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宏文
一穗高粱,在西大地二十條壟的高粱地里,不急不慢地紅起來。這穗高粱,和它身邊的一穗又一穗,點燃起一排排火炬的鮮艷,呼啦啦地映紅了西山上的爬山虎、西山上的榛棵浪、西山上的楓樹稍,也映紅了山頂上的那片飄云。一群麻雀飛過來,落在柳樹的枝條間歡呼著。一穗高粱紅了,高粱和麻雀們,興許都會有個好收成?
一穗紅高粱,一定有好多的記憶。花生的果實在泥土里,看不見日月的風景。黃豆的莢在葉柄下,只能看見斑駁的壟溝。玉米的棒雖然在秧棵間,但是目光仍舊感覺壓抑??筛吡坏乃胍怀鍪?,就在秧棵的頂尖處。遠山的輪廓,地里的莊稼,屯落的炊煙,都在它視野里。刮過來的風聲,飛過來的鳥聲,喊過來的童聲,它都聽得真切。
西大地離山屯很近,緊挨著屯西頭,被山屯人稱為“地胡兒”。我不知道“地胡兒”的本意是啥,但我知道“地胡兒”是山屯人對好地的稱謂。在四太爺?shù)某h下,山屯人用抓鬮的方式,家家分到一塊西大地的“地胡兒”。
高粱地里有啥故事,一穗紅了的高粱會知道。屯東頭的二懷叔,領著自己未訂婚的媳婦,專門到西大地邊溜達。二懷叔是山屯里讀書最多的人,心里有好多浪漫的構思。走著走著,二懷叔就把那個女人拉進了高粱地里。這往高粱地里一鉆,聽說未過門的二嬸,就被二懷叔生米做成熟飯了。不些日子,未過門的二嬸,就不得不提前走進了二懷叔的家。又不些日子,就生了個大胖小子來。
是的,一穗高粱紅了,源于一粒種子。一穗紅高粱,應該感謝一粒種子,應該感謝另一穗紅高粱。一粒種子,就是從另一穗紅高粱上搓下來的。一穗紅高粱變成一穗種子,要做得比百里挑一還優(yōu)秀。變成種子的一穗高粱,在剛剛打苞抽穗時,就開始尋找它心儀的青穗,尋找攜帶著穗紅粒大基因的青穗。也許,在一個月明星稀或滿天星斗的夜里,一穗高粱與另一穗高粱偷偷地交歡了,它們把彼此的激情,把彼此優(yōu)良的基因,毫無保留地注入了對方的胚體。
完成這種交歡,要沖破一穗又一穗青高粱的明封暗阻。那穗主動與另一穗交歡的青高粱,一定看到了老吳家的母山羊發(fā)情時,非把老趙家的公山羊拉過去;而到了老趙家的母山羊發(fā)情時,又非把老吳家的公山羊拉過去。這樣拉來拉去的,母山羊生下的小羊羔就健壯,就歡實。也許,許多許多的青高粱,都知道吳趙兩家來回拉公山羊的事,但到了自己,卻不敢紅杏出墻,只好花自交歡。
終于,那穗在夜色下與另一穗交歡的高粱,到了鮮紅的時候,就被挑選出來,與和它一起紅起來的穗分離了,掛在了農家宅屋的山墻上。這種分離是永久的,它留了種子。這是一個造化,一穗上的籽粒,都會變成一粒種子,都有希望再長成一穗火紅火紅的紅高粱。這讓宅屋里的男人和女人,看著掛在山墻上的紅穗,心里就舒坦,就對來年的收成有了底,就會開心地過著一個又一個今天,也不愁一個又一個明天。
春天的時候,山屯里所有的人家,都在盤算種地的事。土質薄些的地塊種啥,土質厚些的地塊種啥,不能重茬的地應該倒茬種啥,男人和女人早就謀劃好了。一粒高粱的種子,不會種到薄地上,也不會種到山地上。這一點,早讓掛在山墻上的一穗高粱種子聽明白了。
拎著種子口袋的人,在牛犁趟好的壟溝里,點進了一粒高粱種子和許多許多的一粒高粱種子。春天里,泥土的味道比杏花開、梨花開的味道還要芳香。泥土的溫床,讓躺在它懷里的一粒高粱種子,很快就汲取了出土的力量。高粱的種子一拱土,就感覺有啥東西,在頭頂上重重地壓著。是有壓著的東西嗎?有,真的有,一塊雞蛋大的土坷垃壓在上面。種子知道,這塊土坷垃,一時半會兒不會來人處理它。這個問題,只有自己來解決。種子使勁地往上頂一頂,再使勁地往上頂一頂,土坷垃一骨碌,種子就來到了陽光下,就來到了聲音里,就變成了一棵高粱苗。它揉揉眼睛,眨眨睫毛,看見一地的種子,都拱成苗的嫩綠,就熱情地向它們招著手,抱歉它自己的姍姍來遲。其實,還有好多種子,沒有拱出土來。它們雖被點進了泥土里,但在出苗前,都不幸地夭折了。出了苗,才是一粒種子生命的真正開始。
其實,一棵苗在長高的過程中,一直在艱辛中,一直在坎坷中。一群馕食包蟲爬出洞時吃掉多少苗,一個女人薅地時薅去多少苗,一把鋤頭耪地時鋤去多少苗,一頭老牛趟地時踩倒多少苗,這些事,山屯人知道,但誰也沒算過帳,誰也說不清楚。
一棵苗一直在生長著就是一種幸運。一棵苗在一壟一壟的高粱地里呆久了,就祈盼一場風刮進來,就祈盼一場雨飄下來。
風終于刮來了。一棵高粱伸伸手,就知道是東南風。風在盛夏的時節(jié)里,身價真是金貴。風往往是雨的先鋒,風刮來了,雨就不會遙遠了。但有的時候,風刮來了,雨也是不下。還有的時候,風沒刮過來,雨卻“嘩嘩”地下起來。東南風輕柔些,讓一棵高粱和許多許多的一棵高粱,“呼呼啦啦”地雀躍起來。它們喜歡這樣的風,它們歡呼這樣的風。它們望著南山尖,鉚勁兒地歡呼著,唯恐這樣的風,貓在南山的后面不刮過來。沒有風的時候,太寂寞了。
西北風與東南風性情相反,風勢要猛烈得多。西北風刮過來,一棵高粱就和許多許多的一棵高粱順風俯下身,俯成綠色的碧波,讓風舒舒服服地滑過去。一棵高粱知道,不一順地俯下身,就要受到傷害,就會有被攔腰折斷的危險。
一穗高粱終于紅了,西大地里許多許多的一穗高粱都紅了。它們從不說話,一切故事都在它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