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小瓊
在東莞輾轉(zhuǎn)了很多年,基本在工業(yè)區(qū)里生活。面對著灰蒙蒙的天空,工業(yè)的嘈雜聲,機器的切割聲,高溫粘汁的塑膠,被擠壓變形的彈弓,彎曲的螺絲……伴隨著工傷、欠薪、職位、工種、流水線、升職、工卡、職業(yè)病、高薪、失業(yè)等等。整個東莞四處都遍布著這樣的工業(yè)區(qū),作為外來者的我們,幾乎都生活在這樣的工業(yè)區(qū)里。我,我的老鄉(xiāng),或者我們的社交圈子差不多都在工業(yè)區(qū)里,工廠、卡鐘、機器……構(gòu)成我們的生活的全部。整個東莞是一個巨大的工廠,這是我對這個城市的印象。我坐在一道道被分割的卡座的縫隙中窺視著這個城市,我一直想穿越這個工業(yè)區(qū)的高墻與灰蒙蒙的世界,比如想寫寫鐵制品的明亮,流水線的愛情,女工清澈的眼神,出租房的鄉(xiāng)情、親情,或者工業(yè)區(qū)園中的綠色世界,小公園等等。在卡座的縫隙間,我看到的是合格單、加班、工令進程表、趕貨、招工……那些流水線上的卡座,機臺上的卡座,辦公室里的卡座……一雙雙無形的手將你卡在某個固定的位置上,那些在卡座的縫隙間藏著的眼神、人物、工具、制品……它們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座隱形的迷宮。在卡座與卡座之間,有著某種隱形的不解之迷,比如流水線上的卡座與辦公室的卡座,它們之間藏著某種秘密,我從流水線上的卡座到辦公室的卡座,用了差不多四年的時間;比如我坐在流水線上的卡座之間,我便開始不斷地想象著辦公室的卡座,想窺探坐在那個卡座上的人的內(nèi)心,而他們像謎語一樣,我開始用文字表達這些謎或者卡座縫隙里的天空、工友、機器、制品與城市。
我想深入到城市的內(nèi)部,但是城市用一雙無形的手將我卡在現(xiàn)場,比如黃麻嶺,橋瀝,橫江廈等,更小的地方是雙人鐵架床、機臺上的某個工序等。在隔著間距的角落里,我開始用詩歌來感受著一切,生活彌漫在體內(nèi),長成詩句中的胚芽,卡座樣的人生有著綠意,事實上,這小叢綠意無人關(guān)注,就像沒有誰會在意某個工廠集體宿舍的窗口擺了一叢綠意的植物,但是窗口這盆綠色植物對于擺放者來說,卻是相當重要。
我的目光穿過卡座的縫隙,尋找著人生的綠意,比如工業(yè)區(qū)的天空有鳥飛過,比如工業(yè)區(qū)大道上有拖著沉重行李的人走過,比如站著等候安排的男工,比如汽車修理廠的油污,黃色的公共汽車,我開始寫作這一切。時間在不斷地流逝著,我拖著沉重的行李在東莞的小鎮(zhèn)搬來遷去,從黃麻嶺到橋瀝到橫江廈,從卡座到卡座。不變的卡座像無形的手將我的人生卡在某個位置上,工卡將你的時間安排好,工位卡將你的動作安排好了,房卡將你的床鋪安排好了……在卡的人生中,我感覺到一種人生漸逝的味道,當我不斷在搬遷中感受著生活的不同,比如黃麻嶺與橋瀝,黃麻嶺與橫江廈,我在不同的卡座與位置中感受著不同的人生。比如黃麻嶺是廠房里的人生,比如廠房與隱賢山莊的麗湖,比如鍋爐房與星級酒店之間,它們之中站著如同我一樣漂來漂去的外來工,他們被卡在不同的位置上。我開始把這種細微的不同與流逝的時光記錄下來,當我不斷地打量著,我看到被卡在不同位置上外來者不同的人生,比如工人、商販、賣淫者、老板……生活將他們卡在不同的角色之間,他們的面孔漸漸清晰起來。我花很多時間與她們交流,記下她們的故事。
我離開黃麻嶺,很多時候我都被卡在黃麻嶺某個固定的角色之中,流水線工人,包括帶給我的身份、詩歌、名字……都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卡在某個卡座上,比如打工者的身份,打工詩歌……雖然我一直想逃離這種卡座固定而單一的形象,但是無形的力量仍將不停地烙著某個卡座的印痕。在黃麻嶺,我是一個五金廠的流水線工人,每天十幾個小時的工作,準確地說是在一塊塊堅硬的鐵上鉆孔,一天一萬多個孔,在鐵片的起起落落間,手掌的皮被磨掉了,疼,像鉆好的孔一樣深入到身體的內(nèi)部。一張工號為245、姓名是鄭小瓊的工卡在鐵質(zhì)的卡機上不斷地劃著,“咔”的一聲,聲音很清脆,沒有一點遲疑,我的一天就是這樣被卡進去了,一天,一月,一年……我感覺一種蒼涼,人生即逝的蒼涼。我想用詩歌表達這種感受,我在機臺上的合格紙上寫著詩歌,那些細小的紙片充滿著油膩,我用圓珠筆一劃一劃地寫著。我用的力道很大,有時將那些細小的紙片劃爛了,在這些油膩的紙片上有著勞動的味道。它們是累,是疼,一如這些機臺上的詩歌……我將生活不停投影在紙上,鐵片、制品、機臺、疲憊、夢想、希望、堅強……在一張張剪裁過的合格紙上,我看見一個紅色的合格上將我們的制品與人生蓋上“合格”二字,而這些紙上油膩的詩歌成為了我的安慰。
到了橋瀝,在一家公司做五金工具的推銷員,每天坐著車在這個城市奔波著。我坐在車上窺探著它的一切,工業(yè)區(qū),打工者,電子廠,招牌,高速公路……因為在黃麻嶺的幾年,我感覺自己幾乎成為了一塊沉默的鑄鐵,而在橋瀝,我有了機會跟各種各樣的人交流。更多的時候,我沿著橋瀝公路、出租房散步,去電子廠的老鄉(xiāng)那里,在那里我寫下《電子廠》,或者女工,寫下生病的身體,對未來的眺望。當我閱讀著報紙,看著一些龐大的東西,比如這個城市的GDP、進出口總額、訂單、經(jīng)濟危機、股票……更多時候我由此想到她們磨損起繭的手指、她們的眼神、表情、動作……我一直想在它們之間找到一種內(nèi)在的平衡感。但是一張無形的卡將我們卡在不同的位置之上,我一直想逃脫某種人生的卡,去尋找一種自由的人生。
我開始寫作這樣的村莊,比如橫江廈,當我卡在它的某個房間里,遠離了工業(yè)區(qū)的機器,剩下的是寫字樓,酒店,地產(chǎn),公園,山莊,山湖,景點,韓國餐館專賣臺灣食品的商店,在林蔭道上奔波的白領(lǐng)們……有關(guān)這一切的虛幻的或者穩(wěn)定的人生,社會背景,命運,以及他們的愛情,俗世,婚姻,變幻莫測的個人變遷史。他們構(gòu)成的家庭,有時面對這里龐大的樓盤以及被樓盤卡位的房子與蝸室,它們覆蓋著舊有的風物,一切才開始!我突然感嘆著,當我開始寫橫江廈這首詩時,我感覺生活的觸角沿著卡座的縫隙不斷地生長著,直到更為遙遠處……當我越來越接近城市的內(nèi)部,比如工業(yè)區(qū)與商業(yè)區(qū),比如這個城市的決策者,比如政策法規(guī)出臺,比如機臺的零件的更換,比如地產(chǎn)區(qū)與舊城改造的部分,我覺得我不斷地被某種東西卡住著,它們已在我的身體扎根,在我身體的暗處隱秘地生長著,成為我軀體的一部分。我會更關(guān)注那些弱小者,在他們的身上我看到一種莫名的力量,它屬于生命的本身,而從他們身上,我更多地看到了自己的懦弱與膽怯。正是這種懦弱讓我不斷打量著屬于女工們的世界,我是她們的一員,有著相同的背景,來自貧困而遙遠的鄉(xiāng)村,來自流水線,有著相同遭遇,我們有著同一顆心靈,讓同樣命運隱形的卡將我們卡在某個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