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清初丁耀亢仕隱心態(tài)

⊙姜克濱 張會峰［淄博師范高等?？茖W校人文科學系， 山東 淄博 255130］

明清之際文人的處境非常艱難，他們常常在仕與隱之間不斷地徘徊。明朝末年，滿洲貴族入主中原，建立新的封建王朝。生活在易代之際的知識分子如何面對這一新的政權，是當時很多人面臨的難題。一些深受明朝恩德的高官顯宦，有的投降清朝做了貳臣，有的以自殺的方式殉節(jié)，也有的秘密組織軍隊反抗新的王朝。而對于大多數(shù)中下層知識分子來說，他們的生存方式則有所不同。他們很多在明朝并未中科舉，沒有做官，當新朝開始科舉之后，很多人則躍躍欲試，準備在新的王朝一展才華，如《續(xù)金瓶梅》的作者丁耀亢。而有些知識分子則拒不應試，以遺民自居，著書泄憤，如《水滸后傳》的作者陳忱。一些知識分子在清朝做官后，并未得到重用，反而在風起云涌的民間抗清浪潮中處境尷尬。他們目睹了清朝統(tǒng)治者殘酷屠殺人民的現(xiàn)實，也看到了清朝政權的倒行逆施，轉(zhuǎn)而開始反清，或辭官歸隱，表現(xiàn)了獨特的文人心態(tài)，這對于我們了解當時的社會狀況和文人處境有很重要的意義。

仕隱心態(tài)的變化與作品思想密切相關。本文即以丁耀亢為例，探討一下他在明清之際的仕隱心態(tài)變化。丁耀亢在其戲曲《表忠記》中對清朝統(tǒng)治者大加頌揚，而在1660年所寫小說《續(xù)金瓶梅》中對清兵屠殺民眾多有描寫，寄寓反清思想。他的作品中這種矛盾之處非常普遍，讓人感到困惑難解。實際上，丁耀亢作品的思想內(nèi)涵與他的仕隱心態(tài)息息相關，不同時期的心態(tài)對他的創(chuàng)作影響極大。對丁耀亢生平經(jīng)歷考證的論文有很多，但對他仕隱心態(tài)變化較少觸及，做一番研究很有必要。

一、從隱到仕

丁耀亢（1599—1669），山東諸城人，字西生，明末清初著名文學家。丁耀亢生于明世宦之家，為明侍御史丁惟寧第五子。丁氏家族是諸城五大姓之一，堪稱名門望族。他曾自述道：“明初有丁普郎者，以軍功從洪武，封于武昌，其子孫以百戶世蔭食，屯于淮之海州衛(wèi)?！雹僭凇蹲遄V序》中他也寫道：“至先傳御公，以科名起家，迄今文武自奮者不絕，故遠近稱藏馬丁氏云?！雹谏钍苊鞒Ｊa的丁氏家族以詩書傳家，丁耀亢自然以出仕來成就自己的人生理想。但是辛酉（1621）、甲子（1624）和庚午（1630）三次鄉(xiāng)試未中，對自負的丁耀亢來說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此段時間，丁耀亢主要隱居在橡栗山房，與友人山中結(jié)社，創(chuàng)作雜著《天史》，過著一邊讀書一邊種田的生活。

丁耀亢的隱居生活隨著清軍的南下而結(jié)束。1642年清軍攻破諸城，在城內(nèi)燒殺搶掠。其兄耀昴、弟耀心、侄大彀均死于戰(zhàn)爭，另有一侄豸佳受傷，而他本人因兩次攜母倉皇入海避難，致使家產(chǎn)被占，所有這些，使他對亡國破家之禍有切膚之痛。此時期他寫了《哀九弟見復》《哀大侄如云》等詩對親人進行悼念。丁耀亢在其《出劫紀略》書中清楚地記載了清朝軍隊慘無人道的屠殺以及戰(zhàn)亂給人民帶來的巨大痛苦。但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對清兵懷有家仇的丁耀亢，在清朝卻選擇了出仕的道路。新朝剛定，丁耀亢就到京城應試，關于此事的經(jīng)過，《出劫紀略·皂帽傳經(jīng)笑》有較詳細的記載：

戊子七月……乃由順天籍府庠得試于京兆張君、司成高君，入禮曹拔送太學，隸鑲白旗官學焉。先是遼之教習官子弟，皆由此入內(nèi)院，有至外督撫?！昕紳M，已得售，當選有司，后改廣文，授容城教諭。③

丁耀亢的求官行為，是他急于同清朝合作，還是求取功名以自保？從隱居到主動求官，他的思想有了一個很大的轉(zhuǎn)變。

現(xiàn)實情況的殘酷讓丁耀亢無奈之下，只好入京城尋求以前朋友們的幫助，這也就是在清朝剛剛建立，他匆匆忙忙應試的原因，這一點屢被一些學者指責。認為他汲汲于富貴，毫無愛國之心，毫無反清之志，這實際上是一種誤解。在《避風漫游》中他說明了戰(zhàn)亂后他急于出游的原因：

時殘破之余，劫殺成習。亂民經(jīng)闖宦縱惡之勢，藏身衙胥，以巨室寒士為奇貨，草野之間，動相殺害?？h有令倪君者，遼伍卒也。嚴刑暴鷙，如蒼鷹乳虎，擇人而食。邑宦甲科某，以人命事輒械送獄，不二日笞殺數(shù)十人?！鋾r士宦等威盡矣。十月，以監(jiān)事辭入都，實避禍也。④

丁耀亢的入京求官實際上是他危難之際尋求自保的一種方式。而這種自我保全的智慧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實在是一種迫于無奈的行動。除了投降清朝，殉節(jié)當然值得贊賞，但是更多的士人是采取多種多樣的生存方式，有的逃入山林，有的力田。正如趙園所說：“士的謀生手段的匱乏，是士的歷史的結(jié)果。當著面對具體的謀生手段的問題時，士人自不難發(fā)現(xiàn)，作宦、力田、處館、入幕，幾乎構成了他們基本的生存空間?！雹輾w莊在《保定張氏殉難錄序》中加以感嘆：“自流賊發(fā)難，十五年間，以至甲申之禍，內(nèi)外諸臣之為哥舒翰、段凝、馮道者何其多也！”⑥真正保持氣節(jié)，為國效忠者畢竟是少數(shù)。

家族的零落也是他出仕的原因之一。經(jīng)過一場戰(zhàn)亂，豪家大族受到很大的打擊，特別是李自成的起義軍對當時的地主進行的“割富濟貧”。戰(zhàn)亂之后的家族衰落是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史載：“直隸、山東、河南到任之地方官，均執(zhí)行大順政權向紳衿大戶追贓助餉之政策。山東諸城，以割富濟貧之說，明示通衢?！雹叨∫涸谧约旱闹髦胁恢挂淮蔚靥岬絹y后家庭的狀況。如《出劫紀略》中記載“八月，葬二兄諱耀昴者于城西。十月，葬九弟耀心于舊塋。送者寥寥，徒步數(shù)人耳。亂后風尚陵奪，視為弱內(nèi)，平昔親知，反面秋風，百計相傾，忍之而不報?！雹喽@種情況在當時是很普遍的。歸莊在《王奉常煙客先生七十壽序》中有“自陵谷變遷以來，世家巨族，破者十六七”⑨。家族的興衰與個人的命運緊密相連，丁耀亢原先只想有幾畝田地來過隱居生活已經(jīng)是不可能了。在詩集《陸舫詩草·抵舍有感》中他又一次表明了自己出仕的無奈：“三年漂泊逐飛蓬，田舍蕭條萬慮空。世亂始知門戶累，家貧漸見子孫庸。危巢雛燕爭傾廈，小村啼烏一任風。兄弟不堪零落盡，漫勞牛馬付癡翁?！雹?/p>

丁耀亢在《亂后忍侮嘆》中曾不止一次地表白自己的想法。豪家大族的敗落，使丁耀亢在家鄉(xiāng)的生活舉步維艱，可謂是備受欺凌。如在《亂后忍侮嘆》中有這樣的描述：

見予家二孝廉罹變，不能振起，予歸又勉整舊業(yè)，雖賢豪稱久交者，時側(cè)目焉。先是叛仆乘亂為賊者，予歸理之官。邑大姓陰為之主，使其反噬，或使誣訟于郡，以謀叛殺人命等事，冀以試吾強弱。又使亡命無賴者，率眾登門毆罵，觀吾動靜。予皆不較，復誘惡仆某跳梁，率眾劫糧畜以去。?

在這種情況下，他的出仕不僅僅是一種個人行為，已經(jīng)與整個家族的利益聯(lián)系起來，丁耀亢正是基于此種考慮做出了被迫應試做官的決定。對于丁耀亢的此種舉動，我們也不能太苛求他。正如陳寅恪所言，固然不能諒解錢謙益等南明重臣降清舉動，但對清初的知識分子的特殊處境也給予了了解與同情。他曾說：“蓋建州入關之初，凡世家子弟著聲庠序之人，若不應鄉(xiāng)舉，即為反清之一種表示，累及家族，或致身命之危險?！笫牢唇猱斎涨閯?，往往作過酷之批評，殊非公允之論也?！?

二、從仕到隱

處境的困難使丁耀亢從隱居到出仕，在新朝謀得官位。但不被重用的失落，屈節(jié)事清的痛苦又讓丁耀亢最終選擇了辭官歸隱。丁耀亢自視甚高，有著很高的抱負與理想。在明朝他的出仕做官理想一次次的失落，在清朝統(tǒng)治下，他仍然不放棄自己的理想。郭英德先生在《明清傳奇史》中這樣寫道：“封建時代的文人士大夫普遍地存在著依附于現(xiàn)實政治、依附于朝廷統(tǒng)治的鮮明的政治人格。在他們心目中，人的政治價值，即便不是唯一的價值，也是最高的價值?！?

甲申之變后，丁耀亢開始了他的仕宦生涯。從1649年充任鑲白旗教習，一直到1659年，授福建惠安縣令，丁耀亢在清朝出仕達十年之久，其間寫了四部戲劇:《化人游》(1647年完稿)、《赤松游》（1649年完稿）、《西湖扇》（1653年完稿）、《表忠記》（1657年完稿）。可以說這一時間的作品清晰地表現(xiàn)了他這段時期思想的軌跡。丁耀亢1647年后的劇作，反映了作者從順治四年到十四年間思想變化過程。四種劇作反映了丁耀亢從矛盾彷徨、承認現(xiàn)實，最終與清朝統(tǒng)治者合作的轉(zhuǎn)變過程。

而丁耀亢的“反清”思想開始慢慢淡化，一直到《表忠記》為順治統(tǒng)治歌功頌德，“反清”到“頌清”的嬗變是顯而易見的。戲曲《表忠記》，他希望通過對忠臣楊繼盛的描寫和歌頌，來正面闡述漢族的傳統(tǒng)的封建道德思想，以求清朝統(tǒng)治者的接受，同時表白自己的忠心。此劇本從頭至尾對清畢恭畢敬，對清朝的統(tǒng)治歌功頌德是顯而易見的。如：

一統(tǒng)于基歸順治，萬年天運壯清朝。今當順治十四年，大清國圣明天子御筆親題表忠御序，頒行天下，上帝大喜。從此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享國太平，萬年福壽。那楊忠臣可回天去也。

【漿水令】（眾）歌太平，仁風流廣；馭和氣，仙音嘹亮。山河一統(tǒng)慶羲黃。凌云詞賦，麟鳳文章，相如渴飲仙人掌。祝順治，祝順治，民歌擊壤。頌清朝，頌清朝，圣壽無疆！?

丁耀亢此段時期的傳奇劇作，正好再現(xiàn)了他內(nèi)心的焦慮與無奈。正如郭英德在《明清傳奇史》中所說：“這種失國懷舊和向往功名的人格分裂癥，在清初的文人士大夫中是一種時代的流行性傳染病?！倍@種矛盾心態(tài)下的作品則“清晰地顯示出逐漸解脫遺民情結(jié)而誠心效忠新朝統(tǒng)治的思想演變軌跡”?。從對清朝的仇恨到心甘情愿地為清朝效忠，丁耀亢的四部傳奇體現(xiàn)出他“反清”思想的淡化與轉(zhuǎn)變過程。丁耀亢這個時期歌舞升平的詩歌也有不少，思想的變化導致創(chuàng)作風格的轉(zhuǎn)變，余嘉錫評論道:“野鶴生際亂離，出死入生，瀕危者屢。然不數(shù)年，天下粗定，尚得與二三名士飲酒賦詩，更唱迭和于所謂陸舫者；讀其詩，不失為承平氣象。”?

丁耀亢對清朝的忠心并未得到皇帝的賞識，而長期背負在身上的故國之思和民族情結(jié)讓他又辭官歸隱。丁耀亢以犧牲名節(jié)的代價得以在清朝入仕，丁耀亢最終只得一個惠安縣令的官職，且惠安遠在南方邊疆，近海多邊患，到那里去任職，對丁耀亢來說是很失望的。在這種情況下，借《續(xù)金瓶梅》的寫作，他的一腔憂憤與反清思想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他最后的辭官，實際上是同清朝統(tǒng)治者的決裂，此時《續(xù)金瓶梅》已構思成篇，在他滯留于杭州所寫。此時創(chuàng)作的《續(xù)金瓶梅》應該是飽含他一生的感慨與不平，書中多處描寫表現(xiàn)了清兵的殘暴和戰(zhàn)亂給人民帶來的痛苦。限于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有些內(nèi)容他不能直接表現(xiàn)，而是通過影射的方式加以暗示，他也正是因為此書而導致入獄的。安雙成編譯的《順康年間〈續(xù)金瓶梅〉作者丁耀亢受審案》館藏內(nèi)閣滿文檔案載：“康熙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刑部尚書龔鼎孳等為審訊丁耀亢事題本稱，經(jīng)查閱該書，雖寫有金、宋二朝之事，但書內(nèi)之言辭中仍我大清國之地名，諷喻為寧古塔、魚皮國等。據(jù)此，理應絞決丁耀亢。”?

當丁耀亢被推薦為惠安知縣時，在赴任途中，讓他下定了辭官的決心。當時他年老多病，惠安又遠隔千里；他幾年客居京華，六年教授遼東，最后不被重用，他是很失落的。對他來說，既已屈節(jié)仕清，卻又不得大用，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差距讓他備感絕望。在他的詩集《江干草》中，他不止一次地表示辭官回鄉(xiāng)。丁耀亢在十年的仕清過程中，實際上是背著沉重的精神枷鎖的，而他最終選擇了辭官，是他本性的回歸。整個過程在他的《自敘年譜以代挽歌》中說得非常明白。如《自述年譜以代挽歌》：

庚子四月，決志抽簪。投劾不受，進退逡巡。桐江釣臺，郎山仙嶺。抵于江浦，杉竹成陰。武夷九曲，虹橋千尋。桃花始放，黃鳥多音。異域氣候，歲臘方陰。止此三月，乃許放還。 云出岫，如鳥歸山。諸客征詩，贊其高閑。辛丑正月，得賦歸來。散木得全，以其不才。好為文章，雜以詼諧。不脛而行，卒為禍端。?

“投劾不受，進退逡巡”清楚表現(xiàn)了丁耀亢艱難地在仕與隱之間徘徊?！昂脼槲恼拢s以詼諧”句正說明作者用小說來抒發(fā)自己的情懷，在小說中對清朝統(tǒng)治者進行諷刺與嘲弄。

《續(xù)金瓶梅》的創(chuàng)作可以說是丁耀亢懷念故國的表白，同時標志著他與清朝統(tǒng)治者開始決裂。從一開始對清朝統(tǒng)治者充滿希望到辭官歸隱，可以說丁耀亢的反清思想在不斷地變化，可謂是一波三折。他的詩歌與戲曲則表現(xiàn)了這種屈身事清的痛苦，以及對殘酷現(xiàn)實的無奈。因此作品呈現(xiàn)出多種變化，有的詩文譴責清軍的殘暴，有的戲曲又對清朝統(tǒng)治者加以歌頌，作品內(nèi)部的矛盾我們只能通過作者所處環(huán)境的分析才能得出正確的答案。我們在解讀他們作品時，了解他們這種復雜的心態(tài)，是把握作者內(nèi)心真實話語的必不可少的條件。這種在功名與氣節(jié)之間的艱難抉擇，代表了當時許多中下層知識分子的心境，對于我們深入了解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大有 益的。

①②③④⑧? 丁耀亢：《丁耀亢全集》（下冊），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288頁，第291頁，第284頁，第283頁，第279頁，第283頁。

⑤ 趙園：《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36頁。

⑥⑨ 歸莊：《歸莊集》，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175頁，第251頁。

⑦ 史松、林鐵鈞：《清史編年》（第一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2頁。

⑩?? 丁耀亢：《丁耀亢全集》（上冊），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81頁，第1005—1006頁，第427頁。

? 陳寅?。骸读缡莿e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1142頁。

?? 郭英德：《明清傳奇史》，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28頁，第427頁。

? 余嘉錫：《余嘉錫論學雜著》，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635頁。

? 安雙成：《順康年間〈續(xù)金瓶梅〉作者丁耀亢受審案》，《歷史檔案》200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