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個人歷程看容閎與孫中山的異同

劉明興

目前學界對于容閎和孫中山二者的比較研究還相對薄弱。本文擬從二者的個人經(jīng)歷即各自的生命軌跡來探討二者的異同，從中窺視先賢在探索近代救國道路上的多種努力及其所付出的艱辛。

一

容閎，1828年出生在廣東香山一個貧苦的農(nóng)民家庭。從1835年進入澳門郭士力夫人學校，到1942年遷香港就讀，再到1847年隨布朗夫婦赴美留學，在這十二年中，容閎學習英語和西方近代自然科學，也兼聽中文教師講授四書五經(jīng)，接受的雖不是完整意義上的西方教育，但是教會學校對其觀念上的影響卻不容忽視。

1847年1月4日，容閎跟隨布朗夫婦踏上了留美的征程。1850年夏，他從孟松學校畢業(yè)后，入讀耶魯大學。在整個大學期間，中國的可悲狀況時時出現(xiàn)在容閎的腦海中，那令人痛惜的一幕幕，使他的心情一直都很沉重。他認為中國的年輕一代應(yīng)當享受與他同樣的教育利益，這樣通過西方教育，中國將得以復興，變成文明富強的國家。[1]懷著對祖國強烈的熱愛，已入美國籍的容閎在1854年大學畢業(yè)后毅然回到了中國，去尋找他救國的路徑。

回國后，情況并沒有像容閎所預想的那樣順利，其所要教育救國卻一直無門。1863年初，晚清重臣曾國藩的接見讓容閎此后的生命軌跡發(fā)生改變。曾國藩撥付大筆資金，派容閎出國為江南制造局購買機器。容閎沒有辜負曾國藩的信任，圓滿完成了采購任務(wù)，因曾國藩的奏請，獲得清廷授予的五品候補同知官銜。在不斷的交往中，容閎通過不同渠道多次向曾國藩提出派遣中國幼童赴西方留學的計劃。1870年，由曾國藩與李鴻章聯(lián)銜奏請的留學計劃獲得清廷的批準，容閎成為帶隊出洋的主要負責人之一。

就在容閎于洋務(wù)運動中大展身手時，年幼的孫中山也像先輩容閎一樣開始接觸外面的世界。1879年，13歲的他隨母親赴檀香山，入火奴魯魯意奧蘭尼學校就讀，1882年畢業(yè)后就讀于奧阿厚書院。1886年，孫中山入廣州博濟醫(yī)院學醫(yī)，第二年轉(zhuǎn)學香港西醫(yī)書院，1892年正式畢業(yè)。畢業(yè)后，孫中山先后在澳門、廣州行醫(yī)。在目睹了下層百姓的窮苦與上層官僚的腐敗，對比了國內(nèi)的落后與國外的繁榮后，孫中山認識到“醫(yī)術(shù)救人所濟有限，若單憑自己的醫(yī)術(shù)，做好一個醫(yī)生，只能為一部分人治病，醫(yī)道縱然再高明，也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中國的貧弱問題，也不能使廣大貧苦群眾真正擺脫苦難，而‘醫(yī)國’比‘醫(yī)人’更重要?！盵2]

1894年1月，孫中山從廣州回到家鄉(xiāng)，起草了《上李鴻章書》。在書中，孫中山指出“富強之大經(jīng)，治國之大本”在于“人能盡其才，地能盡其利，物能盡其用，貨能暢其流”。[3]孫中山將其上書的對象選定為時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又是洋務(wù)派首領(lǐng)的李鴻章，以其位高權(quán)重，是推行國家改革的最好實施者。當他千里迢迢趕到天津，向李鴻章投遞了建議書后，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

無獨有偶，這時的容閎也將國家改革的希望寄托在晚清重臣身上，不過其看重的不是李鴻章而是張之洞。因為在李鴻章沒有頂住壓力而支持清政府廢止幼童留美計劃后，容閎已對其失去信心。1895年，容閎抵達上海徑直去南京謁見張之洞，然而張之洞冷漠傲慢目空一切的神態(tài)使其警惕起來。在與張之洞會面時，容閎提出了“依照西方的方法重新組建內(nèi)部機構(gòu)，使之系統(tǒng)及規(guī)范化，從而使中國行政機構(gòu)在西方的原則和觀念的基礎(chǔ)上逐步實現(xiàn)改革”[4]的計劃。然而，張之洞卻對此計劃無動于衷，在其回遷湖廣總督任時也沒有邀請容閎一道前往。大失所望的容閎獨自回到上海，先后勸說清政府在北京建立國家總銀行和建筑天津到鎮(zhèn)江的鐵路，也都以失敗告終。

以晚清重臣為首推動中國改革的希望破滅后，容閎和孫中山暫時走向了不同的救國道路。

二

上書失敗后，孫中山對沒落腐朽的清王朝失去信心，決心用武力來推翻它。1894年11月24日，他聯(lián)合志同道合的同志于檀香山成立了中國第一個資產(chǎn)階級革命團體——興中會。1895年1月，孫中山歸國途經(jīng)香港，與輔仁文社社長楊衢云會晤，商討成立組織、進行反清起義之事。1895年2月21日，興中會與輔仁文社合并為新的興中會，入會者以“驅(qū)除韃虜，恢復中華，創(chuàng)立合眾政府”為誓詞，宣誓入會。

香港興中會成立后，孫中山、楊衢云等領(lǐng)導同志就開始策劃針對清政府的武裝起義。1895年春，為了籌劃起義，孫中山在廣州雙門底王家祠云崗別墅設(shè)立農(nóng)學會，“以研究農(nóng)學為名行掩護革命進行之實”，實際上是廣州起義的省內(nèi)總機關(guān)。[5]楊衢云等在港人員則積極開展籌款、輿論宣傳等籌備活動，也取得了相當好的效果。然而，經(jīng)過半年多精心準備的起義卻由于舉義時部分隊伍未能如期到達而流產(chǎn)。起義失敗后，受到清廷通緝的孫中山逃往日本，而后輾轉(zhuǎn)美國、英國。1897年8月再次抵達日本，結(jié)交日本友人繼續(xù)反清革命。

與直接轉(zhuǎn)向革命的孫中山不同，容閎在希望晚清重臣變革的理想破滅后，卻由于歷史巧合與維新派走到了一塊。“維新派的機關(guān)報《時務(wù)報》詳細介紹了容閎創(chuàng)辦國家銀行和建筑鐵路的內(nèi)容，并加按語明確支持。湖南維新派創(chuàng)辦的《湘報》也全文登載了容閎修筑鐵路的條陳及最后受阻的詳情，為容打報不平。借助洋務(wù)派以期達到制度改革的努力失敗后，一股要求改革政治制度的力量突然崛起，并對容閎表示支持和聲援，容閎自然與之一拍即合，積極參與到維新運動中去?！盵6]容閎積極參加由康有為發(fā)起的保國會成立大會，并對維新派的主張表示支持，其在北京的寓所也成為維新派商議約會的場所。

光緒帝與維新派積極發(fā)動的維新變法運動卻在當年9月因慈禧發(fā)動政變而失敗。容閎由于參與其中，受到清廷的“撤差”和通緝。經(jīng)過一番周折，容閎成功從北京逃了出來，躲進了上海租界。

1900年，義和團運動興起后，中國改革派力量再次高漲，并出現(xiàn)了聯(lián)合趨向。容閎在維新變法失敗后，開始注意革命派力量，經(jīng)容星橋（容閎族弟，在香港與孫中山相識并加入了興中會）的介紹，與革命黨人接觸，并力圖在革命勢力和改良勢力之間斡旋。3月時，容閎赴新加坡游說康有為與興中會合作。[7]4月，在香港與謝纘泰和楊衢云等興中會領(lǐng)導多次密談，討論聯(lián)合與合作問題。[8]

八國聯(lián)軍入侵后，維新派認為大變革的時機已經(jīng)成熟。7月，部分維新派和革命人士集會上海張園，召開“中國議會”，容閎當選會長，唐才常任總干事。8月，唐才常在武漢發(fā)動自立軍起義，后遭張之洞破壞起義失敗。此前，容閎還致電張之洞，希望其另立新政府，以圖中國自強。自立軍起義前容閎積極支持張之洞的“東南互?！?，也希望張之洞支持自立軍起義。起義失敗后，遭到通緝的容閎才知道“張之洞見八國仍承認兩宮回鑾，乃出奏通電拿我，就地正法，恐我前電與彼有牽涉，先發(fā)制人，真巧宦也?！盵9]

義和團運動時期，孫中山也認為革命時機來臨，積極準備在惠州發(fā)動武裝起義，以呼應(yīng)自立軍在武漢的起義。為聯(lián)合以容閎為會長的國會及其他力量一同反清，1900年8月22日孫中山離開日本密赴上海。行前他在與別人的談話中就說到：“在中國的政治改革派的力量中，盡管分成多派，但我相信今天由于歷史的進展和一些感情因素，照理不致爭執(zhí)不休，而可設(shè)法將各派很好地聯(lián)成一體。作為眾望所歸的領(lǐng)袖，當推容閎，他曾任駐美公使，在國內(nèi)也頗孚人望。”[10]孫中山于8月29日抵達上海后，才得知自立軍起義已失敗，為了安全起見，乃決定再次赴日。

遭到通緝的容閎，在國內(nèi)也呆不下去了。1900年9月1日，化名為“中山樵”的孫中山和化名為“泰西”的容閎，經(jīng)容星橋牽線在赴日本長崎的游輪上相見了。

三

容閎與孫中山一見面就相談甚歡，產(chǎn)生諸多共鳴。上岸后，容閎入住長崎南山手町庫利夫旅館。當晚，孫中山就在容星橋的陪同下到旅店訪問容閎，二人從傍晚5時一直密談到晚上9時半。孫中山在離開長崎前往神戶前，又再次訪容閎。

容閎在與孫中山見面后不久，就離日赴香港了。1901年其在與來訪的劉禺生交談時，認為孫中山“其人寬廣誠明有大志”。[11]不過，容閎并沒有完全斷絕與?；逝傻膩硗?。1902年他回美國定居后，康梁曾多次到其寓所訪問。他與孫中山在日本見面后，也沒有什么密切來往，“或許在1908年之前，容閎與康梁的維新派過往仍密，阻礙了他與孫關(guān)系的進展?！盵12]

1908年11月，光緒帝和慈禧太后相繼逝世，保皇黨失去了訴求目標，無法再號召華僑繼續(xù)“?；省绷?，實力一落千丈。[13]此前，康有為在財務(wù)問題上公款私用讓容閎十分不滿，他在1908年8月17日致謝纘泰的書信中就強烈譴責了康有為及其?；庶h。此后，容閎與?；庶h漸漸疏遠。

這時，倡導“中國革命計劃”以推翻清政府的美國人荷馬李和布司找到了容閎。他們希望物色一位合適的中國政治反對領(lǐng)袖，商量后認為孫中山最為合適。1910年2月至3月中旬，經(jīng)容閎聯(lián)系后，孫中山與荷馬李、布司在美國洛杉磯舉行了多次會談。雙方同意成立一個結(jié)合所有反清力量的“革命聯(lián)合組織”，孫中山為聯(lián)合組織的總理。孫則任命荷馬李為軍事指揮官，賦予領(lǐng)導各方革命武力之權(quán)力，任命布司為海外財務(wù)全權(quán)代理人，為聯(lián)合組織商洽貸款，籌集資金。1910年3月10日，孫中山與布司就貸款情況達成協(xié)議，貸款總額共計363萬美元。孫中山對布司在美籌款顯得十分樂觀，他甚至在離開美國之前，還致信容閎，建議把貸款提高到1000萬美元。雖然孫中山承諾對所借款項事成之后加倍償還，但是布司根本無法在注重現(xiàn)實利益的美國商界籌到孫所希望的款項。

布司籌款的失敗，使得容閎大失所望，甚至對孫中山的事業(yè)都持懷疑態(tài)度。1910年11月10日，容閎致信布司，批評孫中山的革命主張不適合中國?！爱敵跣坌奈淬?，興致勃勃參與中國革命計劃的容閎老先生，因見籌款工作未有進展，亦萌生退意，舍孫逸仙而傳向支持袁世凱了，也許是為了其子未來仕途著想只顧?！盵14]當1911年1月，孫中山第四次抵達美國時，沒有與荷馬李、布司會晤，也沒有拜訪容閎，也許是他已對中國革命計劃失去信心了。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fā)。當?shù)弥洳鹆x成功的消息后，已身患中風，臥病在床的容閎異常激動，讓兒子代筆給孫中山等革命派寫了一封賀信。12月29日，容閎在寫給謝纘泰的信中還吩咐道“在南京參加就職典禮的時候，假如你見到他，千萬替我向他致以衷心的祝賀。”[15]

孫中山也沒有忘記容閎，1912年2月其在當選臨時大總統(tǒng)不久，就寫信邀請容閎回國：“素仰盛名，播震環(huán)宇，加以才智學識，達練過人，用敢備極歡迎，懇請先生歸國，而在此中華民國創(chuàng)立一完全之政府，以鞏固我幼稚之共和?！盵16]

孫中山的“鵠盼”沒有實現(xiàn)，1912年4月21日，容閎病逝。孫中山自己在1912年4月初辭去臨時大總統(tǒng)職后，為了捍衛(wèi)民主共和相繼發(fā)動“二次革命”、護法運動，為了促成北伐發(fā)起了第一次國共合作直至1925年3月在北京病逝。

后人在評說容閎時都會認為他始終順乎歷史潮流的滾滾向前而不斷前進，是一個“與時俱進”的人物。人們也喜歡把他和孫中山相比，有學者就這樣認為“容閎的思想比同時代的中國早期的現(xiàn)代化先驅(qū)者要先進和超前得多，也就是說他在1854年大學畢業(yè)之前，他的平等、自由、民主共和思想已經(jīng)成熟。即使是康有為和梁啟超等人也無法與容閎相比。只有孫中山，容閎與他的思想才真正發(fā)生共鳴，倆人終成為推翻帝制追求民主共和的志同道合者?！盵17]

實際上，從人生軌跡來探討容閎和孫中山，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相同與相異。類似的西方教育背景，強烈的愛國情懷下對自由民主的追求，都使得容閎和孫中山在近代的政治舞臺上不懈奮斗。然而，二人卻又不盡相同。容閎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最初依靠曾國藩、李鴻章、張之洞等洋務(wù)勢力。當歷史的潮流沖毀了晚清權(quán)臣企圖筑起的洋務(wù)堤壩時，他與維新派一起登上了救國的舞臺，卻并沒有完全割舍對張之洞之流的期待，直到被張之洞追捕才無奈棄之。當維新勢力成為阻礙歷史發(fā)展的?；柿α繒r，容閎才響應(yīng)孫中山為首的革命力量推翻清王朝，不過，卻一直沒有中斷與康梁的聯(lián)系，直至無皇可保以及康有為中飽私囊的丑行事發(fā)，他才憤而離之。當感覺到孫中山的努力目標無法實現(xiàn)時，容閎想起了袁世凱。

容閎的前進有著一步一回頭的動搖感，孫中山卻是走得那樣堅定果敢。他在改良的愿望破滅后，義無反顧的走上了革命道路。不斷的起義，不斷的失敗，倫敦蒙難、廣州蒙難都沒有讓他意志消沉，相反卻讓他越挫越勇，直至生命終點。

縱觀二人的生命軌跡，雖有不同，但是為了國家富強民族獨立的奮斗方向卻是一致的。容閎雖然不及孫中山始終站在時代前列，卻也能緊跟時代潮流，其強烈的愛國情懷，必將隨時間的流逝而為后人懷念。

[1][4][17]石霓，譯注.容閎自傳：我在中國和美國的生活.百家出版社，2003：44-45，288，前言第6頁.

[2]950尚明軒，主編.孫中山的歷程：一個偉人和他的未竟事業(yè).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1：91，130.

[3][10][11]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等編.孫中山全·集第一卷.中華書局，2006：15，115，198.

[6]雷頤，著.走向革命：細說晚晴七十年.山西人民出版社，2011：338-339.

[7]鄧麗蘭，編著.臨時大總統(tǒng)和他的支持者——孫中山英文藏檔透視.中國文史出版社，1996：7.

[8]謝纘泰，著.中華民國革命秘史.《載孫中山與辛亥革命史料專輯（廣東文史資料）.廣東人民出版社，1981：308.

[9][15]劉禺生，著.世載堂雜憶.中華書局，1960：110，326.

[12][13][14]張忠正.孫中山與美國人合作的中國革命計劃（1908-1911）.載《紀念孫中山誕辰140周年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上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315，318，32.

[16]孫中山全集（第二卷），第14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