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呂氏春秋》的推類理論

⊙訾其倫［信陽師范學院政法學院， 河南 信陽 464000］

邏輯學是一門研究推理的科學。中國邏輯學所研究的推理是建立在類基礎(chǔ)上的推理，這樣的推理又稱為推類或類推。作為中國邏輯主導推理類型的推類，在中國古人的日常生活中應(yīng)用極其廣泛。因此，先秦諸家學者都自覺不自覺地研究了推類。秦漢之際的《呂氏春秋》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對推類進行了更為自覺深入的研究，其關(guān)于推類的獨到見解豐富和發(fā)展了推類理論。因此，對《呂氏春秋》推類理論的研究是中國古代邏輯研究中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同時也可以幫助人們了解中國古代思維方式的發(fā)展變化。

一、《呂氏春秋》中的推類方法

呂氏非常重視論辯，“辯議不可不為”①（《呂氏春秋·用眾》，下引《呂氏春秋》只注篇名）。呂氏論辯方法的核心就是推類。其推類屬于廣義上的推類，除了類比式，還有歸納式、演繹式。

1.“以近知遠，以今知古”的歸納法

《呂氏春秋》的推類方法中包含著由個別推知一般的歸納法。如《察今》中所載的“審堂下之陰，而知日月之行，陰陽之變；見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魚鱉之藏也；嘗一 肉，而知一鑊之味、一鼎之調(diào)”便是佐證。也就是說，觀察屋檐下的光影，就能推知太陽月亮的運行規(guī)律、早晚和寒暑季節(jié)的變化；看到瓶子里的水結(jié)冰，就可推知天下已經(jīng)變冷、魚鱉已經(jīng)潛伏了。嘗一塊肉，便可推知一鍋肉的味道、全鼎中肉的調(diào)味。但《呂氏春秋》的歸納式認識方法不同于傳統(tǒng)邏輯中的歸納推理，它是建立在類的基礎(chǔ)上、根據(jù)“類同理同”原理進行的。

2.援類引譬的類比法

中國古代思想家們在闡述自己的政治倫理主張時，常常采用譬喻或援引相類似的事物進行論證。這種論證方式是用通俗易懂的事例來說明深刻的道理，使人容易接受。援類引譬的推類方法在《呂氏春秋》中可以說是隨處可見。如《察今》中通過“刻舟求劍”的故事指出治國之法若不隨時間的變化而變化，那么要想達到國家的大治比較困難。通過形象生動的比喻委婉曲折地說明了治國之法必須與時俱進這樣深刻的道理。這種推類方法相當于傳統(tǒng)邏輯上講的類比推理。

3.歸謬式類比法

所謂歸謬式推類，就是將推類方法與矛盾律結(jié)合起來產(chǎn)生的一種論證方法?！秴问洗呵铩烦Ｓ迷摲N推類方法揭露對方論證或言談中所存在的矛盾。如《聽言》中所載的：“今人曰：‘某氏多貨，其室培濕，守狗死，其勢可穴也’，則必非之矣。曰：‘某國饑，其城郭庳，其守具寡，可襲而篡之’，則不非之，乃不知類矣?！庇玫木褪窃摲N方法?！澳呈隙嘭?，其室培濕，守狗死，其勢可穴也”與“某國饑，其城郭庳，其守具寡，可襲而篡之”同屬于“不義”一類，根據(jù)同類相推原則，對第一種做法“非之”，那么對第二種做法也應(yīng)“非之”，“非之”與“不非之”是相互矛盾的。對于上述情況，若“非之”是合理的話，則“不非之”就是不合理的，從而推出上述言談中存在著矛盾。

4.“天地萬物，一人之身”的演繹法

《呂氏春秋》中使用的推類方法還有演繹式。這種推類方法的進程是從一般到個別，或從整體到部分。如：“天地萬物，一人之身也，此之謂大同。眾耳目鼻口也，眾五谷寒暑也，此之為眾異。則萬物備也。天 萬物，圣人覽焉，以觀其類。解在乎天地之所以行，雷電之所以生，陰陽財物之所以精，人民禽獸之所以安平。”（《有始》）其中“天地萬物，一人之身也”是從整體推出部分，帶有明顯的演繹特性。

二、《呂氏春秋》關(guān)于推類的基礎(chǔ)——類、故、理

長期的論辯實踐使呂氏認識到，有效推類的關(guān)鍵就是要準確地把握事物的類，要“知類”“察類”，同時還要“明故”“當理”。

1.“知類”“察類”

《呂氏春秋》中的推類理論是以事物間的類同關(guān)系為基礎(chǔ)進行的，“類同相召，氣同則合，聲比則應(yīng)”（《召類》）。所以，推類時應(yīng)依類進行?！秴问洗呵铩分兴v的類是以事物的結(jié)構(gòu)為標準進行分的，只要是同構(gòu)體，就屬同類。由于事物是有類別的，“萬物殊類殊形”（《圜道》），因此，推類時必須“察類”“知類”，否則，就會產(chǎn)生悖謬。例如《別類》中載：“魯人有公孫綽者，告人曰：‘我能起死人?！藛柶涔剩瑢υ唬骸夜棠苤纹?，今我倍所以為偏枯之藥，則可以起死人矣。”公孫綽可謂不知類，因為偏癱者與死人屬不同的類，所以，由能治好偏癱不能推出用“倍所以為偏枯之藥”就可以救活死人。因此，推類時要“聽其言而察其類，無使放?！保ā秾彿帧罚Ｍ瑫r，還要對于“相似之物”（《疑似》）要察其類，以避免異類相推情況出現(xiàn)。

2.“明故”

“故”是指事物成立的原因，是論點得以成立的根據(jù)、理由。推類時既要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因為“凡物之然也，必有故”（《審己》），即是說事物之間是有因果聯(lián)系的，其發(fā)展變化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比如水從山上流到海里，并非水厭惡山而喜愛大海，是由于地勢高低所致。莊稼生長在野外而儲藏在倉庫里，并非莊稼之所愿，而是人的所為。由于事物“皆有以”（《審己》），因此，認識事物時必須“察其所以也”（《審己》），只有如此，所進行的推理活動才可靠可信。若“不知其故，雖當與不知同，其卒必困”（《審己》）。

3.“當理”

推類恰當與否還要看是否“當理”。這里的“理”是指事物的規(guī)律，即“理，是非之宗也”（《離謂》），同時也是確定是非的標準。“辨而不當理則偽，知而不當理則詐”（《離謂》），會導致“以非為是，以是為非，是非無度”（《離謂》）的情況。因此，推類必須合乎事物之理，否則會推出不當理的結(jié)論。如《察傳》中載：“狗似 ， 似母猴，母猴似人?！蓖瞥龅慕Y(jié)論是“狗似人”，不合常理，也不符合事物的規(guī)律，因為“人之與狗則遠矣”。由此可知，推類時必須“知義理”（《明理》），“驗之以理”（《察傳》）。

三、《呂氏春秋》中關(guān)于推類的原則

推理規(guī)則是推理理論中最核心的部分，它是關(guān)于推理有效與否的一個基準。作為中國邏輯主導推理類型的推類，其主要目的是曉喻和說服他人與取勝論辯的對手。其基本原則是同類可推、異類不比。先秦時期的墨家提出了“以類取，以類予”（《墨子·小取》，下引《墨子》只注篇名））、“異類不比”（《經(jīng)下》）原則；儒家的荀子提出了“推類而不?！雹冢ā盾髯印ふ?，下引《荀子》只注篇名）原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呂氏春秋》從正反兩方面對推類原則做了規(guī)定，即類可推和“類固不必可推”。

1.類可推原則

《呂氏春秋》已經(jīng)明確地提到了類之可推，即人們根據(jù)事物和現(xiàn)象間的類同關(guān)系，在“知類”“明故”前提下可以由已知推出未知，《察今》中記載的“有道之士，貴以近知遠，以今知古，以所見知所不見”便可證明。根據(jù)“類同相召，氣同則合，聲比則應(yīng)”（《召類》）的道理和事物之間的因果聯(lián)系，人們可以把形狀大小雖各不相同但結(jié)構(gòu)相同的事物進行推類，如“察己則可以知人，察今則可以知古”，即是說，明察自己就可以推知別人，明察現(xiàn)在就可推知古代。原因在于“古今一也，人與我同耳”，即今和古、己和人屬于同類。

2.“類固不必可推知”原則

《呂氏春秋》在指出同類可推的同時，尤其強調(diào)了“類固不必可推知”原則，其原因在于事物類的復雜性和人們認識上的局限性，“物多類然而不然”，“辭多類非而是，多類是而非”“，物固有可以為小，不可以為大；可以為半，不可以為全者也”，“目固有不見也，智固有不知也，數(shù)固有不及也”（《別類》）。即是說，事物類是復雜的，有些類表面相似而實質(zhì)則不同，即并非同類，所以，類不可必推；即使有些類相同，由于人認識的局限，也不可必推。該情況的事例有很多，在此僅舉一例以說明事理即可。如“：夫草有莘有 ，獨食之則殺人，合而食之則益壽?！保ā秳e類》）即是說，莘和 是兩種毒草，單獨服用能毒死人，合在一起用則能延年益壽。按常理講，分別服用能毒死人的兩種毒草合起來服用也應(yīng)該有毒甚或毒性更大，用了則更能毒死人，然而此例結(jié)果恰巧相反，可見，類不可必推。因此，人們推類時，不能按照一個固定的或統(tǒng)一的模式去進行。

四、幾點評價

1.《呂氏春秋》中的推類理論上承先秦下啟兩漢

《呂氏春秋》在推類方面批判地繼承了先秦時期諸家的相關(guān)思想。關(guān)于推類的基礎(chǔ)，《呂氏春秋》認為事物是有類別的，“萬物殊類殊形，皆有分職”。要求推類時“聽其言而察其類”，做到“無使放?！保恢赋觥胺参镏灰?，必有故”，要求認識事物時“察其所以也”，否則，就會出現(xiàn)推類困難的情況；同時必須“知義理”“必中理然后說”，因為“理，是非之宗”。這與儒家、墨家關(guān)于推類的基礎(chǔ)之思想相似。墨家把故、理、類看做是立辭的根基、說的依據(jù)，“夫辭，以故生，以理長，以類行者也。立辭而不明于其所生，妄也。今人非道無所行，唯有強股肱而不明于道，其困也，可立而待也。夫辭以類行者也，立辭而不明于其類，則必困矣?！保ā洞笕　罚┨岢觥坝幸酝?，類同也”，“不有同，不類也”思想。儒家的荀子認為“物各從其類”，“言以類使”（《子道》），“聽斷以類”（《王制》），并把“其言有類”看成是“大儒之稽也”（《儒效》）。指出辯說“持之有故，言之成理”（《非十二子》），“辯則盡故”（《正名》），“言必當理”（《儒效》）。在推類方法方面，《呂氏春秋》中“以近知遠，以今知古”、“天地萬物，一人之身”、歸謬式推類方法、引譬援類的推類法與孔子的“能近取譬”“舉一反三”的推類方法、孟子的寓言明理博喻巧譬推類思維方法、荀子提出的“譬稱以喻之”“以一知萬”的歸納式、“以類行雜”的演繹式推類方式等思想相似。“類可推”“類固不必可推”思想與荀子的“類不悖，雖久同理”“類不可兩也”（《解蔽》）“推類而不?！彼枷牒湍业摹耙灶惾?，以類予”推理原則思想相一致，即都強調(diào)“同類相推”“異類不比”。

與先秦諸子相比，《呂氏春秋》對推類理論所做的研究更詳細深入全面。例如，對推類原則的概括是從正反兩方面進行的，比較全面；對類不可必推原則的研究則從物類構(gòu)成本身的復雜性角度進行分析，較之先秦時期的諸子從類概念的外延角度考慮推類的困難更加深入。

《呂氏春秋》關(guān)于推類的思想對兩漢時期的推類理論有很大的影響。如《淮南子》，繼承并發(fā)展了《呂氏春秋》中推類的有關(guān)思想。與《呂氏春秋》的推類方法相像，《淮南子》中的推類也有歸納式、演繹式、類比式。如《說山訓》③中的“嘗一臠，知一鐫之味。懸羽與炭，而知燥濕之氣，以小明大。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以近論遠”與《察今》的例證相同，且兩者都是歸納式推類。在類不可推方面，二者都是從具體事例概括出理論的，且有些實例一樣。比如《說山訓》載的“膏之殺鱉，鵲矢中 ，爛灰生蠅，漆見蟹而不于，此類之不推者也”。因為“物固有似然而似不然者”，所以，“決指而身死，或斷臂而顧活，類不可必推”。

對推類的考察，《呂氏春秋》著眼于從事物表面的量的方面來進行，沒有看到事物質(zhì)的不同。在類可推與否上，《呂氏春秋》提出了找事物產(chǎn)生的原因、探求事物之間因果關(guān)系的方法是根據(jù)事物的實際情況和人的通?？捶?，即“緣物之情及人之情，以為所聞，則得知矣”（《察傳》）。但沒有具體說明該如何區(qū)分。較之《呂氏春秋》，《淮南子》對造成類不可必推的因素做了探討，主要從事物性質(zhì)的不同、事物整體與部分之間關(guān)系、偶然與必然之間的關(guān)系角度進行。

2.《呂氏春秋》的推類理論是推行政治倫理主張的工具

“兼儒墨，合名法”（《漢書·藝文志》）的《呂氏春秋》是“一代興王之典禮”，④為統(tǒng)一后的秦王朝統(tǒng)治者治理國家提供“大員大矩”（《史記·呂不韋列傳》）即提供治國策略。與先秦儒家相同，《呂氏春秋》的推類理論也是推行政治倫理主張的工具。例如，《呂氏春秋》談到治理國家要有法令，但又不能效法先王的法令時，《察今》中是這樣論證的：“荊人欲襲宋，使人先表 水，水暴益，荊人弗知，循表而夜涉，溺死者千有余人，軍驚而壞都舍，向其先表之時可導也，今水已變而益多矣，荊人尚猶循表而導之，此其所以敗也。今世之主法先王之法也，有似于此。”其原因是“其時已與先王之法虧矣”，所以治國必須“世易時移，變法宜矣”。治國要有法，且修訂法令制度應(yīng)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即“凡舉事必循法移動，變法者因時而化”。再如，治國治天下要強調(diào)統(tǒng)一，反對各自為是的情況?！巴跽邎?zhí)一，而為萬物正。軍必有將，所以一之也；國必有君，所以一之也；天下必有天子，所以一之也；天子必執(zhí)一，所以摶之也。一則治，兩則亂。今御驪馬者，使四人人操一策，則不可以出于門閭者，不一也?！保ā恫欢罚┘词钦f，統(tǒng)一就能治理好天下，否則會造成天下大亂。好比并排駕馭四匹馬，讓四個人每人拿一根馬鞭，那就連街門都出不去，這是行動不統(tǒng)一的結(jié)果。這樣的推類之所以能進行下去，主要是由于所引之事與所講之理有相類似之處，“類同相召”。可見，《呂氏春秋》中的推類思想政治傾向非常明顯，主要是為了使國家與社會的管理和運轉(zhuǎn)能有序進行，最終使“天下太平，萬物安寧”（《大樂》）。

①③ 《呂氏春秋》《淮南子》引文均來源于楊堅點?！秴问洗呵铩せ茨献印罚缆磿?007年版。

② 荀子引文均來源于廖名春、鄒新明校點《荀子》，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④ 陳 ：《禮記集說》，中國書店1994年版，第1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