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上煙：凡塵的壓榨者和言說者

玉上煙是天生的詩人。天生就是說不用準備和訓練，上來就會寫，并且質(zhì)量強于有些在詩壇混了很多年自鳴得意自以為是的詩人。這似乎有點玄乎，但是在她寫作不到一年的時候，就已經(jīng)把中國包括《詩刊》、《人民文學》在內(nèi)的有點名氣的文學雜志幾乎掃蕩一遍，而且發(fā)表的都是組詩。這對傳統(tǒng)的文學生產(chǎn)模式來說確實是個奇跡。所以她應該感謝互聯(lián)網(wǎng)，是互聯(lián)網(wǎng)摧毀了文學權(quán)威中心論，是互聯(lián)網(wǎng)讓玉上煙以及和她一樣的寫作者迅速進入大眾的視野，并闖進文壇。

但是，互聯(lián)網(wǎng)雖然為默默無聞的文學愛好者提供了與大師們一樣平等的上位機會，最終決定他們能否殺出重圍成為真正作家的是他們自身的天分和才智。這是個基礎(chǔ)，也是基因，沒這個后天再怎么努力也無法長成大一點的作家。尤其對詩人來說更需要先天的給予和素質(zhì)。被前蘇聯(lián)放逐的天才詩人布羅斯基曾說過詩歌像一匹黑馬，在人群中尋找適合它的騎手。這就是說詩歌在挑選詩人，不是什么人都配騎詩歌這匹馬。從這個角度來說，玉上煙就是被詩歌挑選上的騎手，這猶如神力，也像精靈附體。這使她的寫作像井噴，每天都有詩歌誕生。最主要的是她已經(jīng)找到了解開詩歌的鑰匙，那就是直接，就是縮短語言與詩的距離，直抵詩，或者說言說既是詩，語言本身就是詩，“詩到語言為止”就是如此。所以她不在為詩歌穿靴戴帽，甚至不再用形容詞和比喻。盡量扒掉詩歌外面的虛飾，讓真理裸現(xiàn)讓意義顯現(xiàn)。這讓她的詩歌擠出了多余的水分，變得純粹干脆，平實結(jié)實?？此坪喚毠麛?，卻能一劍封喉。這是高手的絕技，也是詩歌最高的境地。對于一個只有兩年多寫作經(jīng)驗的詩人，能有這般理解和實踐，只能用天才來當借口。

看看她這首《自畫像》就知道我說的是不是事實：“女人。妻子。母親。女兒。/中國公民。保姆。無產(chǎn)階級。涂鴉者。/憂郁。瘦弱。自閉。/有人說我是美女，請別相信。時間是塊抹布，/我已面目全非。偶爾也流露些野性，江山易改，小獸的//本性難易。/有人說我善良，是的，我不忍踩死一只螞蟻。/有人背地里說我風流，我回敬他：/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我喜歡唱歌，/一個人。/喜歡喝酒，/一個人。/喜歡睡覺，/一個人。/在人多的場合，我喜歡露出我的小白牙，/天真地笑，不停地笑，/彎下腰笑，坐在地上笑，驕傲地笑。/但我不和你們交往，/我寫詩。我寫//女人。妻子。母親。女兒。/中國公民。保姆。無產(chǎn)階級。涂鴉者。/憂郁。瘦弱。自閉?！薄?/p>

我不厭其煩地全部引用出來，是想告訴大家這首看似隨意散漫的詩歌，其實內(nèi)部是有很緊密的節(jié)奏，而且一下比一下快和緊。這節(jié)奏把這些散亂的意象穿成一個項鏈，起點和終點交接成一個回環(huán)。但后面重復開頭的幾句，其意義和情感已經(jīng)不同了。開始是種子后面就是結(jié)果，開始是沉默和凝聚，后面是開花和爆炸。像法庭上開庭前說我無罪，和審判完也說我無罪其意義和情感不同一樣，后面的已經(jīng)將情緒推向極致。所以這首詩看似平淡實際卻很激烈，很真實地把一個女人現(xiàn)實中的狀態(tài)呈現(xiàn)出來了，還有孤獨無奈自閉又自嘲的情緒漫過心頭。全詩幾乎沒有比喻和形容詞，詩歌質(zhì)地純粹得嘩嘩直響。這讓我想到為什么她寫作狀態(tài)一直很洶涌，這是因為她積攢了太多的風暴和雷霆，詩歌就成為卸下這心靈重負的方式和渠道。另一個角度來說玉上煙的心靈一直傾斜著，她需要用詩歌和寫作來維持它的平衡。

傾斜意味著缺失，心理美學上把這種寫作稱為缺失性情感體驗。就是用寫作來補償和滿足缺失的情感。我說的這種缺失性情感體驗，并非是指她個人情感生活有了這種傾斜或缺失，而是作為一個詩人，特別是一個敏感的女詩人，她發(fā)現(xiàn)了有許許多多的人，生活中極度地缺乏這些。忘了哪位大師說的：“美的本質(zhì)就是隱蔽情感的滿足”，那么寫詩就是對缺失的東西一種渴望和想象。玉上煙之所以把愛和幸福還有理解寫得那么蕩氣回腸，這也恰恰證明了她對一些缺乏愛和幸福感的人生狀態(tài)，有著自己獨到的發(fā)現(xiàn)，因此在寫作中所表達的感情就更真摯和強烈。她視詩歌為人生情感缺失的補品，將愛和被愛的情愫作為她寫詩的潛動機。

玉上煙是一個敏感而深刻的女詩人，所以在她詩歌中有對愛情很刻骨的抒寫，而且不論寫的對象是什么，都能看到一些關(guān)于愛和對愛的渴望的碎片。我們順手拿來她的《刺青》中的一段：“……反復被錘子敲打，再嵌進我的身體。我甚至愛上了/它們的暗淡，憂郁，這暴力學的美。親愛的/請小心褪下我的衣服，請不要蒙上眼睛或者淚涌/多么好啊，我的體溫，皺紋，塌陷的乳房/還在藍色的河流上忠實地活著”。這不是直接寫愛情，但是迸濺的火星，有意壓制著激浪的情感河流，還有原欲以及幻想都像燒紅的烙鐵，隨時都可以在讀者心上留下焦煳的痕跡。

缺失感，會讓人產(chǎn)生錯覺和幻想，而幻想就是詩。愿望得不到滿足，就形成了焦慮，人為了平息和逃避這種焦慮，就要尋求替代品和補償行為，這讓焦慮升華為夢、幻想和藝術(shù)。弗洛伊德說：“幸福的人從不幻想，只有感到不滿足的人才幻想，未能滿足的愿望，是幻想產(chǎn)生的動力；每個幻想包含一個愿望的實現(xiàn)，并且使令人不滿足的現(xiàn)實好轉(zhuǎn)。”所以她在《我就想把你喊醒》里寫道：“我猜，你睡了。想把你喊醒/凌晨三點的眼睛，干澀，可我不管/我喊你小木匠，小瓦匠/你欠我衣櫥，飯桌，板凳，還有一間小木屋/想起這個我就生氣，就喊你小笨蛋//喊你東，喊你西，喊你北，喊你南/亂喊。對給你起的二十個好名字/我嘆口氣，吹口氣/然后用一堆眼淚淹它們//把你的臉畫圓了，畫長了，畫方了/最后畫模糊了，你還睡//我就想把你喊醒，你看那碗湯圓/它們軟軟地躺在水里......”

這情景有點讓人想哭，這是因為幸福的情景不是事實，是幻想，是因為長久的缺失而產(chǎn)生的愛情的美夢?；孟氲眠@么生動細致，可以想到內(nèi)心是多么的孤獨和空。類似這種幻想的詩歌在她的作品中幾乎比比皆是。這就證明了藝術(shù)就是讓我們從虛擬的世界中，找到給我們心靈和生命補償和拯救的東西。也就是弗洛伊德說的“藝術(shù)在我們的身上引起的溫和麻醉，可以暫時抵消加在生活需求上的壓抑”。詩人缺失性的情感在詩中得到了補充和平衡，也造就了詩歌和美，這是個人情緒的審美化，也是詩人通過寫作對自身生命的超越和升華。

缺失使人幻想，孤獨更把詩人逼離人群逼向大自然。人在人群中失語，便和大自然滔滔不絕。這在心理學上叫移情。玉上煙很多寫大海的詩歌就是孤獨情緒的轉(zhuǎn)移，是孤獨下的靈魂在自語。譬如《大海如此完整》：

“你含著苦味的消息/翻過來覆過去，又撞向我/那洶涌的樣子，絕望的樣子，就是我/曾經(jīng)的全部。我看見你//嗚咽著把它們推向崖邊/一次又一次/我看見集體躍起的海浪，在破碎的時刻/閃著鋒利的光?，F(xiàn)在/我在你干干凈凈的沙床上/躺了下來/靠近你，傾聽你，呼喚你。碧水萬頃/大海如此完整/并沒有失去一點點的重量”。

孤獨使大海人情化人性化。寫的是大海，也是自己的靈魂。這也是一種補償和調(diào)劑。人間無愛就泛愛自然。人在和自然的相親相愛中得到了融合和凈化以及提升。這讓玉上煙寫大海的詩歌變得很深邃深厚并有一層深沉的光芒。因為她的愛不是簡單的人對自然的崇拜，還有來自她自身靈魂里面的投影。大海即人，是大海的波浪也是人的靈魂在喧響。所以她筆下的大海和人常?；旌现?，大海的波濤被人的情感驅(qū)動得深不可測。譬如她把一個被海水浸泡又遺落在海邊的鵝卵石拋進大海后產(chǎn)生了許多感嘆：“……我聽見過它無聲地啜泣，也輕撫過它身上/那些隱匿的密語?，F(xiàn)在/它像從前一樣，跌進更深處的大海/不再和像人一樣的人對視/暗淡著，更暗淡著/孤獨著，更孤獨著/我忘記了它已經(jīng)卸下風暴/忘記了它已經(jīng)學會安靜地呼吸,忘記了——/它，就是你”。

鵝卵石與人，大海與詩都縫合成一個整體。它就是你，你就是被生活和命運長久的浸泡，又無情地擱置在生活的沙灘上，暗淡著孤獨著無言又向往返回大海的鵝卵石。人還原為自然，自然物又幻化為人。人與物本兩隔，但揭示的真理是一樣的。玉上煙的詩歌總是這樣會讓人感到命運，感到心靈的顫栗。這讓她的詩歌不論寫什么都沒有離開生活，離開生命，所以說她的詩歌就是生活沖刷時留在生命上的痕跡，就是生活中發(fā)燙或冷卻的淚水和心靈。這讓她的詩歌有溫度有知覺有人性，因為這就是她心靈撕下的血與肉。這也讓她的詩歌較那些唯美的、不著邊際的、標榜挖掘生命意識的女詩人的作品更容易讓人感動，而且具有了很真切的疼痛感和命運的力量。

也正因如此，玉上煙常常能撇開自己去關(guān)心別人的命運，這也就是舒婷先生說的痛苦并上升為同情別人的淚。這就讓她的詩歌有了悲憫和胸襟。而對小人物和弱者的同情對不公平和非正義的譴責，讓她的寫作具有了人道主義色彩和批判精神。于是孤獨的老人、被壓在墻下的打工小伙子、雪地上的三輪車夫、還有每天下班后都在投注站呆望著遠方的外地民工都成為她詩歌撫摸的對象。而那首情節(jié)跌宕的長詩《由子與我》，更像一部電影，是女人命運和這個時代的縮影。這首長詩是玉上煙詩歌最早打動我的作品。由子這個在美好的時代全是倒霉運氣的南方女人，她年輕時候離經(jīng)叛道嫁給了北方比他大十五歲的男人，從此她的命運就一直在和生活搏斗，被打敗的不僅是她的工作、婚姻、乃至整個生活，還有她的身體和感情，但是一直摧毀不了的是她不屈服的性格，還有一如既往的善良熱愛忠貞和吃苦精神。詩歌有關(guān)她的部分像電影中一場場情節(jié)高潮的戲，簡潔而鋒利，讓人的心靈很容易扎出血來。

有個朋友說這首詩歌有點亂，我懷疑他沒認真看，我覺得這首詩歌就是好在它的結(jié)構(gòu)，兩個女人不同的生活又共同的命運構(gòu)成了詩歌情境的交相輝映。兩種輕重緩急不同鏡頭的交替轉(zhuǎn)換，讓詩歌不至于沉重得窒息，不至于讓女人暗淡的命運密不透風。當然這首詩歌最本質(zhì)的還是真實，事實真、情感真，還有女人命運的最真最本質(zhì)處。由子的悲劇看起來是因為他吃喝嫖賭的丈夫，其實根本上還是來自她的性格和千百年來牢固在中國女人生命最深處的觀念和意識，看看這段吧：“由子再忙也會涂上口紅/她說這是身上唯一鮮亮的地方/……志逃難一樣南下打工去了/由子開始喝酒，說粗話/低矮而潮濕的出租屋/瘦弱的由子患上了關(guān)節(jié)炎//‘由子，離婚吧’/‘不，我剛買了橘紅色的窗簾’//剛上初中的兒子，像大劑量的抗生素/頑強地支撐著一個女人的生命……”。

短短一段，由子的性格和命運的必然性就躍然紙上。這來自于作者對由子以及女人命運的深刻了解理解和體驗。這里不僅是同情，還有更多的就是自己，就是把自己對女人的理解和生活中的種種感受投射到由子的生命中，有了一種很刻骨的東西，用刀刮骨的感覺。盡管這樣由子和作者的內(nèi)心，依然保持著善良和希望，那是一種淡淡的微光，像詩中她們一起遙望啟明星的感覺。這種善良和對弱者深刻的同情讓玉上煙的詩歌有了溫暖和淚水挽手的感覺。就是淚水中有溫暖，溫暖中又有點無言。這就是詩歌就是感動的本質(zhì)。

這也是玉上煙詩歌的本質(zhì)和品格。這也證明了玉上煙就是一個生活的抒情歌手，就是說玉上煙的詩歌都是來自于生活中的種種感受。感受在先，詩歌在后。所以她不是有詩歌宣言的詩人，她甚至也不是那些有詩歌野心的詩人，更不是那些高高在上聲明要挖掘女性意識的女詩人。她只是想通過詩歌返回女人，在詩歌中做一個完整的有愛有幸福的女人。所以她的詩歌很低一直低過生活的門檻，低到和草一樣平凡低調(diào)但又郁郁蔥蔥。所以她最大的理想就像開頭寫得那樣做一個最好的“女人。妻子。母親。女兒?！闭沁@樣的心里基礎(chǔ)，她的親情詩寫得非常的真誠和感動。因為這是她心里最真實最純粹的情感，也是最踏實最溫柔的部分。譬如她寫給《哥哥》的最后一段：“你說你恨極了我高傲的樣子/哥，不是我有意抬高視線/哥，我一低頭/眼淚就流出來了”。

自然真實，樸素簡單。但沒有人也沒有靈魂不會在真正的詩歌面前感動和震撼。中間有些技巧也是真誠地傾訴時自然的流露，就是不是人工所為和冥思苦想的結(jié)果，而是專注的傾訴中恰巧碰上了技術(shù)，這是情感自然表達中自動帶出來的技術(shù)，而且是最好的技術(shù)。這同樣適合玉上煙其他詩歌的寫作，甚至是她整個詩歌寫作的方法和特征。

所以玉上煙是一個自然天成的詩人，這樣說不僅是她的天分，還來自于她比別人有更多的感受甚至苦難，所以她是一個凡塵的詩人，在凡塵體驗詩抽出詩并成為凡塵的言說者和自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