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亞迪[河南大學藝術學院, 河南 開封 475001]
晚清名臣張蔭桓一生可謂波詭云譎,頗富傳奇色彩。他早年雖科舉不第,但才具非凡,精通外務,以捐班身份不斷升遷,累官至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兼禮部右侍郎等,位至卿貳,權重一時。后因支持戊戌新政,在1900年庚子事變中,被慈禧下令處死。張蔭桓曾于1885年至1889年任出使美國、日斯巴尼亞(西班牙)、秘魯三國大臣,著有《三洲日記》,記述其海外見聞。與大多出使日記不同,《三洲日記》除使事交涉之外,頗重日用倫常,交友、看戲、茶會、旅行、西洋繪畫、斗牛、催眠術等,靡所不記,文筆雅致,氣韻生動。筆者在閱讀中發(fā)現(xiàn),《三洲日記》中有豐富的西方戲劇史料,但尚未引起重視。
張蔭桓是為數(shù)不多的熟練掌握英語的出使官員,故而在日記中有不少詳細記述戲劇演出盛況和劇情故事的文字,其對西方戲劇的關注和熟悉程度僅次于著有八部《航海述奇》的張德彝。①作為初至域外的中國文人,如同一個旅行者習慣于用本土文化的眼光來審視和看待異質文化一樣,張蔭桓對西方戲劇的理解和解讀,往往只能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資源中尋找對應之處。因此他對西方戲劇的記述也是有選擇性的。光緒十三年八月二十九(1887年10月15日),張蔭桓在紐約“晚觀水法英劇,情文并美”。他用了近兩千字的篇幅詳述劇情故事,洋洋灑灑,蔚為大觀。劇情曲折離奇,頗有中國武俠小說式的傳奇色彩,他說:“戲識其略,有能為傳奇手筆點綴成文,為義俠者助,此西劇之可觀者也?!痹谒磥?,此劇之可觀,是因為曲折離奇的故事情節(jié)有改編成俠義小說的價值。光緒十五年正月二十九(1889年2月28日),他在華盛頓觀看一部講述孿生兄弟同生共死的戲劇,講述哥哥為弟弟復仇,不惜尋死。他為劇中兄弟手足深情所感動,詳細講述情節(jié)之后,不禁感慨,“昨觀英劇,情節(jié)甚佳。西俗倫常之道漠然,此劇殆僅見者,因撮記之”。張蔭桓認為,中西文化差異最大者在孝義之道,“中國能立國如是其久,為聲名文物所宗,殆一孝字為根柢。人能孝親則尊君親上,老老慈幼之心油然生矣,一切制度悉從此出。西人多不諳孝字之義,故風俗總不醇,國祚亦不永”??梢?,他之所以將此劇詳細描述,乃為表彰此劇表達的兄弟倫常之道,正與中國傳統(tǒng)儒家綱常倫理契合。光緒十四年正月二十五(1888年3月7日),張蔭桓在華盛頓參加美外務部為前任總統(tǒng)加非(即美國第20任總統(tǒng)詹姆士·加菲爾德)的遺屬籌款舉行的戲劇義演活動,見“良家子女登場演劇,無說白歌唱但舉手比擬而衣飾甚華。所演多羅馬舊事,隨意牽合,略如京戲之十八扯,戲竟跳舞而散”?!妒顺丁窞榫﹦鹘y(tǒng)劇目,講述孔亨入京應試,其母虐待孔亨妻,罰其柴房推磨??缀嗟芸讘雅c妹妹孔秀英同情嫂子遭遇,背著母親悄悄到磨房安慰嫂子。兄妹串演諸戲,為嫂嫂消煩解悶。這實際上是一種串戲,雖有劇情,但無固定演法。原系亂彈腔,后以京昆雜串,演變?yōu)閱未﹦ 蛑醒輪T可以發(fā)揮自己特長,隨意串演,展現(xiàn)各種技能。這出戲劇無說白歌唱,應為啞劇一類的情景喜劇,情節(jié)不緊湊,自然讓他想起了京戲《十八扯》。需要指出的是,晚清中國人對戲劇的認識極為寬泛,張蔭桓對戲劇的分類概念就比較模糊,他將魔術、雜技、電影以及略帶情節(jié)的歌舞節(jié)目均當成戲劇,即“百戲雜劇”。如光緒十三年十一月初十(1887年12月24日),正是西方圣誕節(jié)前平安夜。他應邀赴友人郁文家中做客,“郁文合家人婦子作雜劇。燈后往觀,坐客百十。所演北冰洋雪景,郁文自蒙皮為白熊,與小女兒跳躍,別一老者渾身雪點,狀如貨郎,分給諸孩嬉具,西諺所謂山特呵羅士也,中置一樹,滿綴友朋贈遺之物”。張蔭桓顯然將西方人平安夜里扮成圣誕老人的家庭游戲也當做“雜劇”,“山特呵羅士”即英文圣誕老人(Santa Claus)。在辭舊迎新之際,觀此一家其樂融融,張蔭桓不禁有“客中寓目,徒深異鄉(xiāng)之感”的感慨。
張蔭桓不光記述了觀看西洋戲劇的感受,尤為難得的是,《三洲日記》中還有一些西方人演中國戲的相關記述,言簡意賅,彌足珍貴,可補近代中西戲劇交流研究史之闕。光緒十四年二月二十六(1888年4月7日),張蔭桓與墨西哥駐美大使羅陸美會面,“言鳥約近有西人作華劇,衣貌宛肖,且能華語。其劇本曰《北京珍珠》,羌無故實,尤可笑”。雖然此劇張蔭桓并未親見,而且《北京珍珠》之劇情亦不可考,但至少說明當時已有西人能用中文創(chuàng)作中國題材的戲劇。不過從“羌無故實,尤可笑”的評價來看,當時的演出效果似乎并不怎么好。同年四月初八(1888年5月18日),張蔭桓應戲院老板再三邀請,赴劇場看了一部西人演的華?。骸拔魅私萑A劇,購得行頭一副,旗傘均備,臺上陳設有螺鈿幾桌,務求肖似。又供一木像。所演中國新昏廟見,令人絕倒。西人好奇,觀者如堵。要之聲音笑貌,茫無影響,是尤優(yōu)孟不若矣。園主人頻請觀,聊慰其意?!边@應該是一出中國喜劇,道具布景力求神似,中間涉及到廟宇中的新婚場景,演員演出亦甚賣力,“笑果”不錯,令人絕倒。不過雖然觀者如堵,但在張蔭桓看來,西人不懂華劇,無異東施效顰,太淺薄了點,畢竟中國文化之精髓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掌握的。出于對中國傳統(tǒng)禮樂文化的自負,張蔭桓對西方藝術家試圖學習中國音樂文化的嘗試,多輕蔑視之。如光緒十三年三月二十八(1887年4月21日),張蔭桓應邀赴宴,“布朗設餞于家,編邀鳥約富人同敘,出現(xiàn)中國樂器圖,《大哉孔子》之歌竟用西文譯出,又以意為音樂節(jié)奏,西人好古,大都類此。末乃并譯《三月三是清明》小曲,殊不經耳”。《大哉孔子》之歌應為西晉摯虞所作《孔子贊》,《三月三是清明》小曲不能確認,孟姜女尋夫小曲中有“三月里來是清明,桃紅柳綠百草青”之詞,不知是否即此。西方藝術家人將中國傳統(tǒng)歌詩俚曲重新闡釋演繹,卻并不被張蔭桓認可。
19世紀中期,大批廣東、福建等沿海地區(qū)華人移居美國淘金,至19世紀末,華人在美國、加拿大等一些城市聲勢漸著,不僅定居就業(yè),還將粵劇等文化藝術帶到了海外。張蔭桓在日記中便提及“缽倫及英屬域多利兩埠,華工各有千余,生意尚佳,均有粵劇園館”?!袄弬悺奔床ㄌ靥m(Portland),“域多利”即維多利亞(Victoria),這兩個城市當時已有粵劇館,足見粵劇在當?shù)刂餍小9饩w十五年六月初三(1889年6月30日),張蔭桓寫道:“鳥約新來粵劇一部,西人極訕笑,而訪事者乃復絡繹。均不耐久座,以非知音也。其一人坐至兩點鐘,咸嘉其有聽功,越日視之,已頭悶不能起矣。西人弦外之音,大可噴飯?!被泟≡诋敃r美國人眼里,更多的只是好奇和新鮮,“訕笑”更顯有些不屑。觀眾雖絡繹不絕,卻無一知音。而聽者以至于痛苦到頭悶不起,語多戲謔,恰恰正是中西文化隔膜的真實寫照。十幾年后的庚子年間(1900年),德國人瓦德西在北京偶觀京劇。音樂唱腔不知所云,在日記中大倒苦水:“(戲曲)足使石頭化軟,或者說得切實一點,以便使人頭痛。當余挨過一點半鐘以后,復坐余車之中,于是不勝慶幸得離苦海。”這樣幾乎“痛不欲生”的觀看體驗,絲毫未見改變。除了對劇情的記載評論,張蔭桓還對劇場設施、演員待遇、劇場禮儀、票價等頗為關注,日記中留下了不少有價值的信息,此處不再一一贅述。
張蔭桓對西方戲劇,以及西方人所演中國戲評價不高,更因非關注重心所在,往往記述失之簡略。筆者通讀日記,覺其原因有二,一為交際應酬所累。作為使節(jié),應邀參加沙龍,出席茶會或舞會,觀看戲劇等,實屬平常。此舉不僅可聯(lián)絡感情,更顯出對被邀請者的尊重,是西方上流社會交際應酬的常見方式。張氏日記中所涉觀劇記述,全系受邀出席。他雖然較一般清朝官員思想開通,周知世務,但涉足國際交涉,應酬禮儀,仍覺不堪其苦,常嘆“此等周旋,固非人情所樂。終歲酬應,以此為甚”。一日偶遇俄國大使,兩人攀談,言及交際應酬之苦,竟引為知音:“言此間酬應,勞不可言,本國政府不知我悲境況,方以為客中佚樂耳。西俗純以酬應為事,非此則耳目閉塞,一事不能辦,各使之勞,殆非得已?!币虼艘簿筒浑y理解,張蔭桓在日記中對觀劇活動的記述大多著墨不多,點到即止。張蔭桓對西洋戲劇評價不高,語焉不詳?shù)牧硪辉騽t為語言文化之隔膜。戲劇作為音樂、文學的綜合藝術形式和娛樂活動,也是人類分享故事、體驗過程、交流思想和表達社會倫理觀念的重要藝術手段,必然根植于本國的文化土壤之中,在張弛有度、豐富曲折的情節(jié)中傳達自身文化的精義。文化的隔膜,習俗的暌隔,以及語言的差異,都為戲劇欣賞制造了障礙。張蔭桓曾受邀看德國人演戲,因“語音不辨”,到頭來只覺得“跳舞尚整齊”。76光緒十四年六月二十五(1888年8月2日),張蔭桓在秘魯應邀赴利馬學堂聽琴歌,“每歌一闕別一人講論一遍,余不諳西語,既不能為周郎顧誤,亦難為頑石點頭,不逮江上峰青,索然思返”。語言和文化的障礙讓他深感交流的痛苦和隔膜,對西洋音樂文化的不明就里,使得“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的審美期待全然落空,自然無法欣賞西洋戲劇、音樂文化的妙處。
①張德彝一生八度出洋,從翻譯直至出使英國大臣,著有《航海述奇》八部,其中對西方戲劇頗為關注,留下了豐富的史料,相關研究請參看尹德翔的《晚清使官張德彝所見西洋名劇考》《晚清使官的西方戲劇觀》。
[1]張蔭桓.張蔭桓日記[M].任青,馬忠文整理。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
[2]孫柏.清使泰西觀劇錄:19世紀晚清的西方演劇及國人的最初接受[J].戲劇,2004,(03).
[3]徐一士.一士譚薈[M].北京:中華書局,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