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 農(nóng)
(揚州大學 中文系,江蘇 揚州 225002)
曹植研究二題
顧 農(nóng)
(揚州大學 中文系,江蘇 揚州 225002)
根據(jù)魯迅先生手抄本《曹植碑》,可以了解到關(guān)于曹氏家族先世的若干信息。楊修、丁儀、丁廙都是重要的建安作家,他們因為擁立曹植先后被殺,反映了宮廷政治的殘酷性。
曹植;曹氏家族先世;楊修;丁儀;丁廙
嚴可均輯《全隋文》卷二十九有隋開皇十三年(593年)《陳思王廟碑》,文后注明所據(jù)乃該碑的拓本。其中略有缺文。在魯迅親手抄錄的大量碑刻中,有一份隋開皇十三年的《曹植碑》,實即嚴可均所輯之《陳思王廟碑》,魯迅據(jù)另一種拓本抄錄。此碑舊拓今已難見①,從抄錄本的文字看去,嚴、魯兩本各有所長。
魯迅的寫本存手稿三頁,現(xiàn)已收入《魯迅輯校石刻手稿》第一函第七冊。魯迅抄本題下注云:“碑高七尺,廣四尺二寸八分,二十二行,行四十三字。正雜篆書”(原文無標點,筆者擬加,下同)?,F(xiàn)以魯迅寫本為底本,以嚴本參校,移錄并略加說明如下(凡魯迅抄本缺字及殘存部分筆畫之字以及難以辨認者皆以□表示,而據(jù)嚴可均輯本增補者則加圓括號以標明之):
(君諱)植,字子建,沛國譙人也。(洪)源□九(泉)競深崇□□□□(比)峻自(權(quán))輿□□□□興焉。其(后)建國開基,□□周室,顯霸業(yè)于東邾,彰芧(《全隋文》作“茅”)封于譙邑。瓊根寶樹,蒔芳蘭如莫朽;軒冕相傳,襲縉紳而不絕。此乃備頒典冊,聊可梗概而言矣。逯承相參,乃成王室;道勛隆重,位登上宰。受國平陽,(克昌)厥后,鳴鸞佩玉,飛蓋交映。
祖嵩,漢司隸太尉公。職掌三事,從容論道,美著阿衡之任,不亦宜乎。父操,魏太祖武皇帝。資神龍虎,剖判郁以開基,名頒讖牒,謠敞真人?;疬\告終,土德承歷。爰據(jù)圖錄,享有天下。驟改質(zhì)文,馳遷正朔,英雄之氣,蓋有余矣。昆丕,魏高祖文皇帝。紹即四海,光澤五都,負扆明堂,朝宗萬國。允文允武,庶績咸熙,正踐升平,時稱寧晏。致黃龍表瑞,驗兆漳濱。玉虎金雞,恒綸宇縣。
王乃黃內(nèi)通理,慍淑含英,睿哲稟于自然,博愍由于天縱。佩金華以邁四氣,抱玉操如忽風霜。綴贍藻于孩年,攝酋什于孺歲。尋聲制賦,膺詔題詩。詞彩照灼,子云遙慚于吐鳳,文華理富,仲舒遠愧于懷龍。又能誦萬卷于三冬,觀千言于一見。才比山藪,思并江湖。清辭菀菀,若聚葩之蔚鄧林,綠藻妍妍,如河英之照巨海。武庫太官之譽,握促之器者也。但祿由德賞,頻亨皇(《全隋文》作“王”)爵。建安十六年封平原侯,十九年改封臨淄侯,都不以貴任為懷,直置清雅自得,常閑步文籍,偃仰琴書,朝覽百篇,夕存吐握,使高據(jù)擅名之士,侍宴于西園,振藻獨步之才,陪游于東閣。黃初二年,奸臣謗奏,遂貶爵為安鄉(xiāng)侯,三年進立為王。□京師,面陳濫謗之罪,詔令復國。自以懷正信如見疑,抱利器而無用,每懷怨慨,頻啟頻奏,四年改封東(阿王),五年以陳前四縣封,復封為陳王。以讒言數(shù)構(gòu),奸臣內(nèi)興,十一年里,頻(三) 徙都,汲汲無歡,遂發(fā)憤而薨,時年卌有一。即營墓魚山旁羊茂臺,平生游陟,有終焉之所。
既如年代夐遠,兆塋崩淪,茂響英聲,遠而不絕。至十一世孫曹永洛等,去齊朝皇建二年,蒙前尊孝照皇帝,恢弘古典,敬立二王,崇奉三恪。永洛等于時膺符表貢,面奉照皇,親詶圣詔,比經(jīng)窮討,皆存實錄。蒙敕報允,興復靈廟,饋嗣蒸嘗,四時受謁,使恭恭嗣子,得展忠誠之愿,煢煢孝孫,長畢昊天之慕。遂雕鏤真容,鐫金寫狀。庶使□□(《全隋文》認為這里缺三字)相,度永劫而不泯;七步文宗,傳芳猷于萬葉者也。其詞粵(《全隋文》作“曰”):
惟王磐石斯固,締緒攸長。波連(溟)渤,枝帶扶桑。分珪作瑞,建國開疆。蕙樓菌閣,遠邁靈光。其一
器調(diào)高奇,風革疏朗。談人刮舌,靈蛇曜掌。東閣晨開,西園夜賞。桐華桂茂,玉閏(《全隋文》作“潤”)金響。其二
聲馳天下,道冠生民。才驚曠古,德重千鈞。混之不濁,磨而不磷。如何一旦,萎我哲人。其三
山舟易失,日車難駐。一謝人間,長遵埏路。風哀松柏,墳穿狐兔。何世何年(《全隋文》作“生”),還成七步。其四
乃考惟昆,廓定洪基。受圖應歷,運合紫薇。一辭皇闕,永背象□?!酢跞辙D(zhuǎn),響逐云飛。其五
大隋開皇十三歲次(星紀)文(《全隋文》稱“下闕”)
這是一份基本完整的廟碑。由于魯迅從事抄碑比嚴可均要晚得多,而他又一向以親眼所見者為依據(jù),所以他所抄錄的文本缺字不免較多。但魯迅抄碑非常認真,絕對忠實于原文,所以不僅能訂正王昶(蘭泉)《金石萃編》中的若干錯誤②,較之嚴可均的輯錄本亦有其較勝之處。例如第一,“顯霸業(yè)于東邾,彰芧封于譙邑”句中的“芧”字,《全隋文》作“茅”,恐是形近而誤?!捌^”很可能是人名,當為沛國譙邑曹氏的始遷祖;如作“茅”則很容易與下文的“封”字構(gòu)成一個具有專門意義的詞組,好像有人被天子分封于譙邑,那是于史無據(jù)的。第二,“何世何年,還成七步”句中“年”字,《全隋文》作“生”,也是錯字。原文作篆書,分明是“年”字,意思也很順暢;誤作“生”則句意無可理解。從這些地方看,魯迅的抄本可以說是后出轉(zhuǎn)精。
這份碑文對于研究曹植以至于整個曹氏家族具有相當大的意義。即如“顯霸業(yè)于東邾,彰芧封于譙邑”這兩句,就包含了很多有趣的歷史文化信息。
關(guān)于曹氏家族的先世,當年就曾經(jīng)有過幾種不同的說法。《三國志·魏書·蔣濟傳》載:“初,侍中高堂隆論郊祀事,以魏為舜后,推舜配天。濟以為舜本姓媯,其苗曰田,非曹之先,著文以追詰隆?!迸崴芍⒃疲?/p>
案蔣濟《立郊議》稱《曹騰碑文》云“曹氏族出于邾”,《魏書》述曹氏胤緒亦如之。魏武作《家傳》,自云曹叔振鐸之后,故陳思王作《武帝誄》曰“于穆武皇,胄稷胤周。”此其不同者也。及至景初,明帝從高堂隆議,謂魏為舜后,后魏為《禪晉文》,稱“昔我皇祖有虞”,則其異彌盛。尋濟難隆,及與尚書繆襲往反,并有理據(jù),文多不載。
可知關(guān)于曹家的先世當時即有三種不同說法:
一是出現(xiàn)得最晚也最無根據(jù)的“魏為舜后”說。這大約是高堂隆一類御用意識形態(tài)專家捏造出來的提法,目的無非是借此將曹魏政權(quán)神圣化;明帝在位及其以后一段時間內(nèi)這一無根之談竟然成了主流,直至魏晉禪代時還不忘自稱“有虞”即大舜之后。
二是“出于邾”說。曹騰是曹操的祖父,《曹騰碑文》出現(xiàn)最早,那時曹家只是大官,沒有當皇帝的意思,所以說話還不至于像后來那樣完全胡說?!安苁献宄鲇谯ァ?,這一說法比較可靠。按《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載曹操為漢相國曹參之后,裴注引王沈《魏書》云:“其先出于黃帝。當高陽世,陸終之子曰安,是為曹姓。周武王克殷,存先世之后,封曹俠于邾。春秋之世,與于盟會,逮至戰(zhàn)國,為楚所滅。子孫分流,或家于沛。漢高祖之起,曹參以功封平陽侯,世襲爵土,絕而復紹,至今適嗣國于容城?!贝苏f與《曹騰碑文》所說的“曹氏族出于邾”完全一致。如此則曹家可以追溯到黃帝之后裔、曾被封于邾的曹俠,漢以來的名人則是相國曹參。蔣濟持這一看法與高堂隆、繆襲等人辯論,應當說他是實事求是的。
三是“曹叔振鐸之后”說。曹操數(shù)典忘祖,不取《曹騰碑文》中的提法而有所創(chuàng)新,捏造出一個“曹叔振鐸之后”的新說來,曹植也遵用此說。這一新出臺的提法意味深長。曹操大約是覺得先祖中有一個相國曹參,現(xiàn)在自己也是漢獻帝的丞相,如此則將來兒子要稱帝在血統(tǒng)理論上會有些麻煩;而如果自家是曹叔振鐸之后,那么就是周王朝的本家(按:振鐸姓姬,為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曾經(jīng)輔佐武王伐紂,平天下以后被封于曹,其后裔即以曹為姓)?!妒酚洝す懿淌兰摇份d:
武王同母兄弟十人。母曰太姒,文王正妃也。其長子曰伯邑考,次曰武王發(fā),次曰管叔鮮,次曰周公旦,次曰蔡叔度,次曰曹叔振鐸,次曰成叔武,次曰霍叔處,次曰康叔封,次曰冉季載。冉季載最少。同母昆弟十人,惟發(fā)、旦賢,左右輔文王,故文王舍伯邑考而以發(fā)為太子。及文王崩而發(fā)立,是為武王。伯邑考既已前卒矣。
武王既克殷紂,平天下,封功臣昆弟。于是封叔鮮于管,封叔度于蔡,二人相紂子武庚祿父,治殷遺民。封叔旦于魯而相周,為周公。封叔振鐸于曹……
以曹叔振鐸為先祖,不僅比原先只是曹俠之后裔光榮得多,而且有了這樣的家族史,曹操自比于周公并安排兒子代漢而自立為帝,那就方便得多了。盡管這樣的背景不如大舜之后那樣光彩照人,但是能夠多少找到一些根據(jù)——那個曹叔振鐸在歷史上完全查明有據(jù),拉來當祖宗也還方便,不至于被別人看穿,應當說是比較有可行性的。
《曹植碑》中不提什么“舜后”,卻說成是“顯霸業(yè)于東邾,彰芧封于譙邑”,這實際上是于舊說中取其三分之二,兼收并蓄地以曹俠與曹叔振鐸二人為先祖。像這樣兼取舊有之二說,雖然嚴格地講不合邏輯,但一般地來說是更完整更穩(wěn)妥,在那個時代也可以說是立于不敗之地了。中國古人在自己的祖先到底是誰這樣的大問題上,實在是動足了腦筋,刻于金石垂之永遠的文字當中自然更加格外講究。
《曹植碑》大力歌頌曹植的文學才華,指出他的早逝是因為長期汲汲無歡,終于發(fā)憤而薨,是完全符合歷史事實的;肯定《七步詩》確為曹植所作,也很有意義——總是有人懷疑此詩的真實性,其實那是沒有根據(jù)的③。
魯迅對曹植評價很高,一則說他“活動的目標在于政治方面”,一則說他“文章做得好”(《而已集·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這確實是曹植的兩個基本點,《曹植碑》所強調(diào)的其實也正是這兩點。魯迅研究中國古代文學下過很多功夫,而他在論著中直接引用的文獻并不算多,例如這篇《曹植碑》他就從來沒有提到過。魯迅做學問,博大精深,余地寬廣,絕不以罕見材料為炫耀之資,處處表現(xiàn)出大家風范,這里不過是一個很小的例子而已。
漢魏之際有三位作家——楊修、丁儀、丁廙——先后死于非命。這三劍客擁戴曹植,曹植一旦失勢,他們就人頭落地,成了宮廷斗爭的犧牲品。
楊修出身于弘農(nóng)楊氏,這一高門自楊震以來前后四代人當過太尉,與汝南袁氏俱為“東京名族”(《后漢書·楊震列傳》);楊修本人成名很早,自視極高的漢末狂士禰衡說過,他只佩服兩個人:“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那時楊修剛剛20出頭,尚無官職,而孔融已經(jīng)50上下,且有很高的地位了。
楊修的處境一直不算很好,但他憑借杰出的個人才干,在政治舞臺上活動了多年。建安初年他的父親太尉楊彪被曹操逮捕下獄,差一點要以“大逆”罪論處,到官渡之戰(zhàn)前夜的建安四年(199年),曹操為穩(wěn)定內(nèi)部,對老資格的世族官僚作出讓步的姿態(tài),于是起復楊彪為太常,25歲的楊修也得以出仕,“舉孝廉,除郎中,丞相請署倉曹屬主簿”;當時尚書臺分二十三曹部,其中倉部掌全國倉儲出納的政令,“是時軍國多事,修總知內(nèi)外事,皆稱意,自魏太子以下,并爭與交好”(《后漢書·楊震列傳》注引《典略》)。
楊修本人則最看重與曹植的關(guān)系——那時曹植很像是曹操的接班人。建安二十一年(216年)曹植寫信給楊修(《與楊德祖書》,《文選》卷42),其中評論當代作家,以楊修與王粲、陳琳、徐幹、劉楨、應玚等并列,給予很高評價,同時又表明自己的志向道:“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也。昔楊子云先朝執(zhí)戟之臣也,猶稱丈夫不為也。吾雖薄德,位為藩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yè),流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勛績,辭賦為君子哉!”青年政治家曹植具有如此之高昂的政治熱情是可以理解的,但考慮到其時正是曹操確立太子的前夜,這樣的放言無忌,對他本人是否最為有利,是值得商榷的。所以楊修在回信(《答臨淄侯箋》,《文選》卷 40)中表示謙虛說,自己與王粲等人并列實在是不敢當;而該信的重點則在規(guī)勸曹植不要輕視辭賦:
伏維君侯,少長貴盛,體發(fā)(周武王)、旦(周公)之資,有圣善之教,遠近觀者,徒謂能宣昭懿德,光贊大業(yè)而已;不謂復能兼覽傳記,留思文章,今乃含王(粲)超陳(琳),度越數(shù)子矣。觀者駭視而拭目,聽者傾首而竦耳。夫非體通性達,受之自然,其孰能至于此乎!……今之賦頌,古詩之流,不更孔公,《風》《雅》無別耳。修家子云(楊雄),老不曉事,強著一書,悔其少作,若此,仲山、周旦之儔,為皆有諐耶?君侯忘圣賢之顯跡,述鄙宗之過言,竊以為未之思也。若乃不忘經(jīng)國之大美,留千載之英聲,銘功景鼎,書名竹帛,斯自雅量,素所蓄也,豈與文章相妨害哉?
當時曹丕在文壇上地位已經(jīng)很高,一向主持文酒之會,曹植的才華只是初步有所表現(xiàn),尚有巨大的潛能未及發(fā)揮,所以楊修勸告他絕對不要輕視或放棄這一領域。這里將曹植比為周武王和周公,用心極深。楊修是堅決擁護曹植為太子的,所以提到姬發(fā),又加上一個姬旦者,則是要防止過于觸目,以免欲益反損。當時丕、植兄弟爭立為太子已近最后關(guān)頭,形勢相當嚴峻。曹丕的優(yōu)勢在居長,與世族關(guān)系密切,又富于文才,在文壇上實居于領袖地位;曹植的優(yōu)勢在于有“經(jīng)國”之才,朝氣蓬勃,得到父親的欣賞?,F(xiàn)在曹植在來信中只一味高談建功立業(yè),鄙視辭賦創(chuàng)作,高則高矣,但容易太露鋒芒,而且頂多也只能加強原先的優(yōu)勢而無助于兼取眾長,全面發(fā)展。因此楊修認為曹植這種高調(diào)只能減輕自己的分量,是不明智的,是“未之思”;所以他在復信中婉轉(zhuǎn)地提出建議。楊修考慮問題比熱情而單純的曹植深刻得多了。
在政治方面計算得特別精明,乃是楊修一貫的風格。他一生著述不多,據(jù)《后漢書》本傳所說,只有“賦、頌、碑、贊、詩、哀詞、表、記、書,凡十五篇”,流傳至今的就更少,但每一篇都顯得工于心計。例如先前他寫過一篇《司空荀爽述贊》,稱頌這位前輩“砥心六經(jīng),探索道奧”,又說他“將混六合,繩以正直。散以禮樂,風以道德”,非常切合這位前輩的身份和特點。“荀氏八龍”之一的荀爽為漢末奇才,他曾經(jīng)長期不肯出仕,然后就一飛沖天:“幼好學,年十二通《春秋》、《論語》,耽思經(jīng)典,不應征命,積十數(shù)年。董卓秉政,復征爽,爽欲遁去,吏持之急,詔下郡,即拜平原相,行至茂林,又追拜光祿勛,視事三日,策拜司空。爽起自布衣,九十五日而至三公”(《三國志·魏書·荀彧傳》注引張璠《漢紀》)。但是他很快就去世了,史稱“爽見董卓忍暴滋甚,必危社稷;其所辟取皆取才略之士,將共圖之,亦與司徒王允及董卓長史何颙等為內(nèi)謀,會病薨”(《后漢書·荀爽列傳》)。荀爽為司空時,楊修的父親楊彪與之同列。這位奇才是由董卓以超常的速度和力度提拔起來的,雖然其內(nèi)心并不擁護董卓,甚至密謀除掉他,只是沒有來得及實施,所以世人很容易把他看成董卓的人,這樣,為之寫述贊措辭就很為難了,分寸尤其不容易掌握。楊修的措辭含糊而準確,一味強調(diào)荀爽高尚的道德及其影響,以此來掩蓋他事功方面的無所作為,很巧妙地表達了歌頌之意。又如他寫過一篇《許昌宮賦》——寫宮殿的辭賦歷來是要鋪張揚厲的,可是所謂許昌宮相當簡陋,于是這篇賦就難寫得很,而楊修卻大書道:“儉則不陋,奢則不盈。黎民子來,不督自成。于是天子乃具法服,戒群僚,鐘鼓隱而雷鳴,警蹕嘈而響起。晻藹低回,天行地止,以入于新宮,臨南軒而向春……”宮殿雖破,文章調(diào)子卻很高,不失皇家氣度。
楊修的辭章修養(yǎng)在當時應當屬于第一流,所以作品雖少,仍然具有重要的地位。大約是因為他太傾向于政治方面的計算了,作品的功利目的太強烈太明顯,有時不免會傷害詩美。試看他作于建安十九年(214年)的《出征賦》:
嗟夫吳之小夷,負川阻而不廷。肇天子之命公,總九伯而是征。整三軍而飭戒,殄征夫而叛驚。舫翼華以鱗集,蒼鷹雜以星陳。塞川原而上下,蔽城隍而無垠。于是州牧覆舟,水衡戒事,飭師就部,乃講乃試。信大海之可橫,焉江湖之足忌。公命臨淄,守于鄴都。侯懷大舜,乃號乃謨。茂國事之足勉兮,嘆經(jīng)時而離居。企歡愛之偏處兮,獨搔首于城隅。
題目是寫曹操出征,而內(nèi)容的重點卻在于歌頌奉命留守鄴城的臨淄侯曹植,為他樹立形象,制造輿論。這可以說是別有用心?!度龂尽の簳り愃纪鮽鳌份d:“(建安)十九年,徙封臨淄侯。太祖征孫權(quán),使植留守鄴,戒之曰:‘吾昔為頓丘令,年二十三,思此時所為,無悔于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與!’植既以才見異,而丁儀、丁廙、楊修為之羽翼,太祖狐疑,幾為太子者數(shù)矣?!笨芍藭r正是曹植最受曹操信任器重之時,也是他可能被立為太子的一個關(guān)鍵時刻。估計就在曹植這次留守鄴城期間,以曹植為中心加上楊修、二丁的集團正式形成。
這個集團以特別年輕和高智商為主要特點,但是他們沒有斗得過老人很多的曹丕集團。到建安二十二年(217年)十月,曹丕被立為太子,而曹植則被打發(fā)到臨淄去就國④。建安二十四年(219年)秋天,曹操殺掉了楊修。曹操此舉應當主要是考慮未來政治局面的穩(wěn)定?!度龂尽の簳り愃纪鮽鳌氛f:“太祖(曹操)既慮終始之變,以楊修頗有才略,而又袁氏之甥也,于是以罪誅修。植益內(nèi)自不安?!彼^“慮終始之變”,大有安排后事之意:他擔心自己身后丕、植兄弟會發(fā)生內(nèi)訌,如果他們各有黨羽,旗鼓相當,那就很難收拾,不如及早削弱曹植一邊,以免出現(xiàn)某種均勢——所謂“以罪誅”,不過是另找借口,政治家曹操從來不把真正的心思暴露出來。
有兩則史料可以幫助我們了解楊修被殺的細節(jié):
人有白修與臨淄侯曹植飲,醉共載從司馬門出,謗訕鄢陵侯彰。太祖聞之,大怒,故遂收殺之。時年四十五矣。(《后漢書·楊震列傳》注引《續(xù)漢書》)
至(建安)二十四年秋,公以修前后漏泄言教,交關(guān)諸侯,乃收殺之……修死后百余日,而太祖薨。(《三國志·魏書·陳思王傳》注引《典略》)
這里有許多值得分析的信息。曹植擅自開司馬門出是建安二十二年(217年)確立曹丕為太子以前的事情,如果楊修當時也在車上,早已要受嚴重處分了,哪里會等到兩年之后?所以有人告這么一狀乃是誣告。楊修曾經(jīng)建議曹植闖出鄴城城門,那是另一回事,并未引起曹操大怒;看來誣告者是故意混為一談,似乎事出有因,其實是工于誣陷。說楊修曹植“謗訕鄢陵侯彰”,更是莫須有的罪名,曹植與同胞哥哥曹彰一向關(guān)系很好,后來建安二十五年(220年)曹操病逝于洛陽時,曹彰從長安趕來奔喪,問主辦喪事的賈逵“先王璽綬所在”(《三國志·魏書·賈逵傳》),又對曹植說:“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三國志·魏書·任城威王曹彰傳》注引《魏略》)。曹彰始終支持曹植,曹植和楊修根本用不著去“謗訕”他。這種誣告的內(nèi)容對曹丕最為有利,由此正可以推知其背后的推動力量。
正因為“修與臨淄侯曹植飲,醉共載從司馬門出”與“謗訕鄢陵侯彰”這兩條全然經(jīng)不起事實和推理的檢驗,所以當正式宣布楊修的罪狀時,拿出來的是所謂“漏泄言教”和“交關(guān)諸侯”——這兩條倒是都有根據(jù)的。諸侯自然是指曹植,而所謂“漏泄言教”則是前不久才發(fā)生的事情,《三國志·魏書·武帝紀》建安二十四年載:“三月,王(曹操)自長安出斜谷,軍遮要以臨漢中,遂至陽平。(劉)備用險拒守”,注引《九州春秋》云:“時王欲還,出令曰‘雞肋’,官屬不知所謂,主簿楊修便自嚴裝,人驚問修何以知之,修曰:‘夫雞肋,食之無所得,以比漢中,知王欲還也?!辈懿偻砟暧帽艽?,心中極其不快,“雞肋”之令近于解嘲,而楊修竟能洞察其心事,這是封建首腦不能容忍的——首腦們歷來不愿意讓部下摸到自己的心思,尤其不能容忍高于自己之上的智商。
《三國志·魏書·陳思王傳》注引《典略》又載:“修臨死,謂故人曰:‘我固自以死之晚也。’其意以為坐曹植也。”他的感覺很準確。曹操既然不讓曹植繼承自己的地位,當然就不愿意在他身邊有楊修這樣的高級智囊。
丁儀(字正禮,?―220)、丁廙(字敬禮,?―220)兄弟的父親丁沖是曹操的老朋友,曾經(jīng)勸曹操迎獻帝都許昌,以此大功當上了權(quán)力很大的司隸校尉。丁儀被辟為西曹掾,后遷尚書,曹操打算把女兒嫁給他,因為曹丕反對(說他瞎了一只眼,沒有條件當曹家的快婿)未能成其好事。丁儀從此自結(jié)于曹植而與曹丕對立,曹丕也決不肯放過他,不斷給他打擊。丁儀的傳世之作只有《厲志賦》,其中多有牢騷,說是“穢盤盂之周列,令璉瑚以抗閣。恨驢騾之進庭,屏騏驥于溝壑?!彼f自己從此將自厲其志,實行“舍藏”的方針——這顯然是失敗以后的悲鳴??墒嵌x既已卷入宮廷斗爭,“舍藏”就是不可能的了。史稱“時儀恨不得尚公主,而與臨淄侯親善,數(shù)稱其奇才。太祖既有意欲立植,而儀又共贊之。及太子立,欲治儀罪,轉(zhuǎn)儀為右刺奸掾,欲儀自裁而儀不能。乃對中領軍夏侯尚叩頭求哀,尚為涕泣而不能救。后遂因職事收付獄,殺之”(《三國志·魏書·陳思王傳》注引《魏略》)。曹丕殺丁儀及其弟丁廙當在他繼承曹操的地位當了魏王而尚未稱帝之時。
丁儀頗有思想家風采,寫過一篇《刑禮論》,文章兼取儒、法兩家之說,一方面強調(diào)“先禮而后刑”,同時又指出,所謂“禮”并不僅僅是叔嫂不親之類的倫理規(guī)范,而是“別男女,定夫婦,分土地,班食物”等維持社會生活正常運轉(zhuǎn)的種種必要條件,要先行把這些安排好,然后才去懲罰那些不合正常秩序的言行,那就是“刑”。這種思路比腐儒們只拘泥于種種小節(jié)高明多了,且比較靠近曹操的思想。所以當曹操與丁儀接談之后對他大為賞識,甚至說“丁掾,好士也。即使其兩目盲,尚當與女,何況但眇?是吾兒誤我!”(《三國志·魏書·陳思王傳》注引《魏略》)
丁廙“初辟公府,建安中為黃門侍郎”,以文才見長,與曹植關(guān)系尤其密切,曾對曹操大談曹植的優(yōu)點:“當今天下之賢才君子,不問少長,皆愿從其游而為之死。實天所以鍾福于大魏,而永授無窮之祚也。”據(jù)說當時曹操對此言“深納之”(《三國志·魏書·陳思王傳》注引《文士傳》)。
曹植在致楊修的信中曾經(jīng)提到:“昔丁敬禮嘗作小文,使仆潤飾之,仆自以才不過若人,辭不為也,敬禮謂仆:‘卿何所疑難?文之佳惡,吾自得之,后世誰相知定吾文者耶?’吾嘗嘆此達言,以為美談。”丁廙說他請曹植潤飾自己的文章,修訂后文本之文責還是由他自己來負,請曹植動筆時不要有什么顧慮⑤——他們間關(guān)系之親密實在不同尋常。曹植寫過《與丁廙》、《與都亭侯丁廙》(一作《贈丁儀》)、《答丁敬禮王仲宣》(一作《贈丁儀王粲》),充分表明他與丁氏兄弟相知之深。
丁廙的作品現(xiàn)在可以看到的有《彈棋賦》與《蔡伯喈女賦》。彈棋據(jù)說是起于漢成帝時的一種博戲⑥,建安時代流行于上層社會,曹丕自稱擅長此道⑦;丁廙的賦將彈棋的體制和操作說得很詳細,具有相當?shù)奈墨I價值?!恫滩x》當作于文姬(蔡琰)歸漢之初,是關(guān)于這位才女最早也最重要的資料,盡管現(xiàn)存文本大約已經(jīng)不全,但尚成片段;今人關(guān)于蔡琰生平和創(chuàng)作的異議甚多,這篇賦可以作為重要的文獻資料基準。
丁儀、丁廙被殺的細節(jié),現(xiàn)在所知不多,《三國志·魏書》中沒有二丁的傳,只是在《陳思王傳》中附帶說了一句“文帝即王位,誅丁儀、丁廙并其男口”,沒有更多的記載;據(jù)說陳壽向丁家索取財物,未遂,就不肯為二丁立傳⑧。曹丕殺二丁無非是因為他們曾經(jīng)鼓吹由曹植來當曹操的接班人,直接威脅到曹丕的核心利益。在這個問題上,古代宮廷里歷來是你死我活,沒有任何其他考慮的。
楊修、二丁被殺時曹植作何反應,史籍未載,看來無非是一籌莫展。曹植詩《野田黃雀行》有句云“利劍不在掌,結(jié)友何須多!”在當時宮廷政治的格局之下,他無從采取任何措施而只能發(fā)出這樣悲憤的哀嘆。二丁死難后,丁廙妻作《寡婦賦》,對曹丕的暴行提出強烈的抗議,很有骨氣;曹植如果讀到,應當慚愧。此事筆者已有專文談及⑨,這里就不去多說了。
注釋:
① 張彥生先生說:“見稍舊拓……每見此碑拓本,很注意考據(jù),但未見過舊拓本?!痹斠姟渡票颈洝罚腥A書局1984年版,第 89頁。按紀念陳思王曹植的這塊碑原在山東東阿魚山祠內(nèi),現(xiàn)在據(jù)說已移至魚山曹植墓西北、子建祠東南,面向西,保存得還算比較好。
② 周作人在《魯迅的故家·補樹書屋舊事·抄碑的方法》一文中寫道,魯迅“最初抄碑雖是別有目的,但是抄下去也發(fā)生了一種??钡呐d趣,這興趣便持續(xù)了好幾年,后來才被創(chuàng)作和批評的興趣替代了去。他抄了碑文,拿來和王蘭泉《金石萃編》對比,看出書上的錯誤很多,于是他立意要來精密的寫成一個可信的定本。他的方法是用尺量定了碑文的高廣,共幾行,每行幾字,隨后按字抄錄下去,到了行末便劃一條橫線。至于殘缺的字,昔存今殘,昔缺而今微存形影的,也都一一分別注明?!薄遏斞篙嬓J淌指濉返谌谖鍍运盏男N闹校嘘P(guān)于《曹植碑》者一頁,訂正了王氏的五處錯誤。
③ 參見顧農(nóng)《關(guān)于曹植〈七步詩〉》,《中華讀書報》2009年5月20日《國學》版。
④ 詳見顧農(nóng)《曹植生平中的三個問題》,《揚州師院學報》1993年第1期,又收入《魏晉文章新探》一書,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1999年版。
⑤ “吾自得之”就是文責自負的意思,詳見游國恩先生《居學偶記·曹植書義》,《游國恩學術(shù)論文集》,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581頁。
⑥ 《西京雜記》卷二:“成帝好蹴鞠,群臣以蹴鞠為勞體,非至尊所宜。帝曰:‘朕好之,可擇似而不勞者奏之?!揖鲝椘逡垣I,帝大悅?!?/p>
⑦ 詳見《典論·自敘》。曹丕的《彈棋賦》載《藝文類聚》卷七十四。
⑧ 《晉書·陳壽傳》:“丁儀、丁廙有盛名于魏。壽謂其子曰:‘可覓千斛米見與,當為尊公作佳傳?!〔慌c之,竟不為立傳?!贝苏f是否可信曾有爭議,而尚無材料可以證偽。
⑨ 顧農(nóng)《中古時代的四篇〈寡婦賦〉》,《書品》2006年第1輯;又收入《文選論叢》一書,廣陵書社2007年版。
Two Problems in CAO Zhi Study
GU Nong
(Yangzhou University, Yangzhou Jiangsu 225002, China)
According to LU Xun’s CAO Zhi manuscript “ monument”, we could find on the CAO family ancestors of several information. YANG Xiu, DING Yi, DING Yi were all important writers in Jian’an. They had been killed because crowned CAO Zhi, reflected the cruelty of court politics.
CAO Zhi; CAO family ancestry; YANG Xiu; DING Yi; DING Yi
I206
A
1006-5261(2012)01-0069-06
2011-10-30
顧農(nóng)(1944―),男,江蘇泰州人,教授,現(xiàn)已退休。
〔責任編輯 劉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