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其平
(南京化工高級技工學校,江蘇 南京 210048)
“沉滯封閉”是魯迅小說中故鄉(xiāng)的共同特點,《祝?!分邢榱稚┧畹沫h(huán)境自不例外?!蹲8!分v述的故事應該是民國之后的事情,但小說中卻有“大罵其新黨”、“但我知道,這并非借題在罵我:因為他所罵的還是康有為”的描寫。由此可以看出,連魯鎮(zhèn)的知識分子,代表著魯鎮(zhèn)的思想文化狀態(tài)的魯四爺都不清楚甚至不知道外界的變化,魯鎮(zhèn)的閉塞可見一斑。但這絕不意味著這里的人們能夠脫離社會而獨立存在。閉塞讓他們更加依賴于從外界而不是從自身那里來獲得存在感,并且“只有通過高度認同這個社會、別人給予他們的東西,并附著于這些東西上面才能確認自己的價值”。于這個意義上,魯鎮(zhèn)的每一個人都是“祥林嫂”,只不過祥林嫂特別悲慘而已。祥林嫂的一輩子好像盡是一些倒霉的錯誤,就連希望和為希望做出的掙扎都變成了將她推向絕路的黑手。
祥林嫂是弱小的,沒有親人,沒有姓名,童養(yǎng)媳的信息說明了這一點。所以我們不能簡單地認為她是普通勞動婦女的代表,而應該將她視作最卑賤的一類人的典型——這類人絕不是社會的大流。如果在家庭中做一個價值排序的話,毫無疑問,祥林嫂是最卑微的。在沒有變故的條件下,從最好的打算來推想她的人生:逆來順受,熬啊熬,熬成了婆??墒瞧牌诺木髂芨珊团c婆婆不大的年齡差距,使她似乎連“熬成婆”的夢都做不了。她的希望在哪里呢?她能不能夠改變地位,擁有金錢,有知識和獨立思考的能力?她不能。那么她的希望就是:能夠屈服于這種價值排序,將“卑賤”內(nèi)化為自我的一部分,低眉順眼拼命干活,淪為家庭的工具,麻木地活下去。小說中寫她在魯四爺家的表現(xiàn):“她整天地做,似乎閑著就無聊,又有力,簡直抵得過一個男子。”這應該是她在家中表現(xiàn)的再現(xiàn)或弱化。可是誰天生就承認自己是卑賤的呢?“只是順著眼,不開一句口,很像一個安分耐勞的人”;“她不很愛說話,別人問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這些描述讓我們看到了她的沉默。沉默在這里意味著逃避,是自我保護的方式;沉默意味著她對自己卑賤身份的認同;沉默意味著她的掙扎以失敗而告終。她只是個工具,活在陰暗角落,但還有那么一點存在感。這還是能讓她生存下去的——盡管是卑賤的。
丈夫的死使家庭乃至于其他人認為祥林嫂是不祥的。她被推到了前臺,活在放大鏡下,感受到了非善意的關注。她的舉動很容易就會扯到家庭和別人的神經(jīng)并生出各種責難各種目光。這讓她如芒刺在背,讓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脅,感到生存的力量正一點點地從她身上剝離。于是內(nèi)心的掙扎來了:生存還是毀滅?在“避害”的本能面前,她“出逃”到魯鎮(zhèn)——一個陌生的同時也是讓她感覺可以暫離威脅的地方。她認為可以通過更加賣力的勞動來重新開始生活,獲得安全感。可以說很幸運,她的掙扎向有利的一面傾斜了。她被接受了,也被認可了。“她的做工卻絲毫沒有懈,食物不論,力氣是不惜的。人們都說魯四老爺家里雇著了女工,實在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到年底,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地煮福禮,全是一人擔當,竟沒有添短工”。當然她不會忘記她的新的身份標簽“寡婦”,“四叔皺了皺眉”也是給了她提醒的。丈夫的死竟成了她生活的轉(zhuǎn)折點,給了她重新生活的希望,而主家和別人的認可更是讓她感受到“掙扎”帶來的釋放和滿足。她“口角邊漸漸地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甚至就連“寡婦”的陰影也消散了。祥林嫂的本分耐勞讓她暫時免受外界的壓力,卻不知道這只是命運拋給她的誘餌而已。在命運的沼澤中漸行漸遠,她的掙扎讓她越陷越深。例如,她在獲得認可的同時開始威脅到他人的存在——“全是一人擔當,竟沒有添短工”便是證據(jù)了。
后來被賣到山坳里給人做媳婦,涉及寡婦再嫁的問題。這里引用周作人的幾句話:“中國過去的禮教上強調(diào)貞節(jié),但社會上一般人家寡婦再嫁也是常有的事”;“除了禮教代表的士大夫家以外,寡婦并不禁止再嫁,問題是沒有自由意志,必須由家族決定”;“這樣辦好的再嫁是不觸犯禮法的,至于陰間的罪名那是另一個問題”。祥林嫂的婆婆是精明強干的人,把她的寡婦媳婦賣到山里去,可以多得彩禮,給她的次子娶親以外,還可以多余一些錢。祥林嫂對于自己被賣到山里又是什么樣的態(tài)度呢?我們可以從衛(wèi)老婆子與四嬸的談話中看出:“祥林嫂可是異乎尋常,他們說他一路只是嚎、罵,抬到賀家坳,喉嚨已經(jīng)全啞了。抬出轎來,兩個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勁地擒住她也還拜不成天地。他們一不小心,一松手,啊呀,阿彌陀佛,她就一頭撞在香案角上,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鮮血直流,用了兩把香灰,包上兩塊紅布還止不住血呢?!钡降资鞘裁醋屗@樣拼死掙扎呢?原因有這幾點:第一,對于家族的決定她是不知情的(也是不需要讓她知道的),這讓快要遺忘了的卑賤感再次占據(jù)了她的內(nèi)心,她的潛意識里充滿了怨恨和失落;第二,她覺著自己的生活才剛剛開始,營造的幸福一下子被人劫掠了,這讓她潛意識里充滿了憤怒和絕望;第三,便是對于傳統(tǒng)節(jié)烈觀無意識的順從了,這是她“爆發(fā)”的表象。祥林嫂拼死地掙扎只不過是在表現(xiàn)自己對卑賤的憎恨,只不過是困獸的掙扎。她的行為是希望破滅掙扎無果而表現(xiàn)出來了的破罐破摔的舉動,她絕望了。
祥林嫂似乎交上了好運,幸福出人意料地來了?!澳赣H也胖,兒子也胖”,“男人有的是力氣”,這原本是祥林嫂不敢奢想的生活,可它就在眼前。但小說不是童話,命運不是善男信女,它習慣用落差放大痛苦絕望的感覺,魯迅則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別人。命運,或者說是作者一腳踹醒了還沉浸在幸福中的祥林嫂。賀老六得傷寒死了,兒子給狼拖走了,大伯把房子收了。一系列打擊讓祥林嫂“自由”了,徹底地無依無靠了。出于傾訴的需求,她對生存的希望還未泯滅。但她消耗了太多的力量,已沒有什么力氣去掙扎了。所以她第二次來到了魯鎮(zhèn),已全然變了,變得“臉色青黃,眼睛沒有神采”,“手腳已沒有先前一樣靈活,記性也壞得多,死尸似的臉上又整日沒有笑影,只是直著眼睛”。反觀魯鎮(zhèn)人的態(tài)度,開始時會“陪出許多眼淚來”,但他們臉上卻分明有著“鄙薄的神氣”,然后是“嘆息一番,滿足地去了”。很顯然,這是個雙方的需要:祥林嫂不斷地重復阿毛的故事,甚至到了后來“她還妄想,希圖從別的事,如小籃,豆,別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來”,她還抱有一絲希望,希望用她的痛苦引來善意的注意,用別人叵測的同情來找存在感,用別人的眼淚來填補空虛感,甚至妄想從此改變自己的境遇;聽眾則通過聽阿毛的故事,一方面滿足著他們獵奇的心理,另一方面通過咀嚼別人的不幸來獲得滿足感,顯示自己的同情心。但祥林嫂并沒能改變自己不堪的處境,反而使她越陷越深。心理上的超限效應以及獵奇心理的滿足使人們扯下同情的面具,露出越發(fā)猙獰的麻木冷漠?!按蠹叶悸牭眉兪炝耍闶亲畲缺哪罘鸬睦咸珎?,眼里也再不見有一點淚的痕跡。后來全鎮(zhèn)的人們幾乎都能背誦她的話,一聽到就煩厭?!薄八蠹s從他們的笑容和聲調(diào)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總是瞪著眼睛,不說一句話,后來連頭也不回了?!庇谑窍榱稚┳约阂灿X得再沒有開口的必要了。“阿毛的故事”的稻草已經(jīng)承受不住這么沉重的負擔了,她的希望連著掙扎又被命運的沼澤給吞噬了。
不能寄希望于人,只能寄希望于虛無。“柳媽的打皺的臉也笑起來,使她蹙縮得像一個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額角,又盯住她的眼”,這是一個干癟的生命,一個麻木的靈魂,一個企圖從更弱者身上尋找優(yōu)勢的人的形象。論干活,柳媽是遠不如祥林嫂的;論精神匱乏,則遠甚于祥林嫂的。那么她有什么優(yōu)勢能讓她的話語直接作用于祥林嫂的心理。很簡單,她自認為很“干凈”,這讓她具有明顯的心理優(yōu)勢;而消耗了太多力量的祥林嫂則病急亂投醫(yī),聽柳媽的話用盡積蓄虔誠地去捐了門檻。柳媽的話是善意還是惡意柳媽自己都不能分辨,但無論如何都是給了祥林嫂以希望的。捐門檻回來之后,祥林嫂“神氣很舒暢,眼光也分外有神,高興似的對四嬸說,自己已經(jīng)在土地廟捐了門檻了”。然而馬上遭受到了打擊,四嬸仍不許她拿祭祀用的酒杯和筷子。這明白無誤地宣告了捐門檻并不能贖了她的罪,她的掙扎再次變成無用功,她仍是“謬種”。她的精神的又一根支柱轟然倒塌了,“臉色同時變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燭臺,只是失神地站著。這一回她的變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而且很膽怯,不獨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見人,雖是自己的主人,也總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則呆坐著,直是一個木偶人。不半年,頭發(fā)也花白起來了,記性尤其壞,甚而至于常常忘卻了去淘米”。讀到這里,我想,這樣的心理狀況,離死不遠了吧。果然。
小說的開頭,走投無路的祥林嫂懷著極其復雜的心情向讀書人“我”詢問“人死后,究竟有沒有靈魂”。對于祥林嫂而言,絕望使她對靈魂存在的不確定性做了雙重可能性的假設:她希望有鬼神、有地獄,好去見她的阿毛,但她又怕有,將自己鋸為兩半而見不到親人;反之,如果沒有,雖可免除被鋸的苦刑,卻失掉了與阿毛團聚的可能?!跋M溆小钡脑竿綇娏?,“希望其無”的恐怖就越強烈,反之也一樣。祥林嫂眼中的“我”無論從哪方面(地位、知識、心理)都具有無比的優(yōu)勢,具有闡釋話語的權力,同時“我”也希望能消除或者承擔她的一部分恐懼及焦慮。但是什么讓我支吾其詞呢?表面上是“我”對于轉(zhuǎn)嫁的恐懼和焦慮的拒絕,而本質(zhì)上,它顯出“我”內(nèi)心的焦慮,心理上的困境——“我”竟然也是祥林嫂,只是命運沒有如此多舛而已。
終于,在祝福的空氣中,祥林嫂消耗掉她最后一絲希望和力量,不再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