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伯剛
上
在跑進茅棚的那瞬間,他已經(jīng)意識到什么,有了微微一絲猶豫。這不是一般的茅棚,而是鄉(xiāng)間常見的那種簡易廁所,棚壁棚頂,棚內(nèi)挖坑,坑上擱兩塊讓人蹲伏的踏板。他向四周看了一眼。雨滴打在柏油路面,打在樹枝樹葉上,好像騰起一片迷霧。霧那邊,或前或后什么地方,隱隱約約傳來一些亂紛紛的叫聲、相互招呼聲及奔跑的腳步聲,似乎有許多人或許多小獸之類的東西也在忙著躲雨。他知道他不可能再做其他選擇,安排給他的唯有這座小茅棚,這公路邊的簡易廁所。
雖是短短一段路,衣服仍然給淋濕了,背部一片透涼。他解開胸前衣扣,將扎在腰間的衣襟拉出。他打算把襯衣脫了。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貼在肉上很不舒服。但他更怕冷雨會侵入體內(nèi),衣脫了一半又停住,只揪緊兩片衣襟一扇一扇,驅(qū)除著體內(nèi)的熱氣、濕氣,腦袋盡量伸出棚外,不讓自己吸進身后那特有的異味。
經(jīng)過最初的一陣喘息,他安定下來,看著棚外越來越密的雨,內(nèi)心不由有了些僥幸。幾分鐘或幾秒鐘之前,他還躲在公路邊的一棵樹下,以為略微避一避就沒事的?,F(xiàn)在看來,那棵樹也早該給雨水澆透了。
身內(nèi)什么地方突地跳著痛了一下。又痛了一下。似乎一根神經(jīng)給人扯著。是左胸部。他太熟悉這種痛法了??隙ㄊ莿偛诺谋寂芩隆S谑遣挥傻靡魂嚮炭?,他想,我連這么幾步路也不能跑了嗎。
這是城郊一條僻靜的公路,一邊是陡峭的山,一邊是深深河谷,公路便在山和水間一轉(zhuǎn)一折,或升或降。明明一條寬寬的柏油路面,轉(zhuǎn)過一個彎,再往來路望去,便看不見路在什么地方。陡峭的崖壁上只是淺淺的一痕。那汽車在痕上走,一來一往的兩輛車子還可以在痕上會合,這便很有些玄乎,讓人擔心,讓人想象不出。
近幾年縣城發(fā)展,一天天飽滿、擠脹,力量是很大的??墒强h城偏偏坐落在高山和河水之間的一塊臺地上,收縮的力量也是很大的:空間畢竟有限。于是縣城只好顫抖著亂爬,亂延伸。向下的一面,它爬過河,爬到對岸去。向上的一面,都快爬到半山頂了。比如這里,縣城后面,也見縫插針硬擠進了不少房子,公家的,私人的,有的房子就趴在公路和河水夾峙的陡坎上,陽臺都伸到懸崖外面了。
公路上不時有車經(jīng)過。汽車,也有自行車。汽車大開著前燈,將茅棚照得透亮,光影花花綠綠在棚壁上移動。他以為車來了??墒擒囎訁s并不來,等一會光影又在棚壁出現(xiàn)。這次是倒過來,從那邊往這邊移。于是他明白,車其實還遠著呢,還在幾里、十幾里之外的山谷彎來彎去。車子果然爬了很久,他幾乎把它都忘了。忽然聽到聲音,嗚嗚而來,已在近旁了。車子原來行得很快的。到近得不能再近時,又一下慢下來,幾乎停住了,馬達聲異常粗重。他知道司機正在換檔,加大油門,在爬棚那邊的坡。到坡頂,車子又停了一會,他以為它發(fā)現(xiàn)了他,不走了。正緊張著,誰知車子悄沒聲息就滑過去。原來是又換了一次檔。
汽車、自行車來來去去,每次他給罩在光影之中,懷疑讓人發(fā)現(xiàn)時,總不由顫抖著轉(zhuǎn)過身子,將面部藏進暗處。車子一過,他便看看天,看看地,口里發(fā)出嘖嘖之聲,表示不耐煩,讓人看出他是避雨,他是光明正大的。他也是沒辦法,才落到這種地步。雨也真是越下越大了,特別是在車燈的映照下,那雨絲簡直密得嚇人。
不照不知道,一照嚇一跳,他全無意義地這么咕噥著,自嘲地笑了。
雨聲更是響成一片,滿河都是。每一雨滴入河的聲音都能清楚地傳上來,錚錚地,如敲在什么鐵器上。又打在身旁的樹葉、棚頂上,都能聽見。稍一愣神那聲音便連成一體,讓人想像滿河滿谷落的都是飛蛾。仔細聽,卻仍能分出哪是雨打樹葉棚頂,哪是雨打河水聲,好像這是不可調(diào)和的,是兩種不同的飛蛾:河岸上的飛蛾胖大滾圓,滿身粘著灰粉,隨著翅翼的不斷鼓動,灰粉紛紛揚揚。而河中的飛蛾卻短小干練,一只只瘦精精的,像蚱蜢,像河蝦。黑暗中一股雨霧猛地灌進棚門,他不由踉蹌著后退幾步,一口氣嗆在胸里,好久才緩緩吐出。他覺到了冷。
看來雨是一時難得停住的了,對于這一點他很有些不解。接連幾天,天氣都不好,零零落落總下些或大或小的雨,然后又被風吹散。夏天么,陣雨么,都這樣。傍晚的時候,太陽還出來了一會,縣城周圍的山山水水給照得一片燦亮。因此當他出門散步時,天空中雖然仍飄著些白的烏的云,他并未在意。無緣無故間,哪來這么久的雨?看天,天上并不見異常,仍那么疏疏朗朗,簡直沒有多少云。唯有雨,無緣無故這么下。沒有云,怎么會下雨呢,還是這么大的雨。
他又問道,這是什么時候呢?應該說,還是夏天,不會有梅雨天氣。或者夏天已過去了?他這才想起,似乎早就聽人講什么立秋立秋,現(xiàn)在應是秋天了。地球氣溫普遍升高,將季節(jié)弄得亂七八糟,明明夏日炎炎,實際已是秋天。等到刮過第一陣秋風,樹葉飄零,剛來得及露出一點秋天的氣象,這又是冬天了。比如現(xiàn)在,從時令上說應該算得上深秋了吧,秋雨綿綿,真不是假說的。秋雨真的從今天,從傍晚,從此時此刻開始的嗎?
可秋雨也有停歇的時候,他說,哪怕停一會吧。
黑暗中傳來一種奇怪的叫聲,嘰,嘰。他還以為是山上的小獸在尋找母親呢。聲音漸近,也漸大,漸清晰,順著縣城那頭的公路而來。原來是一輛自行車。他想,真是一輛破車。爬茅棚門口那道坡時,嘰嘰的聲音極響亮,讓人擔心車子快要散架。騎車的人卻不管,半弓起身子那么使勁踩,一下,一下,上坡。騎車人沒帶任何雨具,就那么沒頭沒腦讓雨澆著??磥磉@場雨誰也沒有想到,誰也沒有防備。不過對于眼前的騎車人來說,淋點雨根本算不了什么。唯獨他,卻似一張薄紙樣,給雨一淋,便會皺縮成一團稀泥。
騎車人消失在茫茫黑夜,這么晚了,又冒著雨,他能到哪去呢,他想象不出。從這里開始,接連三四十里都是河谷。他的面前出現(xiàn)一條油光閃亮的柏油路,和沿河的一些菜地、河灘,還有一個木料場。木料場位于某一個河灣深處,站在公路邊向下看去,河灣像一座雞窩,不過搭窩的不是稻草茅柴,而是一根根巨型圓木。夕陽把高的矮的山影投在雞窩上,宛如長了一層絨毛,一片霉菌。是了,那一帶還有個什么國營林場,還有一個場部,也在公路邊。于是他的面前又出現(xiàn)一個院落,院里總不見什么人,只見一條狗,有時對著公路上的車子和行人看看,卻不叫,一副見多不怪模樣。林場再往前,似乎還有一個竹木檢查站,有一次他坐車出縣,車子剛行到那里出了故障,在檢查站的橫杠前等了好久。檢查站有條很長的水泥臺階,等車的人都坐在臺階上,像群沒娘的孩子,人人臉上都顯得空漠與無奈。
他在考慮回去的事。他在考慮應不應該像騎車人那樣,冒雨跑回家。他多次想過冒雨跑回家的問題了。這并不是不可能的,簡直可以說,這一切太簡單了。從這里到縣城,不過一華里,最多兩華里,加上穿過縣城,也不過一華里。兩三華里路程,需要多少時間呢,五分鐘吧,十分鐘吧。記得讀書時參加學校運動會,一千五百米他似乎只用了幾分鐘。當然現(xiàn)在他是病人,病剛剛恢復,不能跑那么快。那么,就算二十分鐘吧。他說,我在這里如此為難,走投無路,受盡委屈,原來不過是區(qū)區(qū)二十分鐘將我困在這里。二十分鐘有多么短暫,二十分鐘后,便是房子、熱水澡、燈光、書籍。坐在床頭看書,將桌前的白熾燈拉到帳鉤上:他經(jīng)常這樣干。
當然他很快否定了。在這樣的雨地里,不用幾分鐘,他通身上下便會給澆個透濕。身體如此虛弱,假如再弄個感冒,他的病又得復發(fā)了。病中的幾個月生活如黑洞一般展開在面前。特別是病如果復發(fā),他原先所付出的一切,時間上的,精力上的,只能前功盡棄了。何況這種病,第二次復發(fā)基本上便無藥可醫(yī)。
他對自己說,就這樣吧,看它停不停。我就這樣等下去。反正回去也沒什么事,少睡一會覺而已。茅棚倒很牢靠,別看上上下下稀稀朗朗,卻一點也不張雨。下得再久的雨也會停一會的,他堅信這一點。
他又想,反正已等了這么久,要是一身淋濕到家,雨又停了呢?
他說,看看你到底要下多久。
他說,我跟你拼上了。他笑起來。
忽然之間,他認識到自己的處境有多糟糕。疾病,虛弱,凄風苦雨,一人給困在一個莫名其妙的所在,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完完全全地任人宰割,任人處置,沒有半點辦法。如果讓別人知道,不知會多么可笑,他們會問,廁所里不臭嗎?他們會說,只有他才會干出那樣的事,莫名其妙跑到廁所里呆上一夜。
今天傍晚他原本不該出來散步的,至少他不該走得如此之遠,如此長時間。
當然,他當時還站在雨夜之外,怎么能料到這些呢?
茅棚又一次被照亮,一輛汽車大開車燈轟轟而來,在茅棚旁邊上坡,下坡。坡沒有下完,汽車就那么停住了。原來那里有一所房子。房子是水泥平頂?shù)?,只有一層,向河的一面還亮著燈。他不由驚訝至極。這么近的一幢房子,離茅棚不過六七十米吧,他卻不知道。當然房子很矮,且躲在樹影之中。可也不至于不知道的。何況那么多車子來來去去,每輛車子都大開著前燈,也不知把房子照亮過多少回,他居然全不知道。非得等到一輛車子在房前停了,才知道。
車子的大燈熄了,只留兩盞尾燈,把車前車后照成紅絨絨的一團。房門開處,有淡淡一線燈光投出,映在汽車前部。有人影在汽車和房子之間來來去去,肯定在搬什么東西。卻沒人講話。當然話是肯定講了,也許講話的聲音還很大呢,只是他聽不見。他和他們之間隔了那么多的雨。
他想他本來是可以過去的。他也應該過去。現(xiàn)在有了房子,有了真正可以躲雨的地方,假如他仍然窩在這廁所,就有些讓人奇怪了。但他發(fā)現(xiàn),此時此刻他竟然很怕見到人。無緣無故從雨夜里鉆出一個人來,不知從什么垃圾堆里鉆出一個人來,又是這么晚了,別人會如何想呢。你說你在廁所里躲雨,難道能在廁所里躲這么久的雨嗎?
有一個人從那團紅絨絨的光暈里分離出來,手拿電筒,對著車身亂照。這是他今夜見到的第一個清晰的人影。汽車照完了,那人沒有止步,手電筒仍對著夜空亂晃。其中有一束光晃到茅棚前的苦楝樹,又透過稀疏的樹影,照在棚口的他身上。光束于是不動,那人竟直直地走過來。無疑已發(fā)現(xiàn)了這邊的異常動靜。再不走出去,就遲了。等別人把他拉出來,一切便無法解釋了。他想他快要失去最后的機會了。他腳下一動。不過一瞬間,人已閃進棚里,身子緊緊貼住黑暗中的棚壁,死死屏住了氣息。沒想慌亂中偏偏碰響了坑道上的踏板,啪嗒。這嚇住了他,同時也提醒了他。他干脆大大方方跨前一步,片刻之間已蹲下身子,做出一副地道的蹲廁所姿勢,并且還用力吐一口唾沫,弄出一些響聲,明確告訴對方,廁所里有人。
他就那么蹲著,低了頭,盡心盡意用勁,似乎完全無暇他顧。這樣不知過了多久,那人早該走到茅棚門口了,等來等去卻總不見動靜。他想那人不會正站在面前,一動不動盯著自己吧。這中間他聽到一陣柴草的嗞啦嗞啦,卻是很遠的,也輕微。等他抬了頭去看,棚外根本沒人,前面仍只是那輛黑乎乎的汽車,和那團紅絨絨光暈。好一會才從車頭那邊劃出一道兩道手電筒光來。想是那人早轉(zhuǎn)回了。
他知道他白緊張了一回。別人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他。即便發(fā)現(xiàn)了,也絕不會在意。不過他仍舊那么蹲著,一副地道的蹲廁所姿勢。他覺得他無法走下這坑道,這坑道上的兩塊踏板了。
我是一個什么啊,他對自己說。
這一刻他希望,要真的能永遠在茅棚里這么蹲下去,永遠不見人,那才好呢。
雨瀝瀝拉拉下,沒有絲毫減緩的意思。前面的那輛汽車不走,也不熄火,尾燈仍那么紅著,房前的那道淡光也依舊寂寂寞寞亮,一切仿佛靜止在那里。他想,汽車的司機就是這家主人吧,不然為什么不熄火呢。不熄火顯然是要走的表示。既然要走,為什么又一個勁這么停著?
面前的一切甚是神秘,無形中刺激起他的想象。偷情?兇殺?這座房子是否一家黑店,先緊緊把門關著,房子上布滿灰塵,裝做是一座無人居住的棄房,直到半夜了,才開始營業(yè)?他想他今夜可能做了一回可怕的見證,他無意間看到了人間最黑暗的一幕。明天在法庭上問起,我怎么解釋呢?假如公安局勘查,發(fā)現(xiàn)茅棚里有大量的人體氣味、人體留下的痕跡,指紋、腳印、折斷的樹枝,等等,也許以為兇手先埋伏在這里,然后才伺機行動的吧。
他想起人活一世,大概總有很多很多等待。今天他又一次處在這樣的等待中。一個人處身于這樣的等待中心,他會感到一種奇怪的狀態(tài),那里是一片黑暗,一片混沌。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不知道結(jié)果是什么。
但結(jié)果總是有的。
比如今天夜里,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果呢?想想不外乎這么幾種可能:第一種,雨等一會就可以停了。這確實是今年的第一場秋雨,已經(jīng)下過這么久了,再灑一會就可以過去的。也許雨正在過去。他伸出手到棚外,感受雨是不是小些了。還有十分鐘。只有幾分鐘了。他很快就會從雨中走出來。他已經(jīng)到了雨的邊沿,只有幾丈了,幾尺了。
雨啊。
第二種可能,雨還是要落一陣的。也許還要半個小時呢。一個小時呢?那么他還得等下去。他已經(jīng)等過多久了,有兩個小時嗎?他想象著有一塊黑黑的巨大的東西籠罩在他頭頂。一塊磨盤一樣的東西。在這副磨盤下面,他像螻蟻一樣小。巨大的磨盤在他的上面緩緩移動,初看覺察不到,過一會就看到它移動了,一如手表上的分針和時針那樣。如果他已等了兩小時,那么磨盤已經(jīng)在他上面通過三分之二了。他只用等三分之一的時間了。
有那么一會,他相信雨終于止息了,棚里棚外一片靜寂。河對面村莊上的燈光也漸漸熄滅,真正是夜深人靜了。濤聲從河底浮起,越浮越高,轟轟隆隆,濃霧一般蒸騰。好像漲水了,整條河都給淹了,他已經(jīng)置身在水底深處。等他跨出棚門來到雨地,他明白事情全給弄錯了,無頭無腦裹挾而來的雨團,沸水一般將他重新逼進茅棚。就這一兩秒鐘之間,他的全身給澆了個透。原來雨是更濃更密了。
看樣子這雨是下昏了頭,已經(jīng)忘了發(fā)出聲音來。
以后的一段時間,他都在想著一個問題,想這么大的雨,為什么偏偏沒有一點聲音。他伸手到棚外。微微的一觸中,他發(fā)現(xiàn)雨雖然比原先的更密,但也更細,像什么絲線,或粘液,不是滴下,而是緩緩地、軟軟地攤在手上。先攤成一個小圓堆,然后矮下去,再也發(fā)不出那么響的聲音,于是濤聲便一下傳了過來。
誰知他又一次錯了,就在他這么想的時候,雨聲又沙沙拉拉響起。先還輕輕的,零碎的,轉(zhuǎn)眼便很有力、很深沉地連成一片。濤聲隨著漸漸后退,漸漸隱去。過一段時間,濤聲再次泛起、加強,化作颶風一樣的東西,將雨滴推開。濤聲和雨聲,像兩個對立的巨人,就這么在河谷里推來推去。
難道還有第三種可能嗎,他說。
難道雨,真的會一夜不停嗎?
不可能沒有結(jié)果的,他的肉體不會就在這雨夜里消失,至少,一夜過去就會天亮,明天他還會活著,這一點應該可以肯定。明天他會像平時一樣活著。他的面前浮現(xiàn)出陽光、大街、人群、早餐。真難以想象,這樣的雨,這樣的夜,一個人陷身其中,難道還可以擁有那一切嗎。
肯定有人知道的,肯定有人知道結(jié)果的。假如我是那個人就好了。至少我可以認清自己的處境,明確決定我是走,還是不走。假如這真是一夜沒完沒了的雨,我卻一個勁在這里傻等,那知道結(jié)果的人一定會看著我好笑。他會說,瞧這個人,多么傻啊,他的后面還有那么長那么長的雨,可他一點也不知道,仍那么傻乎乎等著。真是一個可憐的孩子。
多么可憐的小生命啊,他想象著那一個他說。
那人是那人,我是我,只有那人才知道一切,只有那人知道,我怎樣才能得救。
解救之道是肯定有的,他又一次說,只是我不知道罷了。也許那道就在我的身邊,只是我不知道罷了。好比我們看見一只蟲子,一只小螞蟻,陷在一團唾液里,死勁死勁那么拱,一心想掙出去,結(jié)果卻越陷越深。其實他只用向旁邊邁出一步,或回個頭,便是出路??伤恢溃粋€勁往前拱。這個時候,他一定又得站在什么地方,什么高處笑我了。
不懂,不懂啊,他會這么說。
只有你能指引我,救我,他喃喃地對他說。
下
雨小了。機會來了。再不利用就錯過了。剛跑出幾步,雨又大起來。這是怎么了?他有些不解。他的身上又一次濕透了。前面遠遠的地方有一團亮光,亮光照出一座房子,一個圓形的月亮門。門里仍燈火通明。那是一家木器廠,或木器廠所屬的一個小餐館。跑近了,見門口屋檐下坐著一位老女人,獨自忙活著什么。門內(nèi)有兩個男人圍著一張小方桌,喝酒、吃菜。這是一個躲雨的地方。但是他不會進去的。他再也不想等下去了。何況衣服已經(jīng)全濕,濕了等,更傷身體。畢竟是二十分鐘的事,濕就任他濕去吧。在跑動的過程中,體內(nèi)會散發(fā)出熱量,雨水也許滲不進去呢。
再一會,雨更大了,大得不得了。一轉(zhuǎn)過山角,大風撲面而來,灌得他喘不過氣。
這是故意的!他想。
這是他的意思,我不會違抗的。
他跑不動了,也不能跑了。他干脆停下來,緩步一下一下走著。這時他已進入縣城的燈火之中。他的腳步更慢下來,盡量做出若無其事的模樣。街道上顯得空曠,雨水打在柏油路面,像遍地的鮮花。身前身后,有幾個人打著傘緩緩而行。街道兩旁仍然很熱鬧,爐火與燈光一樣明亮,小販們在火前忙碌,不時傳來炒菜的哧啦哧啦。店鋪前,燈光下,站了三個兩個觀雨的閑人,似乎也是躲雨的。當他從他們面前經(jīng)過,便都拿了眼往這邊來看。他知道那些人都覺得奇怪。這么大的雨,怎么還有人若無其事逛大街?
這一夜他沒有睡好,不時被雨聲驚醒。每次醒后,總感到風雨撲面而來,蚊帳和毛毯都濕漉漉的。他翻身而起,奔到窗前。他以為房間整個給淋透了。拉開燈,卻并不見什么,雨只在窗外大作,窗內(nèi)倒干干爽爽。為防萬一,他將書桌從窗前拖開一些。不久他又一次在風中雨中驚醒,又一次奔向窗前。天快亮時,雨聲里夾進了雷聲。這也不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雷,不是一個一個地打,而是無數(shù)個雷同時那么打,并不很響,嗬嗬嗬,哈哈哈,聲音很是空洞,好像滿天空燒起了大火,大火燒得發(fā)笑。所有的雨絲都在電閃中給照得須毫畢現(xiàn)。他干脆將窗戶關緊,終于在一片悶熱中昏昏欲睡。他模模糊糊感覺全身發(fā)熱、出汗,頭腦里什么東西咣咣亂敲。他模模糊糊想,我是不是真的感冒了,得了寒熱病。我的病要復發(fā)了。
雨無邊無際,一夜未停,他不由暗暗心悸:原來真的這樣啊。要是他不冒雨跑回來,到現(xiàn)在不真的還困在那座小茅棚里嗎?一天下來,雨仍然未停,他更吃驚了:原來結(jié)果是這樣啊。直到第三天,雨還沒有停,他這才知道,昨天當他自以為得到了最終結(jié)果的時候,他其實仍然陷在雨陣深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