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浩波[西華大學外國語學院, 成都 610039]
創(chuàng)作于1933年至1934年間的《流逝天堂》是澳大利亞一部經(jīng)典的戲劇作品,也是簡·德萬尼眾多文學作品中在表現(xiàn)內(nèi)容上最有探索精神的一部,它以澳大利亞北昆士蘭州因尼斯費爾的甘蔗農(nóng)場為背景,真實表現(xiàn)了20世紀初期澳大利亞糖業(yè)工人為改變生存境況而抗爭的過程和移民工人之間的政治沖突。
一、作品背景 北昆士蘭州是澳大利亞重要的甘蔗種植區(qū)和蔗糖制造基地,大量移民工人來到北昆士蘭,他們和當?shù)匕兹藰嫵闪税拇罄麃喬菢I(yè)工人的主體。1915年工黨政府上臺后,對制糖業(yè)采取“保護收購”的措施,促使了制糖業(yè)的飛速發(fā)展,但很快出現(xiàn)了生產(chǎn)過剩的現(xiàn)象,小農(nóng)場主不得不放棄甘蔗種植,變賣土地,而大農(nóng)場主則利用這一危機兼并土地,導致大量糖業(yè)工人失業(yè)。加上當時澳大利亞政府實施“白澳政策”,反對雇傭移民工人,補貼雇傭白人的甘蔗農(nóng)場,這一種族歧視政策使當時的形勢更為惡化。當意識到無人能夠保護自己的時候,移民工人成立了自己的組織,雖然種族背景和政治主張不同,但是他們團結一致,為維護自身的利益而斗爭。
二、作品特點分析 《流逝天堂》是對這場轟轟烈烈的生存斗爭的真實寫照,簡·德萬尼一如既往地將浪漫愛情作為政治議題的載體,采取純粹限制性的客觀敘事視角,不進入人物的意識領域,而是通過語言對話和人物行為來喚起讀者對《流逝天堂》所蘊含情感的內(nèi)心體驗。該戲劇語言樸實清晰,拋棄了浮華的修辭,并含有北昆士蘭州當?shù)毓と酥谐R姷?、較為粗俗的俚語。時而激烈、時而緩和的戲劇沖突的背后,處處彰顯作品的情感內(nèi)涵和作者的內(nèi)心情懷。
《流逝天堂》并無說明性語言,移民工人的罷工因果、勞蕾爾的情感變化等種種細節(jié)只能通過讀者的想象去揣摩。作品具有強烈的真實性和生活性,通過性格化的語言來刻畫人物的個性特征,簡·德萬尼成功地塑造了一批個性鮮明、形象生動的移民工人形象。劇中主要人物十四人,次要人物九人,不同階層、性格迥異的人物被安排在不同場景里,眾多的劇情頭緒并沒有讓戲劇顯得雜亂無章,一切都隨著劇情的發(fā)展被梳理得井井有條。
簡·德萬尼對政治的熱衷使《流逝天堂》具有強烈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色彩,因此它也被看做是忠實記錄澳大利亞工人階級歷史的重要文獻。正如蘇珊·萊爾所指出的,20世紀初簡·德萬尼一直嘗試著做三件事情:“一是通過她的作品表現(xiàn)澳大利亞人過去的經(jīng)歷;二是挑戰(zhàn)現(xiàn)有的政治秩序,即工人階級受經(jīng)濟蕭條和戰(zhàn)爭的支配;三是揭露婦女的生活狀況,并且試圖改革?!雹僭诖藙?chuàng)作思想的指導下,《流逝天堂》里的類型人物具有強烈的時代指向性和特殊性,類型人物的人格特征按功能和個性大致可分為:叛逆人物、啟示人物和受難人物。三種類型人物傳遞戲劇主題精神,體現(xiàn)簡·德萬尼的獨特的關注視角。叛逆人物的代表是主人公勞蕾爾,她的叛逆不僅僅表現(xiàn)了廣大婦女擺脫男性的精神束縛和經(jīng)濟束縛,獲得人身自由的理想,更重要的是,她的叛逆表現(xiàn)了資產(chǎn)階級婦女尋找思想出路,獲得政治解放的追求。啟示人物的代表是共產(chǎn)主義的信仰者托尼,在簡·德萬尼的作品中,叛逆婦女的覺醒往往都是受到某個共產(chǎn)主義者的影響,托尼的重要使命就是啟發(fā)勞蕾爾,使她走向了反戰(zhàn)和反法西斯的道路,最終獲得了新生,簡·德萬尼的“只有共產(chǎn)主義才能拯救婦女”的政治信仰在《流逝天堂》里再一次得到體現(xiàn)。受難人物是廣大的移民工人,受難人物的眾多正是對資本主義社會自詡“自由”和“平等”的諷刺和批判。移民工人生活在被壓迫、被剝削的社會底層,揭露他們悲慘的遭遇、喚醒大眾早已失去的憐憫和同情的人性要素正是《流逝天堂》的重要使命。在這三種類型人物的身上,女權主義和反法西斯這兩大戲劇主題得到了充分詮釋。
1.女權主義 簡·德萬尼的政治抱負寄托于女性的徹底解放上。當時的澳大利亞是一個種族主義和男權主義盛行的階級社會,加之共產(chǎn)黨黨內(nèi)盛行斯大林主義,婦女解放問題并不被認為是一個特殊的問題,因此《流逝天堂》被簡·德萬尼打上了強烈的女權主義烙印,肩負起為女性解放吶喊的使命。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里,女性往往受到男性的掌控,她們的生活和思想被那些有形無形的東西所操控,“單純”和“善良”往往是她們的表面特質(zhì),而“壓迫”和“束縛”則是她們的內(nèi)在真實。社會主義理論宣稱要解放婦女,但事實上社會主義理論的擁護者卻沒能做到這一點,簡·德萬尼的個人經(jīng)歷使她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她作品中的社會主義者,比如小說《寵兒多恩》里的瓦倫丁、《肉店》里的伊恩,雖然他們擁護社會主義革命對男性和女性的解放,但骨子里的男權主義思想仍使他們把妻子看成自己的“仆人”和“生育工具”?!读魇盘焯谩防锏纳鐣髁x者丹尼爾就公開宣稱:“列寧唯一的錯誤就是給了女人發(fā)言權!如果女人不服侍男人,男人怎么辦?”作為女權主義者,簡·德萬尼認為社會主義者思想中存在的男權主義應該受到批判,所以在《流逝天堂》中,她借女工杜莎之口回擊:“列寧說,女性一定要快樂,她必須向男性展示她的拳頭。如果我能去俄國,我會向丹尼爾展示我的拳頭……如果他敢在我面前發(fā)號施令,我一定給他點顏色看看?!?/p>
勞蕾爾是簡·德萬尼女性解放的代表人物,扮演共產(chǎn)主義者和情人雙重角色的托尼嘲笑單純、善良的勞蕾爾缺乏情感的深度:“你只游于生活的表層,從不知道饑餓,從不受到傷害,甚至從不虔誠,你離我們太遠了……是的,離痛苦太遠了?!蓖心嵯M麆诶贍柲苷境鰜砗驼煞蚨窢?,幫助那些受到丈夫壓迫的人。他告訴勞蕾爾,“列寧說過男人必須尊重女人,你表面上是老板的妻子,但是同時也是受到壓迫的女性。力量是用來斗爭,用來反抗壓迫的,我們必須一起斗爭以爭取新生活!”在沉悶、躁動的甘蔗農(nóng)場里,托尼和勞蕾爾的浪漫愛情是他們重現(xiàn)生命活力、鼓起勇氣走向希望的動力。在托尼的幫助下,勞蕾爾認識到自己“沒有腳踏實地”,因此立志成為一個“靠自己雙手工作”的謙卑女性,而非“男性帝國”的一個工具,她最終擺脫了束縛和壓迫并獲得了新生。
2.反法西斯 20世紀初期,德意日等國家盛行的法西斯主義導致了世界勞工運動和革命運動的高漲,簡·德萬尼反法西斯的政治主張促使了《流逝天堂》的面世,反法西斯則成為了《流逝天堂》最重要的任務?!读魇盘焯谩放c其他反法西斯作品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它將澳大利亞甘蔗工人罷工納入國際反法西斯斗爭的大環(huán)境里,以實現(xiàn)將共產(chǎn)主義政治組織化的目標。簡·德萬尼把自然環(huán)境、人物的命運和歷史巧妙而有機地融為一體,整個戲劇蘊含了自然、歷史和人生這三大文學藝術內(nèi)核。戲劇劇情圍繞法西斯者和反法西斯者的對立展開和發(fā)展,又以資本主義者和法西斯主義者的相互摧毀,男女主角最終擺脫資本主義和法西斯主義的壓迫,獲得徹底的解放而結束?!读魇盘焯谩防锏姆ㄎ魉狗肿酉Mと藘?nèi)斗,從而將罷工焦點從老板和工人之間的勞資糾紛轉移到持不同政治信仰的工人之間的政治內(nèi)耗。令人贊嘆的是簡·德萬尼敏銳地認識到這一點,她的階級背景、苦難的生活經(jīng)歷和在一線工人中的政治活動讓她看到了共產(chǎn)黨和工人之間的有機聯(lián)系,她一反以前對資本家的盲目排斥,理性地提出了為反抗法西斯和大資本家及維護工人利益而組成跨階級聯(lián)盟的構想。《流逝天堂》沒有普理查德小說里那種“被欺騙被愚弄、喪失道德的”的工人,相反,《流逝天堂》里的工人斗爭堅決,他們堅信自己的正義事業(yè)。簡·德萬尼借工人拉迪什之口指出:“移民工人和中小農(nóng)場主有共同的利益,因為他們都受到大農(nóng)場主的剝削……我們工人也希望中小農(nóng)場主的情況有所好轉,從而能夠給予工人更好的工資和工作環(huán)境……因此我們要團結起來,對付共同的敵人——大農(nóng)場主。”
在反法西斯的背景下,主人公的浪漫愛情、工人之間的兄弟情義被有意無意淡化,悲傷和憤怒彌漫劇情,不同的劇情氛圍賦予讀者不同的心理感受,所有人物被完全政治化了。隨著一聲槍響,戲劇劇情戛然而止,主人公勞蕾爾的未來和移民工人的最終命運的不確定,留給讀者無盡的嘆息和遐想。結尾的悲劇和對未來的憧憬建立了共產(chǎn)主義者的政治理想,正如戲劇里的韋斯特牧師所宣稱的“共產(chǎn)主義者正在做上帝的事——摧毀社會不平等,促使人性回歸與自然和諧”,同時也印證了資本主義和法西斯主義相互摧毀,共產(chǎn)主義獲得最終勝利的政治寓言。
歷史真實與戲劇化的劇情發(fā)展融合統(tǒng)一,這種深層次的敘述結構使《流逝天堂》的情感蘊含更為深厚,更具感染力。這部戲劇展示了澳大利亞工人階級運動和反法西斯的歷程,對澳大利亞傳統(tǒng)的男性至上價值觀念進行了無形的解構和徹底的顛覆,標志著簡·德萬尼寫作類型朝著“工業(yè)小說”和“報告文學”方向的轉變,《流逝天堂》因此獲得了澳大利亞主流媒體評論家的高度贊揚,也成為簡·德萬尼最為成功的戲劇作品。
① Susan Lever.Real Relations:The Feminist Politics of Form in Australian Literature[M].RushcuttersBay:Halstead Press,2000.
②Jean Devanny.Paradise Flow[M].Hecate Press,1985.(文中有關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