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秀真
(福建信息職業(yè)技術學院,福建福州350018)
殘雪認為,經(jīng)典作品應該是由作家的潛意識牽引的,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人類的集體無意識,是潛伏在最底層無意識的直接嶄露。它所展示的是一個不存在于人們的共識,一般人看不見摸不見,只有那些勇敢的藝術家不懈深入探險才能描繪的潛在精神王國。
在殘雪的文學筆記中,她把文字符號中的現(xiàn)實圖像直接指涉潛意識的靈魂世界,與其中某種精神結構對應起來?!陡⊥恋隆分小吧系邸贝怼袄砟睢?,“魔鬼”象征著原始之力與藝術自我。其結構的三部分對應著靈魂結構的三個組成:浮土德本人體現(xiàn),即他的悲歡離合、矛盾內心生活及自由追求,這主要象征藝術自我的發(fā)現(xiàn);梅菲斯特,它對應著理性的自我;古老的希臘風景以及地底的母親們的風景,它主要象征一種超越理性達到最高境界的自我。文本結構中的三部分就構成了自我靈魂追尋的整個歷程?!睹绹分校皻W洲”代表原有的人性,即人的弱點。舅舅代表“美國”,即象征原始欲望與鐵的理性,布魯娜妲則是位于現(xiàn)世俗實生活之上的“新型藝術的靈魂”,卡爾離開歐洲到美國闖蕩,則表示從世俗中剝離出來,進入他的理想王國?!睹绹吩跉堁┕P下成了卡爾的精神成長史,卡爾不斷擺脫自我弱點,不斷爭取獨立奔向藝術生存的最高境界?!冻潜ぁ分械腒對應著藝術家的肉體,克拉姆則代表著藝術家內在理性精神,城堡則指人的自我意識,人所獨有的理性。K努力要進入而無法深入城堡的故事,實際上象征著K靈魂深處肉體與精神的相互搏斗、沖突?!多l(xiāng)村醫(yī)生》中,病孩是醫(yī)生本質中生命的歸宿之體現(xiàn),病孩的父母與姐姐就是體現(xiàn)出醫(yī)生自己那頑強的生存意志,這種意志只有隨著死亡的到來才會消失,文中醫(yī)生為病孩探病的過程則象征著醫(yī)生對自我靈魂的一次次深入探索與追尋?!多l(xiāng)村老師》中公民對應著日常自我,鄉(xiāng)村老教師對應著藝術自我,大鼴鼠對應藝術的最高境界?!端囆g復仇—讀魯迅〈鑄劍〉》中大王、眉間尺和黑色人對應著人類的不同精神層次,大王是世俗人物的代表,他的貪婪與欲望遮蔽了人的自我認識,眉間尺則對應著理性的自我,黑衣人象征著能洞察人類生存困境的先知者。眉間尺為父復仇的過程實際上就是象征著人類通過靈魂不同層次的自我搏斗即靈魂分裂來達到自我認識與完善的過程。
在把握與了解殘雪時,我們不妨用殘雪解讀卡夫卡這些大師的方式來闡釋她的作品。在殘雪的解讀中,卡夫卡等大師筆下的文字圖像與潛意識的精神世界有著某種隱秘的聯(lián)結與對應。作品中的每一幅文字圖像都曲折地指涉著幽暗靈魂世界的某一部分。那么,殘雪小說文字下是否也潛藏著藝術大師筆下那樣廣大無邊的精神世界?這些文字構成的表層風景是否也對應著潛在靈魂世界的某一結構?殘雪一向以靈魂寫作者自居,稱自己描寫的僅僅是靈魂世界,所謂靈魂世界就是“精神世界,它與人的肉體和世俗形成對稱的圖像”[1],“我所寫的都不是我所感覺(表面的意識到的感覺)到的東西。而是我沒有感覺(深層的、沒被意識到的直覺)到的東西?!保?]這個精神世界存在于人的深層意識之中,一般人感受不到,只有充分發(fā)揮想象,挖掘潛意識,通過獨特的方式發(fā)動原始潛力,才能喚出這種深層的風景?!案ヂ逡恋碌热搜芯康臐撘庾R,用藝術家的話來講就是靈魂,就是人的記憶最低層、最黑暗的那一部分,一般人意識不到?!保?]由此可見,精神世界的靈魂在殘雪看來是抓不著摸不到,只能存在于隱喻與暗示之下,只有通過潛意識的著力挖掘才能得以展示。在調動非理性的力量進入潛意識領域的過程中,小說文本的文字圖象失去了往常的色彩與意義,它在特殊的語境氛圍中蘊藏著另外的含義,成了深層精神結構中某部分的象征。也就是“作者用方塊文字來展示靈魂世界的時候,這些文字就告別了以往的功效,獲得了一種新的意義,如果讀者不努力讀進去,這種意義就不存在,作品只是在黑暗中發(fā)出無聲的召喚而已。所以方塊字是我的物質基礎,還有小說中的風景人物也是物質基礎,只不過人物有點如幽靈般怪異,風景透出異樣的色彩罷了”[3]。弗洛伊德認為潛意識處于心理底層,無法為人了解,無意識的東西雖然被壓抑和排斥到意識之下,但并未消失,而是在不自覺地積極活動,而這些活動正是通過過失行為、夢等得到滿足的。也就是說過失、夢、俏皮活成為通向潛意識的曲徑。由此看來,在殘雪小說文本中,一幅幅非現(xiàn)實常態(tài)的夢幻圖像,其中包括夢魘般的世界、怪誕的物像和瘋顛病態(tài)的人物都成為通往潛意識的曲徑,構成了潛意識與意識的媒介,深層潛意識中無法被感知的靈魂世界即精神世界通過夸張、變形以象征的方式構成夢幻圖景進入表層可感知到的意識領域。也就是說,殘雪小說中被我們感知的文字、風景人物即文字圖景只不過是構成小說中精神世界的物質基礎,它們全都曲折地指向了深層潛意識無法被我們直接感知的靈魂世界,這些文字表述中的夢幻圖景與深層精神王國構成了某種關聯(lián),與其中玄妙的精神世界圖景一一對應起來?!靶∥荨边@一物象在小說中多處有所體現(xiàn),小屋是一種封閉結構的空間,它與外界基本隔絕,保持著距離,位于屋內的人只能在這小小的空間活動,四處面臨著墻壁的阻隔。小說中,“小屋”這一具體的空間圖像便直接指向人類精神上的某種圍困。《山上的小屋》中的小屋象征著“我”的一種精神枷鎖,在家中其他人眼中不存在,只有“我”在特定的時候才能看見,“吃飯的時候,我對他們說:‘在山上,有一座小屋’,他們全都埋著頭稀里呼嚕地喝湯,大概誰也沒聽到我的話?!毙∥菁靶∥葜械哪莻€人在文中多次出現(xiàn),小屋中的那個人“實際上可看作是‘我’的象征,換言之,那個人象征著‘我’與世不容的靈魂”。這個人被反鎖在小屋內,整夜暴怒地撞擊木板門,通宵不止地呻吟,這是面對自身圍困的掙扎與反抗,屋外的一切對屋內的“我”來說,也構成了一種不可擺脫的生存困境,時時干擾也威脅著“我”的生活:小偷在房子周圍徘徊;窗子被人用手指捅出數(shù)不清的洞眼;兇猛的北風抽打著小屋杉木皮搭成的屋頂;狼群在屋外繞來奔去,發(fā)生響徹山谷的嗥叫;山上的砂石轟隆隆地朝屋后的墻倒下來;父親變成狼群的一只,繞著房子奔跑,并一同發(fā)出凄厲的嗥叫;母親邊冷笑邊斥責房里的光亮刺激了她。面對屋內屋外巨大的有形無形的圍困,“我”雖精疲力竭、痛苦不堪,眼眶下都有了兩團紫暈,但仍未放棄,沒日沒夜地清理抽屜,不停不休地撞擊門板,力圖打破重重深鎖的小屋,從這種精神困擾中掙脫出來。此外,《繡花鞋及袁四老娘的煩惱》中袁四老娘不斷撞進的“小屋”、《天堂里的對話》系列中的“黑屋子”及“鐵籠子”都象征著某種精神上的圍困,身處小屋中的人四處探尋,不停地掙扎、奔走,如困獸一般在尋找中不斷試圖突圍。此外,在殘雪作品中,人物活動大都是在漆黑的夜晚進行。“夜”本來只是一個與白天相對的時間點,可在小說中,夜開始變得神秘莫測,成為人物思想行動某種誘惑的象征。夜讓小說空間里的人物思想行為異常活躍,在夜色黑暗的遮掩下,他們呈現(xiàn)出怪異的形態(tài),爆發(fā)出最原始、最強大的生命力,夜像具有了某種魔力,牽引著活動主體一步步遠離原來的生活,開始內心莫名的沖動,《變通》中的彭姨習慣在夜間出走,一到夜間,她喜歡在未竣工的樓房內游蕩,像捉迷藏一樣,從這一層跑到那一層,從這個單元跑到那個單元,跑著跑著便消失在大樓里。她往往在黎明前輕手輕腳推開門,爬到床上睡下。其中的述遺執(zhí)迷于夜間的操練,在黃昏時刻,便一時心血來潮打定注意要出走一段時間,深夜時分,她便躺在了旅社的床上,開始嘗試一次異鄉(xiāng)的夢境?!逗5恼T惑》中,痕沉浸在夜間對海的追求,他一回到村子,村人的排擠和威脅使他每到夜間,就夢見自己鉆進大海;伊妹總要在夜里四處游走;景蘭那沒有實體的兒子也總是在夜里出現(xiàn)?!短焯美锏膶υ扞V》中每天過了午夜,房間里開始喧囂,各種奇特的聲音在講話,忽高忽低,如波浪起伏,而“我”每夜都在盼望那個被假設成黑色山貓的影子。《約會》中“我們倆”一到傍晚,便各自在自己房中推開兩扇不同的窗子,將暮霞收進屋內,沉浸在同一個古老的、無法擺脫的遐想之中。黑夜如同陰暗中的神靈,充滿著無窮的魔力,牽引著小說中的人物扔棄白天的面孔,剝去世俗的軀殼,走上自我靈魂追尋之路。
在文學筆記中,殘雪一直堅持靈魂圖像的闡釋方式,她參照自身的創(chuàng)作體驗,調動自我幻想的潛力,追隨先輩的心靈歷程對人性進行再次探索。殘雪視線內的經(jīng)典都是作家通過下意識的方式創(chuàng)造出來的,因此在解讀過程中,殘雪就是從閱讀的主觀感受出發(fā),揭示文中潛意識的隱秘所在,來把握藝術大師隱藏其中的心靈秘圖。她把文學指射了終極的藝術靈魂,把文學圖景與靈魂深處結構一一對應起來,這種特有的靈魂圖像闡釋方式成為了她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理念與原則。她的小說向我們展現(xiàn)一個個非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夢幻世界。在這里,常態(tài)經(jīng)驗世界秩序被徹底打破,現(xiàn)實生活被全盤抽空,其中擁擠著繁多詭異的幻覺意像,給我們帶來了夢魘般的閱讀體驗,在這些夢魘般的幻覺圖景中,我們可以隱約地感覺到人物潛意識中因膨脹而變形的知覺狀態(tài)與心靈動作。因而,我們可以通過解讀殘雪筆下的夢幻圖像,來尋找與之對應的潛藏在意識深處的靈魂圖景,來把握殘雪筆下潛意識深處的精神世界的風貌與結構。
[1]殘雪,唐朝暉.城堡里的靈魂——訪殘雪[J].百花洲,2002,(3).
[2]殘雪,唐朝暉.靈魂的故事[J].百花洲,2000,(5).
[3]易文翔,殘雪.靈魂世界的探索者——殘雪訪談錄[J].小說評論,20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