性的角度出發(fā),卻又在情理之中。由于歷史和社會的局限,這種抵抗,不見得有效和光明正大,但卻是她們對自身權(quán)利維護的嘗試,值得同情和憐憫。
在漫長的父權(quán)制社會,男性立場文化一直是占統(tǒng)治地位的主流文化。男性從過分膨脹的自我性別立場出發(fā)而衍生的對女性的性別想象和期待,一直在制造虛假的女性鏡像。這一鏡中的假象,以強勢文化面對弱勢文化的優(yōu)勢,從四面八方對女性的生存真相、生命需求形成擠壓,使得處于這一男性鏡像重圍中的女性對真實的自我自慚形穢,不得不自覺按照鏡中假象來重新言說自己、塑造自己,實際上也就是不得不自覺地臣服于男權(quán)意識。占支配權(quán)的父權(quán)話語決定了女性形象是由男性決定的。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丑化潑婦惡女,往往是從男性單一的性別偏見,處罰、否定女性合理的生命價值和追求。惡女、潑婦在男性文本中不得善終,表達了男性文化對這類女人的詛咒,把她們的“惡與潑”夸張到令人生畏的地步,表現(xiàn)了男性世界對女性欲望和強健個性的極度恐懼。
沈從文在這類文本中放大、丑化了這類女性的陰暗面,使她們帶有妖魔化色彩,使本可以無辜的女性形象在讀者心中變得面目可憎,成為危及男權(quán)社會的潛在破壞者和道德上的惡女人,抹去了這一弱勢群體在男權(quán)文化壓制下辛苦掙扎的生命傷痕,使她們?yōu)樯婵範幍男袨槭チ撕侠硪罁?jù),使她們在掙扎過程中產(chǎn)生的變異失去了讓人悲憫同情的價值,歸之為單一的惡德惡行。對于女性因受到男權(quán)中心文化壓制、處于女奴地位而產(chǎn)生的變異和無奈掙扎,嘲諷批判有余、同情悲憫不足,是男性作家文本中常見的傾向。一貫同情女性的沈從文也不例外。他對女性這一扭曲自我的無奈缺乏悲憫,把她們視為耽于陰謀、虛偽造作的可怖可恨之物,不去體諒她們的生命苦楚,反而以喜劇的嘲弄態(tài)度把這類女性丑角化,使其盡失悲劇人物的崇高感。而她們的人生傷痛,也殘酷的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笑料,絲毫引不起同情和理解。
[1]沈從文全集:第9卷·習作選集代序[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4.
[2]沈從文文集:第11卷[M].廣州:花城出版社,香港:三聯(lián)書店,1982.
[3]沈從文別集·蕭蕭集[M].長沙:岳麓書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