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青
(江南大學 人文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富有經(jīng)驗的批評家們早就說過,如果一部歷史小說的環(huán)境被人理解的話,那么這部小說就會更有意義?!毒湃辍肥怯旯囊徊繐碛兄卮髿v史題材的小說,它以一七九三年法國大革命中的著名歷史事件為框架,以重要的歷史人物做陪襯,又配以當年的歷史背景,歷史敘事的成分繁富而又厚重。長久以來,《九三年》中的歷史敘事并未能引起研究者們足夠的重視,而其反映出的歷史現(xiàn)實,正是使作品主題意蘊得以生成的平臺。因此,本文將致力于《九三年》歷史環(huán)境的解讀,收集歷史的主要信息,還原作品的外部環(huán)境,剖析各類歷史事件在作品中的投射,進而在此基礎(chǔ)上尋找作家人道主義思想的現(xiàn)實依托,闡明其所蘊含的價值內(nèi)核,為《九三年》的主題研究提供可靠的思維視角。
一
《九三年》以一七九三年法國大革命中共和政府用恐怖手段鎮(zhèn)壓外省旺代地區(qū)反革命叛亂的歷史事件為背景來展開情節(jié)。雨果首先呈現(xiàn)給人們的,是一七九三年布滿恐怖陰霾的歷史的天空。小說第一部即是陰森肅穆的海上景象,載著叛軍首領(lǐng)的軍艦在黑色的云層中魔鬼般地穿行,一切都預示著災禍的必然性。革命風暴的中心巴黎也裹挾在斗爭的激情之中,“那個含義不明的嫌疑犯法令,使得斷頭臺的影子籠罩在每個人的頭上,”雅各賓黨的三巨人——雨果稱之為“三個地獄里的判官”——夜晚在酒店后房密談,言語間充滿嚴厲打擊的字眼;國民公會的講壇上則噴射著無邊的怒火……外省旺代郡的荒野叢林更是作家反復描寫和渲染的對象,它的沉寂昏暗的土地,縱橫交錯的叢林,神秘莫測的陷阱,處處散發(fā)出不詳和死亡的信息。藍白兩軍的炮火硝煙在這里蔓延,人們奉行以牙還牙、以暴抗暴的法則,“恐怖正在回答恐怖”。小說以一連串死亡數(shù)字開頭,以兩個主人公的死亡結(jié)尾,幽靈、死神、判官、冥河、地府、劊子手以及黑色的森林、黑色的輪廓(指斷頭機)等以黑色為主色調(diào)的恐怖死亡意象(景象、物象)遍布全書,連同陰郁冷肅的人物形象,敵我雙方拼死搏殺的傷殘場面以及躺倒在血泊中的無足輕重的生命,共同涂抹出了“一個偉大時代的黯淡側(cè)影”。
雨果創(chuàng)作向來以豐富的想象力和巨大的心靈激情而著稱,但是當他叩響一七九三年歷史大門的時候,卻始終抱著嚴肅、客觀、審慎的態(tài)度。寫作之前他閱讀了盡可能多的材料,包括各種回憶錄、通信、黨史、人物史等,醞釀的時間有十多年之久。小說對一七九三年歷史氛圍的描述,盡管打破了人們對于法國革命的美好想象,卻都來自于作家精細的考證,并沒有離奇夸大的成分。
1793年無疑是法國大革命中的鐵血年代。用雨果的話說,風暴在這里達到了最猛烈最壯觀的程度。如果說革命前期一系列的行動——攻占巴士底獄、發(fā)表人權(quán)宣言、停止王權(quán)、宣布共和等——是矗立起了一座明朗壯麗的山峰的話,那么到了1793年,在恐怖和暴力的推動下,革命就仿佛成了一架失控的機器,墜入了晦暗的深谷。此時共和政府面臨內(nèi)憂外患,陷入了重重危機之中:外有歐洲君主制國家的入侵和圍攻,內(nèi)有王黨分子的陰謀活動和外省的反革命叛亂,經(jīng)濟衰落,糧食緊缺、物價上漲,紙幣貶值。為拯救國家,扭轉(zhuǎn)局勢,在國民公會中執(zhí)掌大權(quán)的雅各賓派采取強硬措施,開始了大革命史上有名的恐怖專政時期??植澜y(tǒng)治期間,嫌疑犯的總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全國有三十萬??馗娴睦碛梢唤?jīng)提出,即由國民公會任命的革命法庭開庭審判,他們對貴族和平民表現(xiàn)出同等的嚴厲。審判程序被簡化,判決后拒絕上訴,武斷的現(xiàn)象日益增多,造成鎮(zhèn)壓的擴大化。到后來,革命法庭甚至取消了預審、聽取證人證詞、律師辯護等程序,成批地處決犯人,斷頭臺前鮮血四濺。[1]210
在外省,軍事特派員不經(jīng)審判將大批叛亂分子處死。在里昂,嫌斷頭機太慢,有一千六百多人被集體槍斃或用大炮活活轟死。在南特,為了肅清監(jiān)獄,有兩千多犯人被押解到船上,在河中心把船鑿沉,讓其活活溺斃,其中有的還是十三四歲的孩子。[2]483-484
1793年6月—1794年7月的 “恐怖時代”雖然結(jié)束,但卻在人類文明史留下了慘痛的教訓,血腥殺戮所產(chǎn)生的心理威懾是巨大的,它在人們心中留下了難以抹去的傷痕印記。不可否認,革命具有突破性的作用,但是人頭滾滾的代價卻令人扼腕。即使對雅各賓專政抱著最為同情的態(tài)度的歷史學家,也很難對他們 “在恐怖時期所犯下的暴行”不置一詞。勒費弗爾寫道:“不言而喻,生活在大革命時代的人對他們經(jīng)歷的恐怖永遠不能忘懷,他們的怨恨也傳給了他們的后代”。[3]361托克維爾說得更加明確:“他們的成就遠較外人所想象的和他們自己最初所想象的要小?!盵4]29
一七九三年前后恐怖專政的歷史情境也反復出現(xiàn)在一個歷史性的作家群的文本中,在狄更斯的《雙城記》里是群眾專政的嗜血與狂暴,在畢希納的《丹東之死》里是雅各賓黨人的內(nèi)訌和相殘,在法朗士的《諸神渴了》里是革命法庭和斷頭臺的濫捕濫殺,在茨威格的《里昂的婚禮》中是對無辜者的殘酷鎮(zhèn)壓。雨果則在自己以“九三年”命名的小說中,懷著極大的同情和悲憫,注視著暴力與戰(zhàn)爭的刀光劍影,憂患著對人類的命運和前途,權(quán)衡著革命的成敗得失,其中所蘊含的深刻的思想和人道的情懷,直到今天仍然讓我們感動和警醒。
二
《九三年》中所涉及的大大小小的歷史場景和歷史細節(jié),從嫌疑犯法令到審判國王,從那時候巴黎的街景到旺代保王黨農(nóng)民軍獨特的戰(zhàn)時生活和作戰(zhàn)方式,盡管表面看來似乎都頗具傳奇色彩,實際上也都信而有征,可以從各類史籍中找到佐證。比如小說第二部中因食物匱乏,實行配給制,人們拉著繩子(以防插隊)排長隊買面包的場面,還有熱月政變后人們從恐怖中解脫出來的狂歡等等,都是當時的巴黎一景。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作家所濃墨重彩地描繪的國民公會會議現(xiàn)場。那些攢動的人頭、沸騰的情緒,富于雄辯氣勢的演說,含沙射影、威脅恫嚇、挑釁檢舉,還有議員們的座位排列——從左邊高處的山岳黨、中間低洼處的是平原黨,到右邊的吉倫特黨等 (這也成了西洋史上“左派”、“右派”政黨稱呼的開端),雖然都帶有戲劇性(要知道法國革命本身就帶有戲劇性)——雨果在書中說 “再沒有比這更畸形和更崇高的景象了”,卻也都是歷史場面的精心復制,是那個真誠而又冷峻的年代的真實寫照。
九三年的國民公會內(nèi)部黨派林立,黨爭激烈是不爭的事實。[1]88雅各賓黨的恐怖統(tǒng)治最終也殃及到其自身:1793年7月,先是在恐怖專政方面態(tài)度最為強硬、走得最遠的馬拉被同情吉倫特黨人的夏洛蒂·考黛所刺殺,接著該黨派內(nèi)部也出現(xiàn)了分裂。1794年3月,羅伯斯比爾派消滅了極端過激的埃貝爾派,四月又消滅了主張寬容的丹東派,把他們都當作共和國的叛逆送上斷頭臺。在1794年7月的熱月政變中,羅伯斯比爾等人也被送上斷頭臺。黨派斗爭所造成的慘痛后果,由此可見一斑。雨果在小說中如實地羅列出了這一連串的死亡名單,并且不無痛惜地感嘆道:“人們嘴里的氣息是多么短促和可怕??!”
小說中反復描寫的、被雨果稱作是“用野蠻對付獸性”的敵我雙方的屠殺細節(jié),可謂令人發(fā)指,讓人難以置信。一方面是叛軍領(lǐng)袖“起來叛變,絕不饒恕”的命令,另一方面是共和政府“絕不寬大,不要俘虜”的口號;一方面是叛軍焚燒村莊、屠殺俘虜、槍斃婦女,另一方面是共和軍用放火焚燒來懲罰不合作的田莊村子。這一切幾乎背離了人們對正義一方的價值判斷。這當然也不是空穴來風。旺代叛亂伊始,國民公會即通過決議:判處一切手執(zhí)武器的叛亂者死刑。旺代戰(zhàn)爭是當?shù)剞r(nóng)民在貴族的扇動下起來反叛共和政府,其導火線應歸因于當時共和政府對這個地區(qū)三十萬征兵政策的失當。不過雨果還是站在革命的立場,認為它是“真理、正義和解放對愚昧落后的戰(zhàn)爭”。但是當內(nèi)戰(zhàn)的火焰在這里不斷地升級,敵我雙方的仇恨也愈演愈烈,當“正當斗爭發(fā)展到一切都變成了炮彈”,變成了“毫無理性、毫無意義的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屠殺”的時候,作家所要關(guān)注的已不再是革命的初衷,而是它給人們帶來的毀滅性的后果。
三
必須指出的是,本文探索《九三年》的歷史環(huán)境,梳理、解構(gòu)文本中的歷史事件,首先為了更加貼近九三年的歷史真相,以便在此基礎(chǔ)上揭示出作家人道主義思想的歷史支撐,而不只是簡單地復活歷史。如果我們摒棄固有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那么即使從以往被當作正統(tǒng)來引證的諸多史料中,也不難發(fā)現(xiàn)一些事實,一些曾經(jīng)被有意無意地淡化或湮沒的事實,那就是,作為一次巨大的政治嘗試,法國大革命也不可避免地存在著嚴重的缺陷。那些在今天看來是難以正視的事情,歷史上卻實實在在地發(fā)生了,進而我們才能夠理解,為什么作家會對暴力革命的方式如此心懷疑懼。比如小說第二卷提到這樣的事:有人被告發(fā)了,就坐在窗臺上等候逮捕;還有人上書革命法庭檢察長,請求不再活下去。這種因極度恐懼而產(chǎn)生的漠視生命的行為是如此的荒唐,以至于一般的讀者還以為這是慣于使用浪漫手法的雨果的夸張,但是如果我們讀了馬迪厄的《法國革命史》,就知道這絕非杜撰。當時有個看完行刑的人回來說:那倒不很難受,我要怎樣才可被送上斷頭臺呢?侮辱議會特使就可以了嗎?[2]660正因為有感于一七九三年革命的斷頭臺代替了封建暴政的堡壘,成了“壓迫的最明顯的象征”的歷史狀況,雨果才站在普遍的人類愛的高度上,對過激暴力的荒謬性與非人道性提出質(zhì)疑,并重新思考和定位革命的目的和意義。
其次,雨果是抒情和政論大師,在作品中他有時是自己、有時是借人物之口來發(fā)表自己的見解和主張,以此來達到突出主題的目的。他的抒情、議論有時并不能和故事場面完全吻合,要么被讀者忽略,要么未引起重視。倘若我們脫離了一七九三年的歷史語境,就不能真正領(lǐng)會作家的觀點和用意。比如郭文所說的 “我不與老頭兒作戰(zhàn)”, “我不與小孩作戰(zhàn)”,就是針對一七九三年外省鎮(zhèn)反的擴大化以至于殃及無辜的歷史事件而言的,如果不熟悉這段歷史,讀起來就會覺得莫名其妙。還有“打掉王冠,留下人頭”,“恐怖會損害革命的名譽”,“推翻帝制不是要用斷頭臺來代替它”,“做好事不能用壞的手段”等,這些文字仿佛都是突來之筆,但是如果我們對前文所涉及的歷史現(xiàn)實有足夠的了解,就清楚地知道作家絕不是無的放矢。
總之,對于《九三年》這樣以確定的歷史環(huán)境和歷史人事為背景的作品,我們只有把它放置在特定的時代中去考察,才能準確把握住作家的思想脈動,才能體會到作家的那些關(guān)于革命與人道的思考和呼吁,是多么的撼人心魄,意味深長。
[1]端木正.法國大革命史詞典[M].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89.
[2]馬迪厄..法國革命史:下冊[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3.
[3]喬治·勒費弗爾.法國大革命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9.
[4]托克維爾.舊制度與大革命[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