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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祖艾政加

      2012-08-15 00:42:14■阿
      湖南文學 2012年6期
      關鍵詞:縣城爺爺

      ■阿 乙

      我的爺爺是一匹驚恐的老馬。很多年后當我在壩上草原租到這樣一匹瘦馬時,覺得我的爺爺就是這樣,它對遠方失去激情,出行時慵懶而極不情愿,需要皮鞭抽打才會走上幾步。它總是低下頭嗅來時的氣味,一等返程,又控制不住地欣喜起來,幾乎將騎手甩下鞍來。今天當我們家人團聚時,還會嗟嘆歷史上的某個節(jié)骨點。那是50年代的某天,一位干部接到了一張紙,他盤桓良久,最終在嫉恨情緒的驅使下燒掉它。只因為我爺爺和他同村,且出了一個很小的過節(jié)。這件事像史書所載的懸案,最終對黨不積極的爺爺從鄉(xiāng)長位置下來,變成一個略帶魔幻色彩的郎中。據說在退下的談話中,那位賞識我爺爺的老領導問:“小艾,你怎么連個入黨申請書都不會交?”我爺爺答道:“交了的。”我爺爺說的時候像個羞愧的婦女,已經左右不了由公章承認的現實以及領導怒其不爭的態(tài)度。

      我們今日嗟嘆是因為我們看見了另外一條河流,那位干部接到入黨申請書后,戰(zhàn)勝小我,批準之,如此我爺爺便能借著這憑證從已有的鄉(xiāng)長位置晉升為區(qū)長,進而局長、縣長、市長、省長,一切似皆有可能——那么我們現在就是高干子弟了,用不著起早摸黑,將每個親人變成騾子,馱著只有1%利潤的貨物。我們有時候還會嗟嘆我父親當年的一次躑躅,生性果斷的他帶著全家老小從村里遷移到鄉(xiāng)鎮(zhèn),又遷移到縣城,在縣城筑了兩套大房,卻是在勘察好九江市的一個門面后撤退了,這樣我們就喪失了舉家遷移地級市的機會。

      今天我的流浪就根植于這純樸的虛榮,有一天我在縣城感到胸悶后,就離開組織部,到鄭州當了一名打工仔,此后飄移上海、廣州、北京,好似距離紐約也不遠了。2006年時,一家雜志召喚我,我?guī)缀趿⒖檀饝?,有一個原因它是美國一家雜志的中文版,那家美國雜志就在紐約,集團的名字叫時代華納。我就想我去看看也好啊??上КF在我也搞不清楚,是我炒它了還是它炒我了,就像一次不幸的吵架。

      當我意識到現在寫作的我已經34歲時,那種漂泊的疲乏又不可遏制地泛出來,我已經學會取笑自己的理想,所要的已經越來越少——正是在這逐步喪失激情的過程中,我想起我的爺爺,我覺得他從來沒有惋惜過,他是一匹驚恐的老馬,他才不想得兒駕得兒駕地在官場上驅馳。我記得我曾問過他為什么不做下去,他說后來他們都挨批斗了。這么說他就是他心目中的劉伯溫,準確預測了一場宏大歷史中芝麻小吏的遭遇。而我也覺得那個入黨申請書的故事只是一個騙局,他可能真的沒有提交它,這在日后他種種的作為中都得到呈現。

      我的爺爺進入老年很早,他在衛(wèi)生系統(tǒng)做了一會,就讓我的父親頂職去醫(yī)藥公司,自己退回到下沅村,過著自己歡喜的生活。我就出生在這個贛北的小村莊,是所有孩子中最受爺爺疼愛的一個,我做什么對他來說都是值得榮耀的事情。他試圖將自己一生所迷信的東西灌輸給我,這些東西包括呼延慶錘子的斤兩,點痣用的藥水,黃梅戲本,奇門遁甲以及麻衣相法。有一年暑假,他找到一個算命的孤本,因為急著要還,偷偷拆開一半,他抄寫前一半,我抄寫后一半,結果我十個字只抄四個字,蒙混過去,等到后來他讀到此處,不禁長嘶一聲。我知道他不會發(fā)怒,他甚至連當著我的面怨恨也不會,他只說你這個伢兒啊,你這個伢兒啊。

      他很好地開發(fā)了我的記憶力,他讓我記住一家九口人的生辰、屬相和稱呼。每當有親戚和鄰居路過,他就會拉住對方問我:“說說,小瑩是你什么?生于哪個時辰?屬什么?”我對答如流,他便眼巴巴地看著對方,等待那宏大的贊揚。爺爺是個很好的故事人,總是會有些鄉(xiāng)人過來找他討要故事,他有天講著金兀術的事情,講差錯了,我在一旁補正,他當時瞠目結舌,接著我看到世上最歡欣的笑臉,這笑臉接近瘋狂,又那么無聲,像山間的花忽然開了。從此,他給人炫耀時便會以這個開頭,“你說,我家孫兒都知道我講故事講錯了。”

      有一天我在上學,忽然看見窗外探出一顆熟悉的光頭,因為消失得太快,我不敢確信是不是我的爺爺。在回家后的餐桌上,果然聽到他實在忍不住了要說:“我看來看去,整個小學就數柱兒最白最好看?!蔽业臓敔斠呀浰廊ザ嗄炅?,這件事仍然被當成我家餐桌上的笑話講述,意思是爺爺很可笑。另一件被常講的笑話是我第一次系皮帶,不會拆,拉了一褲襠屎,一直不敢告訴別人,直到自己被臭得轟然大哭。

      爺爺身上散發(fā)的邪勁,他對風水、周易、麻衣、點痣、戲本、中醫(yī)的堅持,都讓我那無神論者的父親不屑,也因此,他的教育權逐漸被剝奪,我開始在鄉(xiāng)村練習書法、珠算、智力游戲,直到父親覺得還不放心,將我和弟弟接到橫港鄉(xiāng),和他一起生活,接受他的監(jiān)督。我在橫港藥店,接受了太多的毆打,我永遠記得《唐詩三百首》的第一首詩,是為:

      城闕輔三秦

      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

      同是宦游人

      海內存知己

      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

      兒女共沾巾

      但我也只記得這一首。我的父親命令我每天背誦一首詩,計劃是第一天背一首,第二天背兩首,至三百天時背盡。我總是背不好這第一首,因此總是被當成不用功,被罰令跪在地上,直到背誦通順為止。我現在不看中國古文,不喜歡唐詩,就像我的父親不喜歡吃包菜一樣,他在窮困的時候吃得太多了,以至于后來餐桌再出現這東西時便會勃然大怒。

      我的爺爺失去了我,但是他還有巨大的鄉(xiāng)村,在那里他上山采藥,配制神秘的藥物,給人看風水,給人算命,有時候還搞來一種藥水,把河里的魚蝦藥個精光,讓自己足足吃上半年。有一年他養(yǎng)鴨,鴨子得瘟疫死光了,他就把它們制成板鴨,在樓閣上掛滿兩排。我的父親回來時總是和他大吵,這個時候他展現出殊死搏斗的架勢,說吃死了是我的事,不關你的事。

      我的爺爺逐漸成為鄉(xiāng)間的一個傳說。時常會有些鄰村或遠地的人提著紅雞蛋或腌臘肉過來探望,我的爺爺總是問:“孩子還好嗎?”“好啊,好得很,到處蹦。”

      我的爺爺就很愉快地收下物什。很多鄉(xiāng)村的孩子不知道為什么喜歡假死,跟真死一樣,喚也喚不回,這個時候總是心急火燎地來請我的爺爺,我爺爺過去拿手一通亂掐,他們就活過來,好像從時間之外歸來。

      無事可干的時候,我的爺爺總是嘴里叼著煙,也不吸,蹲在路邊等候他遠地的妹夫和女婿。我的爺爺本來不抽煙,因為看病多了,人家便給他敬煙,他覺得這是個財物,不拿心疼,可是抽了他也知道身體疼,因此便點著放在嘴里叼著,一生也沒吸一口,時時刻刻像新手一樣不知道撣煙灰,因此每條褲子都留下洞,有的洞大得還能顯現里邊的內褲,讓我的奶奶恥笑。我的爺爺就這樣叼著煙,蹲在路邊等候,他已經托人帶信給他們了。

      我的姑爹和姑父趕來時,我的爺爺活絡起來,帶著他們參觀自己新設計的捕獵機關,或者講自己新看到的劉伯溫軼事,有時候還帶著他們到山上去看神秘的植物。我的姑爹和姑父長得和我爺爺差不多,都有一個稍微前凸的嘴巴,一雙骨碌碌轉的眼睛和形似于禿的頭發(fā),像是三個老掉的孩子?,F在想起來他們聚會時是多么歡喜,他們是三個歡喜的人。

      到了第一道分別的時候,爺爺總是說:“再多歇幾天罷。”他們就再歇幾天。過幾天我爺爺又說,“再歇幾天罷?!彼麄儽阌中獛滋?,直到不得不分離,爺爺像是蕭條的作家,獨自舉著燈回到案前,好一通身體不舒坦。

      總體來說,他和下沅村是和諧的,他睡在房屋里,房屋就失去了墻壁,那些尿桶、鋤頭、灶、柴禾、水缸以及二樓干燥的稻草就屬于他的,他走到門前,他就融化進萬物,青翠的山、嘩嘩流動的河水、池塘里潛藏的泥鰍、來往的農夫、長痣的女人、相信命運的鄰居和假死的孩子就像花兒一樣簇擁著他。他像在母胎里的羊水活動,越活越年輕,臉色紅潤,健步如飛,直到我的父親覺得他實在太老了,在舉家遷移到縣城時將他和奶奶捎了過去。

      這個過程就像將魚兒撈出來丟到地上,我的爺爺眼神出現驚懼,騰跳起來。在縣城住的地方,陌生的火車每夜以其工業(yè)的姿態(tài)無情地路過,讓縮在小房間里的爺爺無所適從,他不知道將那些算命書和戲本放在哪里,他看見了房間由冷硬的墻壁組成,但是這些墻壁在我父親及現代文明的注視下薄如脆紙,他覺得他什么用也沒有。他還認得政府系統(tǒng)和衛(wèi)生系統(tǒng)的一些老熟人,但是在經年不同的造化之下,他們已經失去了相視一笑的默契,他們無論如何也談不到一起來,因此最后凄惶地簡化為一兩句問候:

      “你身體還好嗎?”

      “還好,你呢?”

      這個老頭,每天吃飯每天又無所事事的老頭,逐漸演變?yōu)橐粋€可笑而固執(zhí)的小動物,他開始變得癡愣,麻木,在家長回來時表現得凄惶不安,好像口袋里的東西隨時會被繳走。他就這樣極其漫長地活了很多年,有一天他找到了把小鋤頭,去縣城的遠山轉了一圈,帶回了一捆毫無價值的野草。有一天則上了“袁世凱”的當,他回來對我們說他用極其少的錢買到了銀元,吹起來還會響,但這不過是招致一家人的斥責;過了些時日,他不思悔改,又買了一些袁大頭回來,他應該見過偽裝成美元的秘魯幣,但是他沒買,因為他不相信紙。他的妹夫和女婿有時會到縣城來,但他們在來之前已經被自己對縣城的敬畏嚇壞了,他們不敢將沾著泥巴的鞋踏進我家,匆匆吃過飯,就甩開我爺爺留戀的手落荒而逃。

      有一天,我病了,躺在沙發(fā)上,我的爺爺坐在凳子上守護著我,一動不動,像一尊陳木雕像。我就在這平安中睡去,直到又被驚醒,我聽到廚房里乒乒乓乓,有著欣喜才會有的響動。我起來去看,發(fā)現爺爺,這個粗通一些漢字的人正按照我的化學課本配制一份神秘的藥水。

      這份由淀粉和米湯等做成的墨汁,最終在縣城算命瞎子聚集的東街得到呈現。我的爺爺拿著毛筆蘸著它,寫好了字,等待上鉤的鄉(xiāng)下人,他們相信了無字天書的說法,掏出錢讓那昭示他們未來命運的字顯現出來。我的爺爺賺了好一些錢,這讓他多少在這個做生意的家庭里獲得了一些尊嚴。他這樣饒有成就的回來,被我的父親極其不屑地斥責了,我爺爺眼里的火光應該熄滅了,他一輩子都在和我的父親爭執(zhí)是中醫(yī)有用還是西醫(yī)有用,是有鬼神還是沒有鬼神,是有天堂還是沒有天堂,他失敗了,我的父親判決他說,你搞什么東西!

      我覺得那時候我爺爺心里想著的便只有逃亡了。就像一只活在高墻下的雞,它逐漸地老掉了,連翅膀也展不開,只能有一下沒一下地啄食著米,心里卻想著飛到天空去,在那里和清風白云為伴,永不歸來。這是他的理想,也是他的悲涼,是他的熱望,也是他的絕望。他最終像是不可逃脫地參加了張宏堡旗下的中功培訓班,順利滑向另一個世界。

      今天我們都在用老年癡呆癥這樣的說法形容最后的爺爺,但是他得的其實是精神病。也許是在有一天,有一個問題他沒想明白,卡在那兒了,走火入魔,就去了另一個世界,從此與我們失去聯系。我記得那第一聲宣布彼此隔離的號叫,那是一個人在極其驚懼的狀態(tài)下才會喊出來的號叫,我們一家人像是魂魄被擊中,惶恐地跑進房間,發(fā)現他眼睛直勾勾,手指著一個穩(wěn)定的前方,氣急敗壞地說:“長江大橋,南京長江大橋,我命令你倒塌,趕快倒塌。”

      我們召喚他,安撫他,捉住他,卻是消弭不下他對國民黨反攻大陸的恐懼。這種可怕的恐懼像霉斑,迅速擴散起來,慢慢從遙遠回到近處,從抽象變得具體,到最后演變成誰也不能靠近,每份遞送過去的食物都被懷疑下了敵敵畏。他總是對我的媽媽說,“我還不曉得,你想毒死我?!?/p>

      我的媽媽在后來總是轉身對著我們笑,說:“我要是毒死你,早不就毒死了?”我們家里開始習慣有著這樣一個白天睡覺,晚上大號大叫的親人。我的爺爺曾經被送去精神病院,很快又接回來,那個地方在外人看來,確實像是存在的地獄,空氣里透露著太多不安的分子。我的爺爺就這樣嘶吼,為著他的自由,終于將自己嘶吼衰竭了,這樣他在一天忽然清醒過來,說要回趟下沅村。

      我不記得那時我在哪里,總之我接到電話,說我的爺爺一回到下沅村他的屋子,忽然生出蠻力,將護送的女眷推開,快速閂上門,并在門后頂了兩把鋤頭?,F在想,這便是他的城堡,他要在這個城堡與那些要將他掠奪走的親人作戰(zhàn),他對外邊焦急的呼喊不聞不問,碰到那些鄉(xiāng)下的老人過來規(guī)勸,他不好不回,便說:“我還不曉得,我一開門,他們就將我捉去了?!?/p>

      至后來,大約是外邊催得急了,他又發(fā)起癲狂,在屋里用自己的聲音蓋住世界一切的聲音。我就是在這時接到電話,我大概是最后一個賭注了。大家都知道我是他的掌上明珠,如果有一條命比他自己的重要的話,那便是我了。

      我汗如雨下地趕到這個我出生的地方,那里意外的寂靜,陽光照在門上,門因為被雨沖刷,淡藍色的漆已經變成白灰色,露出道道槽痕。我就在這里聽了聽里邊,陷入到空空蕩蕩的惶恐,我著急地喊:“爺爺。”

      里邊空無一聲。我又喊:“爺爺,我是老柱。”

      這時里邊飄出憤怒的聲音,這憤怒的聲音如今聽來還是如此踏實:“你騙誰呢?”

      “我真的是老柱?!?/p>

      “你來干什么?”

      “我來看你。”

      “你來看我,好。”

      “爺爺,你開門吧?!?/p>

      “我不開,一開他們就把我捉去了。”

      “沒人。我一個人來的?!?/p>

      “你真的一個人來的?”

      “真的?!?/p>

      “我不信。”

      “我就是一個人來的,他們都走了?!?/p>

      后來門畏畏縮縮地開了,爺爺果然只看到我一人,卸下警覺的眼神,親熱地要摸我,我一個人把他捉出來了,一直捉到車上,讓汽車拉回縣城。我覺得他應該痛罵幾聲我這個叛徒,但是他什么也沒說,他就像絕望的獵物那樣哼叫,哼了一路。

      爺爺就這樣時而瘋癲時而清醒,又活了好些時日。生活就像是蚌,把突兀都吞噬了,抹平了,我們覺得爺爺從一開始就是瘋癲的,就是號叫的,好像幾十年幾百年都如此,好像我們也適應了他幾十年幾百年。爺爺像櫥柜上一個不用的糖果盒,一直存在著。在這樣的過程中,我大姐的兒子小學快畢業(yè)了,我二姐快生育了,我哥哥在礦產局上了班,我也警校畢業(yè)分配到遙遠的鄉(xiāng)下當片警了。我的爺爺像糖果盒一樣帶著某種奇跡活下去,看起來距離死亡遙遙無期,直到有一天,他在清醒的狀態(tài)下去菜市場轉悠,極其悲慘地在橋邊踩滑,掉到爛泥河里。那地方距離我家只有五十米,我媽媽不是愛熱鬧的人,我爸爸也不是,我弟弟也不是,我們一家都不是,我們只是覺得很多人圍在橋頭,一定是有什么事情。

      直到我那在礦產局上班的哥哥下班了,他看到很多人圍在橋頭,看一個誰也不認識的滿臉泥污、低聲呻吟的老頭蜷縮在泥里,出于某種道義,脫下皮鞋,又脫下襪子,挽起褲管,穿越蒿叢,小心走下泥潭,將他拉了起來。這時我的爺爺看了一眼,說:“國兒?!蔽业母绺绮胖溃?,這是我的爺爺。

      我的爺爺摔斷了自己的腿,這條腿打了石膏,好還是不好都已經阻擋不住死亡的來臨。死亡就像收電費的,出現在家門口,通知了我們一家人,是時候了。我的爺爺肌肉萎縮,器官潰敗,進食困難,起先能入些飯粒,接著只能入些米湯,最后只能依靠吊水針維系了。兼之爺爺號叫成性,最后幾口真氣也就損耗得差不多了。

      縱使如此,這個堅強的老男人還是拖了很久,醫(yī)生三進三出我們家,每次都像法官那樣板上釘釘地說熬不過了,每次又豎起大拇指說,“我還沒見過這么能扛的人?!蔽业臓敔數阶詈笠呀洸荒苷f話了,只能囁喏,囁喏出來的誰也不懂,有天早晨囁喏很久,每人湊過去聽,才猜到是個蛋糕的意思,我們便想這一生小氣的人是沒有吃過蛋糕的,這時想起來吃了,因此熱淚盈眶地去東街買,買了最松最軟的,回來掰得細屑,好像要喂鴿子一樣。我的爺爺看見來了,眼睛放出磷光,張開嘴等著——可是這玩意兒和此前的任何玩意兒一樣,進入爺爺的喉嚨后,就被悲哀地、一股腦地嘔出來。

      我爺爺疲憊地關上眼睛,連眼淚都沒流。然后又開始囁喏,囁喏很久,都不懂,因此我們便放任他囁喏,他囁喏他理解,他自言他自語。好些天了,親戚們過來探望,他們坐在一起,又悲傷又興奮,絞盡腦汁想著這個謎語,這到底是什么呢?還有什么沒交代的?大家掐著指頭算,算不出個所以然。直到來了一個我的堂叔。他“三叔三叔”地喚了幾聲,示意大家靜聲,趴過去聽,我爺爺張開魚吻一樣的嘴唇,將微弱的氣息送到他的耳膜,好像在那里用指尖輕輕寫了幾個字。我的堂叔抬起頭,若有所思,若有所得,又湊下去聽,這次他好像知道了,回頭說:“怕是想回去了?!庇谑撬执舐曊f:“三叔,你是不是想回去?”

      我那疲乏至極的爺爺馬上閉上眼,整張臉松弛下來,連呼吸也前所未有的平穩(wěn)起來。我們到這時才醒悟過來,我們的爺爺這些年在縣城孤獨得不行,這一切都是孤獨造成的,現在他要回家,回家了說不定還能多活上幾日。我們最后一次請來醫(yī)生驗證我們的想法,醫(yī)生視察了一會兒說,怕是趕也趕不回老家。醫(yī)生的這句話讓我們好一頓忙亂,又是聯系中巴車,又是聯系竹床,又是置辦孝布,又是熬參水。我像傻子站在一旁,思考著醫(yī)生說的四個字,生命指標。我看到這指標像早晨的路燈,一盞盞地熄滅,沒有聲音,沒有動靜地熄滅。

      幾天前,我在派出所接到家里電話,說爺爺不行了,我在派出所一直騎一輛笨拙的摩托,但是那次,我一把推開剽悍的同事,搶過他那馬力十足又耀武揚威的座騎,掛到最大檔沖向縣城?,F在想起來,那時的我真是瘋子,我掛著空擋沖下漫長的山路時,很可能就會沖進懸崖底下,從交錯而行的兩輛中巴車間飚過去時,很可能也會被夾成肉餅,我老遠按著喇叭,傲慢地沖過趕鴨的農民,我好像掌握著一道圣旨,心頭在喊:我的爺爺快要死了,你他媽地快給我閃開。

      但是一當我到他面前,就變得手足無措,他看著我的時候,既像認識我,又像不認識我,他什么態(tài)也沒表——他就是在籌集最后一點力氣,準備這次他很清楚的遠征。如今看來,這是一趟奇跡之旅,因為手忙腳亂,他在竹床上顛來倒去,未能被人從狹窄的樓梯間抬下去,最終靠的是幾條大漢站立于中巴車頂,將樓上吊下來的竹床接住,才將我爺爺弄到陸地。

      那輛像壯丁一樣被拉過來的中巴車在汽油上出了問題,一會兒猛然前沖,像是要跌跤,一會兒又死活賣不上力,需要人下來推。我的爺爺中間有一段時間微微睜開眼,絕望地看著車頂,不明所以,直到家人湊過去告訴他到了哪里,他才消停,不再囁喏——過了一會兒,他又睜開眼,表現出很餓的樣子,我的媽媽給他喂最后一口參水,他拒絕了,那參水從嘴角溜下來,溜進脖頸。我媽媽說過了范鎮(zhèn),他便又閉上眼。有時候看起來他閉眼太久,大家面面相覷,以為他就此去了,去摸他鼻息,他又悄然睜開眼來。

      就這樣,中巴車下了柏油路,在土路顛簸,又極其冒險地攀爬上山坡,在下了山坡后,下沅村的氣息飄過來,大家松下一口氣,孰料司機不當心,沒有顧及到一道隱秘的土溝,前胎猝不及防地蹦過去,整個車猛烈抖起來,爺爺的嘴巴一時開得厲害,眼睛睜開,極其無神,好像最后一點力氣無可挽回地被震飛了,眾人手忙腳亂,倒是他那侄子又看出名堂,湊過去莊重地說:“三叔莫急,就差一步到下沅了,十二股已經走了十一股,就差一股了?!?/p>

      我的爺爺就這樣堅持回到山清水秀的下沅村,回到他建造的屋子,他的房間,他的羊水。在這里,大家放下他,聲勢浩大地說“到了到了”,我的爺爺長時間地睜開眼,看著天花板,氣息隨即平穩(wěn)起來,就好像獲取了這里的力氣——我們甚至相信他會在這里復蘇,他在這里長出一層新皮,下床,提著小鋤頭到后山挖草藥。我們覺得他就是這樣大踏步地回到我們人世間,但是在一個叫南生的他的侄子走來后,情況變了。男生是我的堂伯,命運和他所有的兄弟不一樣,他所有的兄弟都實現了從鄉(xiāng)村到城鎮(zhèn)的遷移,只有他在“文革”時從南昌工廠歸來,永耕于鄉(xiāng)野。南生伯伯走來看了眼我的爺爺,親熱地說:“三叔,你回來了啊?!?/p>

      我的爺爺好好看了一眼,忽然明白此地果是下沅村,大家并沒騙他,趕緊死了。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見肉身死亡,就好像一個人說話說累了,頭一歪墜入了夢鄉(xiāng)。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遭遇到要命的尷尬,在一片啼哭中,我失去了哭泣的沖動,但是不哭的話怎么也說不過去,因此我將腦袋包在臂彎里,肩膀時也聳動,偽裝得也很悲痛。我知道爺爺的在天之靈定然會說,你這個伢兒,你這個伢兒啊。

      在我還想著做詩人的時候,曾經寫過的兩段關系到我的爺爺,一段是:

      他叫民國八十四年

      他叫建國四十九年

      他叫改革開放二十年

      他馱著

      毫無必要的歷史

      一遍遍地

      死去

      一段是:

      路越活越窄

      房越活越矮

      我的爺爺

      字跡工整地

      去了墳墓

      我并沒有很好地理解到我的爺爺。現在,當我孤獨得想念一只梨子的時候,我想念我的爺爺;當我孤獨得想念一盆炭火的時候,我想念我的爺爺。我想念他和他的祖輩所繁衍出來的層層溫暖,他們自絕于火車輪船,寧可摘草而食,圍火而談。而在那個凄寒的縣城,我的爺爺只會做一件事,他站在二樓,伸著一把厚實的雨傘,像老母牛那樣溫柔地喊:“帶傘啊,帶傘,你們帶傘啊?!蔽覀冞@些人,在江南漫長的雨季里頭也不回地離開。

      有一天,我在網上看到湘西趕尸的傳說,莫名的溫暖;

      有一天,我在立交橋下看到燒紙的女人和孩子,莫名的寒冷;

      有一天,我在夢里看見爺爺的落葬地開滿桃花,我的弟弟和他的一對兒女嬉笑著穿行于密匝的陽光之中。在那個夢里,嗩吶、鞭炮、陽光、菩薩、青山都很光明,都很好看。讓我像想念戀愛一樣想念著未來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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