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曉春 張 帆編譯
一
羅馬尼亞裔德國女作家赫塔·米勒(Herta Müller)集小說家、散文家、詩人于一身,因作品“兼具詩歌的凝練和散文的率真,描繪了被放逐者的生活圖景”①而榮膺2009年諾貝爾文學獎,她是繼奈麗·薩克斯之后第二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德國女作家,也是歷史上第12位諾貝爾文學獎的獲獎女性。
赫塔·米勒1953年生于羅馬尼亞蒂米什縣的一個偏遠落后的山村——尼茨基多夫,父母均是講德語的巴納特斯瓦比亞少數(shù)民族。赫塔·米勒的早期創(chuàng)作圍繞童年記憶,文字細膩傳神,摒棄矯飾的修辭和做作的情感,擅用客觀直接的語言,以現(xiàn)實主義手法,刻畫羅馬尼亞鄉(xiāng)村地區(qū)艱苦而野蠻的生活,處女作《低地》(Niederungen,1982)就是她表現(xiàn)這一題材的成名作。1986年,米勒移民德國后,擅用多元化的語言,向世人訴說她在異國他鄉(xiāng)的生活感悟。小說《人是世界上一只巨大的雉》(Der Mensch ist ein groβer Fasan auf der Welt,1986)、《單腿旅行者》(Reisende auf einem Bein,1989)描繪了那些失去家園的被壓迫者的命運,反映了人們在夢想與現(xiàn)實、權力與人性中的痛苦掙扎,也是當時米勒夫婦在西德生活的真實寫照。1989年齊奧塞斯庫政權崩潰后,米勒則更為直接地描寫羅馬尼亞的昔日生活及其對個人命運的影響,并將個人經(jīng)驗和記憶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用凝練和率直的語言描述了一個個富有感情色彩的故事,包括《熱土豆猶如熱炕頭》(Eine warme Kartoffel ist ein warmes Bett,1992)、《那時狐貍就是獵人》(Der Fuchs war damals schon der J?ger,1992)、《風中綠李》(Herztier,1994)、《今天我寧愿不見自己》(Heute w?r ich mir lieber nicht begegnet,1997)等。2009年,赫塔·米勒推出的長篇紀實小說《呼吸鐘擺》(Atemschaukel,2009),是一部以風格全新的、文學色彩濃郁的筆墨描述獨裁政權和意識形態(tài)造成的苦難小說,被德國評論界奉為米勒的“巔峰之作”(Lentz)。赫塔·米勒因其作品描繪了羅馬尼亞特殊時期的政治現(xiàn)象和流亡的漂泊無依,被譽為“專制下日常生活的編年史作者”(Magenau)。
二
赫塔·米勒是一位卓有才華的詩人。學生時代的赫塔·米勒,就開始在《新巴納特報》(Neue Banater Zeitung)增刊學生頁上發(fā)表詩作,并繼而在巴納特青年詩人文集《發(fā)言》(Wortmeldungen)上發(fā)表詩歌《手搖井邊》(Am Schengelbrunnen,1972)和《傳說》(Legende,1972)。迄今為止,赫塔·米勒共創(chuàng)作出版了四部詩集,均為圖文拼貼詩作。赫塔·米勒自幼喜歡拼貼,她經(jīng)常從廢舊的報刊雜志上把字、詞或字母剪下,然后把它們拼成短句。拼貼藝術極具超現(xiàn)實主義色彩,對此赫塔·米勒始終懷有濃厚的興趣,如今她已將拼貼詩發(fā)展成了獨具特色的藝術形式。
1993年,赫塔·米勒出版了第一部拼貼詩集《警衛(wèi)拿起梳子》(Der W?chter nimmt seinen Kamm,1993),與其說是一部詩集,不如說是一本活頁冊,九十四張卡片放在盒子里,每一張卡片上都有一首詩,并附有照片或剪紙人物。圖片和詩歌都是米勒從報刊上裁剪下來的,無論從字體和字號、或是從顏色甚至意義上看,都呈現(xiàn)出參差不齊五花八門的形態(tài),有人戲稱這部詩集里的每首詩像是“一封封隱匿筆跡的勒索信”(Magenau)。這部詩集兼畫冊集中展現(xiàn)了赫塔·米勒的創(chuàng)作主題:恐懼與威脅、獨裁與暴力、逃遁與流亡。在用詞方面,米勒大膽突破,將日常生活中的詞匯與帶有情感和政治傾向性的詞,如“戰(zhàn)爭”或“恐懼”拼貼在一起,造出許多新詞,例如“年邁的饑餓感”、“年輕的風”②等,這種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組合,恰恰帶給讀者意識上的沖擊和閱讀的張力。這種“蒙太奇手法,一種超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方式,反映了作者超凡的想象力和藝術鑒賞力,富有情趣和幽默感”(參見李銀波蘇暉8)。這部詩集在當時的德語文壇引起較大反響,人們開始關注這位來自中南歐小國羅馬尼亞、卻能運用純正德語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的女作家。2000年至2005年間,赫塔·米勒又相繼推出了三部詩集:《住在發(fā)髻中的女人》(Im Haarknoten wohnt eine Dame,2000)收錄了她創(chuàng)作的97首風格迥異的詩;《持咖啡杯的蒼白紳士》(Die blassen Herren mit den Mokkatassen,2005)繼續(xù)延續(xù)了她的拼貼風格;《是不是他伊翁》(Este sau nu este Ion,2005)則是米勒迄今為止唯一一部用羅馬尼亞語創(chuàng)作的作品。赫塔·米勒的詩集里,不僅有詞語拼貼而成的詩,而且每首詩都配有用作陪襯的拼貼圖片。因此,赫塔·米勒的圖文拼貼詩集,既可閱讀,亦可觀賞,評論界譽之為“文學與視覺的雙重享受”(Segebrecht)。
赫塔·米勒曾這樣談論自己的拼貼詩創(chuàng)作:“用剪刀就可以完成這些作品,實在太美妙了。我決定運用這種方式,語言可以隨我所欲?!雹墼诤账っ桌盏氖种校姼璩闪艘婚T玩于股掌之間的藝術?!冻挚Х缺纳n白紳士》是赫塔·米勒最有代表性的圖文拼貼詩集,此小輯選譯了其中十八首詩,以饗讀者。原詩中,字詞大小不一,字體不同,顏色各異,并在視覺上制造字詞之間的分隔,以反襯詩的意境,具有強烈的解構(gòu)效果。例如在《最愚蠢的事》(das dümmste ist)一詩中,“我”坐在發(fā)廊前的水泥長椅上,望著自己在水塘里的倒影,卻看到了一只“死鳥”。這里的“看”用了特大號字體,而看到的“我”卻十分渺小,帶給讀者視覺上的沖擊,被評論界視為“另類視覺詩”④。米勒的詩歌,通篇沒有標點,詩行之間隨意過渡,比如在《我切開西瓜》(sobald ich die aufschneide)一詩中,第五行句末,西瓜里的侏儒告誡我“拿刀可以殺人”,但德語中用于修飾“刀”的定冠詞位于第五行句末,而“刀”一詞直接跳轉(zhuǎn)到第六行開頭,極不符合德語傳統(tǒng)詩句的表達習慣。對此,赫塔·米勒在采訪中闡述道:“詩化的行句與紀實的行句相互搭配,錯落有致,整體之間不僅要有所變化,更要環(huán)環(huán)相扣”(Magenau)。但值得一提的是,德語詩歌中的押韻手法極少在米勒的拼貼詩中有所表現(xiàn),她間或運用押韻或諧音,是為了使詩歌顯示出類似于民歌和街頭曲藝的形態(tài),從而達到幽默效果。語法不合常規(guī),思維跳躍離奇,再加上隱喻及影射手法的表達,無疑會拉大與讀者的距離感,這對譯者來說也是一個極大的挑戰(zhàn)。因此,中譯文為能呈現(xiàn)其原作的效果,亦在字、詞之間有所間隔。
閱讀赫塔·米勒的拼貼詩,讀者經(jīng)常會繞在她的文字迷宮里找不到出路。許多司空見慣的音節(jié)、單詞和句子,在赫塔·米勒的剪刀和膠水的剪貼下,構(gòu)成了神奇的組合,比如“念力彎勺大師”(L?ffelbieger)、“面團鞋”(Teigschuh)、“天體胎記”(Himmelmuttermal)、“饑餓天使”(Hungerengel)、“心靈秋千”(Herzschaukel)等。米勒把并無內(nèi)在密切關聯(lián)的音節(jié)、字詞和短句拼湊到一起,衍生出新的關聯(lián),這種米勒式詞語在詩歌中向讀者呈現(xiàn)了一個荒謬而嶄新的世界。羅馬尼亞翻譯家諾拉·尤佳這樣評價米勒的詩:“在其荒謬語言的背后,隱含著莊重肅穆的詩情畫意?!雹莺账っ桌赵寡?,她的生活和過去已經(jīng)破碎不堪(Gilde),她意欲將這些碎片組合起來,這其中也包括文字。米勒借助隱喻、轉(zhuǎn)喻、象征和影射等手法,將恐怖的政治現(xiàn)實轉(zhuǎn)化成陌生化的意象,通過審美游戲緩解政治高壓,利用陌生化的、扭曲的意象隱約曲折地表達內(nèi)心的抵抗。在詩歌中,米勒用破碎的語言拼貼了一系列朦朧的、似是而非的陌生化意象。例如在《傍晚每棵杏樹在搖曳》一詩中,詩歌描寫的對象從“杏樹”、“貓”到“手提袋里的頭發(fā)”、再到“一輪明月”,“明月像氣球一樣鉆進民房”。意象的跳躍和輪換,令人目不暇接。
赫塔·米勒曾經(jīng)如是說:“在東歐,對詩歌的熱愛不是一個美麗的神話,它源自恐懼!”(qtd.Eke 77)羅馬尼亞的獨裁專制政權在赫塔·米勒筆下是一段“永不消逝的過去”(Gilde),這種創(chuàng)傷記憶銘刻在她的語言之中。在一次題為《感覺是如何自我虛構(gòu)的》的演講中,赫塔·米勒坦承:正是羅馬尼亞嚴酷的政治與文字審查迫使她學會了復雜的語言攻略:陌生化的段落建構(gòu)、意象的扭曲式表達、心理狀態(tài)衍生式通感,如此種種使得她不得不與那些清澈明快的文學“絕緣”,而將一種沉重的陰郁感發(fā)展成一種宏大精美的詩學。赫塔·米勒的詩并非露骨的政治控訴,字里行間彌漫著詩意和晦澀的美。德國文學評論家安德里亞·科勒稱贊赫塔·米勒的語言“完全不同于當代德語文學中那些僅供觀賞的語言”(K?hler)。
赫塔·米勒用拼貼詩句描寫丑惡的現(xiàn)實,冷峻、嘲諷的語言和恐懼、痛苦的情節(jié)交織,賦予表面慘淡乏味的社會現(xiàn)象以感人的詩意,富有強烈的感染力,隱藏著一股難以置信的力量。弗蘭茨·卡夫卡式的夢魘、弗里達·卡洛式超現(xiàn)實主義的詩意筆觸,使赫塔·米勒的拼貼詩在當代世界詩壇獨具一格,獨領風騷。
注解【Notes】
①這句話采自2009年10月8日瑞典皇家學院諾貝爾獎評委會宣布赫塔·米勒獲獎后對她的評價。
②本書中出現(xiàn)的詩歌引文,皆為筆者翻譯,譯自 Herta Müller,Die blassen Herren mit den Mokkatassen(Müller:Carl Hanser Verlag,2005)。因赫塔·米勒的詩集無標題,無頁碼,故下文不一一標注。
③參考于Radio Romania International(羅馬尼亞廣播電臺)名為《與赫塔·米勒共同度過的一個夜晚》(An Evening with Herta Muller)的報道。2007年8月18日 〈http://www.rri.ro/arh-art.shtml?lang=1&sec=13&art=4641〉,內(nèi)容為筆者譯。
④⑤武俠:“她的詩風很奇特”,《香港文匯報》,2009年10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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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üllers Weg zum Gedicht.”Text+Kritik.Heft 177.G?ttingen:Richard Boorberg Verlag,2002.64-79.Gilde,Dorothea.“Die Zwischenlandung der Hermlichtuerei.”Poetenladen.01Jan.2006.〈http://www.poetenladen.de/dgilde-herta-mueller.html〉
K?hler,Andrea.“Das Alphabet der Angst.”Neue Zürcher Zeitung.08Oct.2009.
Lentz,Michael.“Wo Sprache die letzte Nahrung ist.”Frankfurter Allgemeine Zeitung.05Sep.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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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enau,J?rg.“Eine Autorin der Migration.”Die Tagenszeitung.08Oct.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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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gebrecht,Wulf.“Ich bin ein Wort,gebrauche mich!”
Frankfurter Allgemeine Zeitung.29Sep.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