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閱讀可變性角度解讀《雷雨》中的周樸園形象

⊙陳長偉［亳州師范高等?？茖W(xué)校中文與傳媒系， 安徽 亳州 236800］

⊙張大勇［北京師范大學(xué)， 北京 100871］

作 者：陳長偉，文學(xué)碩士，亳州師范高等?？茖W(xué)校講師，從事文學(xué)及中小學(xué)語文教育研究；張大勇，北京師范大學(xué)博士。

《雷雨》中周樸園的形象，在我們的腦海里可謂是根深蒂固的——冷酷無情、自私虛偽、老謀深算、傲慢、心狠手辣的資本家。這些認識一般是從政治和階級的角度來分析，有其合理性。但是，如果我們從整部話劇和當(dāng)時的社會現(xiàn)實，并結(jié)合我們今天的現(xiàn)實生活來分析周樸園的形象，就會產(chǎn)生新的理解。周樸園并不是概念化的，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有著七情六欲和復(fù)雜的性格。

一、曹禺先生對周樸園評價的差異性

曹禺先生在1936年1月初版的《雷雨》序中寫到：“在《雷雨》里的八個人物，我最早想出的，并且也較覺真切的是周蘩漪，其次是周沖。其他如四鳳，如樸園，如魯貴，都曾在孕育時給我些痛苦與欣慰，但成了形后反不給我多少滿意?！庇纱丝磥恚髡咴凇独子辍分兴鶎懙闹攸c不是周樸園，并且在整部話劇中周樸園所占的篇幅并不多，作者最喜歡的是周蘩漪。更為重要的是作者對周樸園的刻畫是不滿意的。

在1979年第3期的《人民戲劇》中，作者談《雷雨》時，說侍萍“陰差陽錯今天又回到了這個家，碰到了這個人。既來了，她想看看這個人的心到底有多黑?！睂χ軜銏@的認識是其心是很黑的。當(dāng)“他開了一張支票，登時，赤裸裸的金錢關(guān)系出來了。偽善的假面具被扒下后他是那么冷酷無情”。而且認為侍萍的到來“成了對他的社會地位的嚴重威脅。所以，非再次把她趕走不可。他的階級本能使他沒有任何考慮，而馬上做出這種決定”。作者認為周樸園是很虛偽、很自私、冷酷無情的，這是從階級對立的角度來分析的?！盀榱税咽虑檠谏w起來，周樸園立刻解雇四鳳、魯貴，和他們斷絕一切關(guān)系。他怕得很，直到第四幕，他還要寄錢給魯媽，不是為了慈悲，而是因為他不放心，非用錢堵住他們的嘴不可”。①在這里作者可能忽視了魯大海，認為周樸園這么做完全是出于自私無情，這應(yīng)該有些不符合實際的。因為在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知道魯大海是他的兒子，在整部的話劇中可以看出周樸園是十分惦記魯大海，而且他對魯大海是有愧疚之情的。魯大海畢竟是他的親生兒子，魯大海還生活在貧困之中。周樸園給魯侍萍匯錢，退一步說，即使不是為了侍萍，也會為了他的兒子。而且最后作者也說“周樸園這個人物，是比較難于分析的”。

在夏竹《曹禺與語文教師談〈雷雨〉》中，曹禺說“：周樸園也是一個人，不能認為資本家就沒有人性。為了錢，故意淹死兩千二百個小工，這也是他的人性?！瓙鬯鶒鄣娜耍谒畹娜ψ永镄枰星榈臏嘏?，這也是他的人性?！倍易髡哒f后來周樸園雖然又娶了兩位太太，但感情并不愉快，所以使周樸園自然更加懷念他最初的戀人了。作者又提醒說，在侍萍對周樸園訴說自己的不幸遭遇時用了“你們”“、你們老太太”，而不是“你”，作者還覺得侍萍被趕走，周樸園不是完全同意的。周樸園的家教很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能違抗的，他沒有辦法。后來周樸園和那位非常有錢的小姐新婚后不久，就到德國留學(xué)。這也可能就證明了，當(dāng)初侍萍被趕走，周樸園不是完全同意的。萬老又說當(dāng)侍萍真的到來的時候，周樸園一下子從過去的懷念回到現(xiàn)實的利害關(guān)系中來了。說周樸園認為：我這么有錢，別人怎么突然找到我的頭上來。他把別人也當(dāng)成和他一樣變壞了，立刻審時度勢對付。周樸園就露出了他的資本家的面目，這還是從階級的觀點來認識的，具有時代的局限性。

二、從本文和閱讀的可變性的角度來分析周樸園

從上面可以看出，曹禺先生在不同時期，甚至是同一時期對周樸園的認識也存在著一定差異，甚至是矛盾的。依據(jù)接受美學(xué)的觀點，作者寫出來的不是作品，而是本文。在接受美學(xué)理論中，本文指一種由某種媒介手段固定下來的符號體系。它作為讀者的對立面而存在，等待著讀者對其進行閱讀。它不等同于“作品”，因為作品與其說存在于物質(zhì)符號之中，毋寧說存在與讀者的意識之中。②本文要成為作品，必須有閱讀行為的實施和讀者的經(jīng)驗參與。由此，也就產(chǎn)生了閱讀的可變性。閱讀的可變性是指同一本文，由不同層次、不同背景中的讀者閱讀，所生成的意義會有或多或少、或明顯或隱晦的差異。甚至即使同一讀者閱讀同一本文，在不同的時空條件下，由于環(huán)境或者心緒的變化，也會得到相差甚遠的體驗結(jié)果。③讀者在閱讀本文的時候，可以不完全按照作者的本意去理解。由于讀者所處的時代、生活的環(huán)境、知識結(jié)構(gòu)的不同，就會出現(xiàn)“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的結(jié)果。本文中本來就有很多“陌生化”的東西，有些東西是作者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就沒有意識到。

（一）生活在理想與現(xiàn)實矛盾之中的周樸園。周樸園對侍萍思念了三十年，并且把侍萍當(dāng)年在周家用的家具從無錫搬到了現(xiàn)在的周公館，家具的擺放方式也和以前一樣。放家具的房間，下人沒有事，不能隨便進入和停留的。如在第一幕中，周樸園對四鳳說：“四鳳，我記得我告訴過你，這個房子你們沒有事就得走的”。在第二幕中，周樸園誤以為魯侍萍是新來的仆人時說：“你不知道這間房子底下人不準隨便進來么？”蘩漪曾經(jīng)未經(jīng)過周樸園的同意把那間房子的舊家具換上新的，后來還是被周樸園換成原來的舊家具。房間的簾子無論在什么時節(jié)都不能拉開，仍然保留了當(dāng)年侍萍的生活習(xí)慣，周樸園穿的衣服還是二十年前的新裝。周樸園把侍萍年輕時候的照片放在家里顯眼的位置，這些都表明在周樸園的心中只有侍萍，這并不是意味著蘩漪與富家小姐、太太有什么不好。他的這些行為，絕不是做給別人看的，他也沒有必要那么做。

但周樸園又是現(xiàn)實中的人，一家之主。周樸園要承擔(dān)著家庭的經(jīng)濟收入、安定、平穩(wěn)與未來的責(zé)任。這樣，他在生活中難免會帶有功利、自私的一面。在我們現(xiàn)實生活中，又有幾個一家之主不是如此呢？他帶有這樣性格是有一定的合理性。

很多時候，都認為當(dāng)侍萍突然來到周樸園的面前時，周樸園就立刻暴露出赤裸裸的金錢觀念。周樸園想用錢打發(fā)侍萍的做法，這里面既有自私的一面，也有合理的一面。要看到這種“自私”不是那種很狹隘的“自私”，他更多的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這個家庭的所有成員，為了這個家庭的現(xiàn)有秩序，不想產(chǎn)生什么風(fēng)波。周樸園的歷練使他能夠預(yù)見到，倘若公開表明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給下一代帶來不是高興而是痛苦，這種做法是不現(xiàn)實的。后來，在那個不應(yīng)該公開表明他們之間關(guān)系的時刻但卻被迫公開表明后，結(jié)局是當(dāng)事人死的死、瘋的瘋、走的走，以悲劇結(jié)尾，這比周樸園能夠預(yù)見到的更要悲慘。他的“花錢消災(zāi)”這種做法，是他對自己家庭的責(zé)任體現(xiàn)，但也造成了對侍萍的侮辱。他后來又要給侍萍匯兩萬塊錢，這種行為絕不能僅僅認為是為了堵住侍萍的嘴，是赤裸裸的金錢關(guān)系，是資本家觀念的體現(xiàn)，可能更多的是對侍萍和魯大海愧疚的表現(xiàn)，是作為丈夫和父親失職的補償，或許這也是他唯一能做到的補償。

（二）陷入情感困惑中的周樸園。在現(xiàn)實生活中，當(dāng)人們物質(zhì)生活基本滿足后，追求更多的是精神生活，在精神生活中愛情又是處于第一位的，而且愛情往往又會與道德發(fā)生矛盾。

三十年來，周樸園的物質(zhì)財富變得更加富足，可精神上卻越發(fā)貧窮。蘩漪與周樸園之間沒有真正的愛情，他們相互溝通很少。周樸園一去礦上就是兩年多。周樸園對蘩漪的關(guān)心，僅僅是出于責(zé)任，只是把蘩漪作為家庭的一員。蘩漪最需要的不是物質(zhì)的富足，是美好的愛情，周樸園卻沒有給她，蘩漪的性格可能就因此帶有陰鷙的特點。她裝瘋，并把愛情寄托在周萍身上，以至產(chǎn)生了道德上的亂倫，這和周樸園忽視她的愛情與精神生活有著直接關(guān)系。這與《安娜·卡列尼娜》中，卡列寧忽視安娜的愛情，導(dǎo)致安娜拋棄兒子與渥倫斯基私奔的情況基本相同。

由于周樸園的情感一直沒有得到幸福，而是陷在痛苦之中，致使他時時懷念侍萍。侍萍對于周樸園來說，是愛之深也是恨之切的，他們有過一段美好的、沖破世俗藩籬的愛情。雖然說沒有白頭偕老，但還是開花結(jié)果了，這不同于巴金《家》中的覺慧與鳴鳳，覺慧帶有懦弱一面。覺慧迫于家庭的、世俗的壓力，不敢接受鳴鳳，最終鳴鳳被逼投湖自殺，其有不可推脫的責(zé)任。鳴鳳的付出和期望幾乎沒有得到任何的回報和實現(xiàn)。而當(dāng)時的周樸園與覺慧相比，是有著其勇敢的一面的。但周樸園畢竟是生活在封建思想、婚姻制度根深蒂固的現(xiàn)實社會。他對抗不了家庭和社會的壓力，趕走了侍萍，所以侍萍說“你們”周家的人趕我走，而沒有用“你”。這種情況與焦母逼迫焦仲卿把劉蘭芝休棄回家的情況有何區(qū)別？只不過，此時的周樸園比焦仲卿又軟弱一些罷了，最后沒有自殺而已。但也可以看到，這些年周樸園雖然活著，卻很少說話，其心理何嘗不是很痛苦的。近三十年他們沒有見面，這些年他們各自的經(jīng)歷差別很大，一個在社會的下層苦苦掙扎，多次改嫁；一個在社會的上層勾心斗角，相互利用、算計來獲得利益。從而使他們的性格和見識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一個變得性格堅強；一個變得沉穩(wěn)、老練、多疑，這些性格都是被各自生活的環(huán)境所造成，但這也是為了生存。

由于周樸園與侍萍之間存在誤解與缺少溝通，所以兩者之間的感情也充滿著隔閡與矛盾。侍萍與周樸園的交談，她是有意識的，是帶有目的的，她可能是想看他有沒有什么變化，也是帶有對周樸園的怨恨。周樸園在社會中經(jīng)歷了很多，與別人的爭斗也很多，使他在很多時候難以相信別人，包括對三十年后的侍萍，這是他的習(xí)慣性的思維反映。這里也要看到侍萍表明自己的身份是慢慢的、一層一層的，表面的情形、說話的口氣與一般的敲詐方式是有相似點的。致使周樸園誤認為侍萍是來“敲詐”的，他就直接與侍萍展開談判，想用金錢解決問題，這種做法也是符合人的正常心理反應(yīng)——“花錢消災(zāi)”。另外，周樸園對魯貴也有些了解，魯貴的人品低劣，經(jīng)常偷周家的東西，所以周樸園對侍萍說“魯貴像是個很不老實的人——”。侍萍與魯貴為一家，難免會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人窮志短”的嫌疑與可能性，這也是產(chǎn)生誤解的原因之一。但是，事實是經(jīng)過了三十年艱辛生活的侍萍變得剛強、注重尊嚴，與魯貴是不同的，這是周樸園沒有想到的。由于周樸園的誤解，更加加深了侍萍對他的怨恨，他們之間的矛盾變得更大。

周樸園在與侍萍第一次見面后，仍沒有把侍萍當(dāng)年用的家具扔掉，也沒有把侍萍的照片毀掉，而且在第四幕開始的時候周樸園還戴上眼鏡看侍萍的照片，仍然放在原處而且怕丟了。這些說明他并沒有因為侍萍的變老就失去了對侍萍的思念，那時他的心情肯定是復(fù)雜和痛苦的，這也是他真實的一面。

三、對家庭教育具有現(xiàn)實的意義

周樸園一心追求建立一個最完美、最有秩序的家庭，認為自己的兒子是健全的子弟，自己教育出來的孩子，也絕對不愿讓任何人說他們一點閑話。可是，命運卻和他開起了玩笑，實際的情況與他追求的恰恰是相反的，這使他陷入了無奈。大概自聽說侍萍投河自殺后，周樸園就把精力投入到學(xué)習(xí)和工作中，來麻痹自己的情感。也許就在這個時候他把很小的周萍送到了鄉(xiāng)下——或許富家小姐也不允許在她之前，周樸園有私生子——直到周萍成年后，才回到了他的身邊。周樸園這么做直接傷害了周萍幼小的心理，周萍雖然自小不缺少吃穿，后來又接受高等教育，卻生活在沒有父愛和母愛的環(huán)境里，致使周萍到成年之后，心理都帶有一定的缺陷，甚至是病態(tài)的。正如蘩漪對周萍所說“你說你恨你的父親，你說過，你愿他死，就是犯了滅倫的事也干”。兩個都帶有心理缺陷并且精神孤獨的人，互相發(fā)泄憤恨和痛苦，但這么做并沒有減少他們的痛苦。發(fā)生了亂倫后，又加深了他們的痛苦，致使周萍在后來的生活中總是郁悶、酗酒，難以自拔。這樣，周萍又招來了父親的不滿和失望，父親給他安排清閑的職務(wù)，使他在事業(yè)上沒有任何建樹。蘩漪從裝瘋到真瘋以及周沖、周萍的死亡，最終摧毀了周樸園認為的最完滿、最有秩序的家庭，這種結(jié)局又何嘗不是周樸園一手造成的呢！

在我們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的時期，人們忙于追逐物質(zhì)利益，而忽視了與子女的團聚，傷害了他們的心理，以致他們的心理產(chǎn)生缺陷。當(dāng)人們退出繁忙，冷靜之時，驀然回首，這時才會發(fā)現(xiàn)，失去的遠遠大于得到的。財富、事業(yè)是很重要，但家庭更加重要，做父母的需要家庭，而子女則更加需要父母的關(guān)愛、家庭的溫暖。

《雷雨》中的悲劇根源在于當(dāng)時的社會，當(dāng)事者也有其不可推脫的責(zé)任。但，也許如侍萍和周樸園相信的一樣，冥冥之中或許有某個命運主宰著人們的命運吧。

① 人民教育出版社等編：《教師教學(xué)用書》，人民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9—28頁。

②③ 狄其驄、王汶成、凌晨光著：《文藝學(xué)新論》，山東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685—70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