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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 母(短篇小說)

      2012-08-15 00:54:08譚元亨
      文藝論壇 2012年4期
      關(guān)鍵詞:老屋里祖屋燕子

      ■ 譚元亨

      祖屋就是老屋,這年頭,能被稱得上祖屋的,已沒有幾座了,換句話說,村上的老屋不多了。所以,老屋也就是祖屋。不過,對于這個村子來說,能還有老屋存在至今,也算是僥幸,要是在別的村子里,老屋早已蕩然無存了,換上一色方盒子式的,外邊貼滿了瓷片的俗不堪耐的新房子。

      老屋不明白,現(xiàn)在的人為何就早早把自己設(shè)計住在骨灰盒一樣的房子里,不嫌晦氣么?誰知,這話還沒說出口,新房子卻已先聲奪人,祖屋,不就同老墳一個樣么?不讓祖屋有任何分辯。好在祖屋年紀大了,道行深了,涵養(yǎng)也好,倒也懶得回嘴。說得也是,這骨灰盒式的新房,幾場雨就舊了,幾年后就空了,十多二十年的殘破不堪了,恐怕熬不到三十年,就坍塌了、消失了。

      可祖屋呢,只要留下來了,就一定還在。

      都要變老妖精了,樹老了變樹精,屋老了,自然也要成精。

      不成精還不行,你看那檐下的燕子窩,幾十年上百年如一日,一開春就有燕子辛勤地銜泥筑巢,生兒育女,給老屋帶來了生氣。尤其是近些年間,不僅似曾相識的燕子來,不曾相識的也來了,原先就兩個窩,如今,都七個八個了,而且還在增多。

      老屋歡迎它們呀,而且知道它們?yōu)楹味鴣?,那些新房子,不管殘了沒殘,燕子都不好筑巢,末了,成了空屋,燕子就不去了。燕子倒不是嫌貧愛富,誰見過燕子把窩筑在無人的空屋里?它只親近人,無論是誰。老屋呢,總歸還有人,不會空,燕子才來,燕子知道老屋親,老屋靠得住。

      成精了,當然留得住燕子,也留得住人。祖屋里住過幾代人,只怕它自己也數(shù)不清了,而且,一數(shù)就亂,因為,有的是三歲的小娃娃,卻要被白髯飄飄的老人瑞叫作“伯爺”,幾個年歲相仿的孩子在一起,一不小心,當太公的就要被玄孫給欺負了,這亂的!祖屋里旺的時候,少說也是四世同堂,那時人丁興旺沒的說。

      當然也有冷清的時候。

      諸如遭災(zāi)呀、走兵呀。天災(zāi)人禍,總歸會是有的。

      不說了,老屋一般飽經(jīng)滄桑。白云蒼狗,滄海桑田,在它也只是眨眼間的事??炊嗔?,什么都明白了,也就不用爭辯什么。它以為沒有什么不明白的,只在你看的透不透。

      卻到了今天,它忽地不明白了。

      老屋留得住人,這是至理,誰不戀舊呀。老屋始終這么自信,你看,這么些年,村子里的新房子沒了,人都走了,連地也荒了,可老屋子里,卻始終留了人,沒走。

      沒防,今天,這留下的唯一的人,也帶著一條疲憊不堪、奄奄一息的老狗,要走了,走出這老屋,走出這村莊,走出這山坳。

      只余下這千年自信的老屋。

      老屋很悲哀,平日,無論是清晨,還是黃昏,在這空落落的山村,至少還有一柱炊煙裊裊升起,在一片蒼翠中抹上幾縷乳白;尤其是云嵐低垂之際,炊煙就會化作平托起云疇,環(huán)繞在山腰間,仿佛是云的梯田,美不勝收??衫先伺c狗一走,這最后一縷炊煙也就不再有了。這云的梯田更不會再出現(xiàn)了,當然,那令人心醉的煙味、飯味,也沒有了,隨之而去的,更還有稻草的香味……

      人一走,只怕燕子也會走了,別的老屋不就是這樣么?

      老人、老狗、老屋,相依為伴,相濡以沫的歲月,就這么結(jié)束了么?

      老人,應(yīng)該說,是老阿嬤了,與這老屋的緣分,還是后來才有的,并不及曾一生下來就住在這里的同宗人。

      老阿嬤是30多歲,才入住到這老屋來的。

      在這之前,她是沒有資格住進來的。

      憑什么?

      憑她是——地主婆。

      且慢,她不過才70歲,解放那年才多大?七八歲罷了,怎么土改時會把她劃為地主呢?

      不,不,才七八歲,又如何稱得上罪孽深重的“婆”呢?被人叫為婆,至少得50歲以后吧。

      但檔案就是這么記載的。

      而且言之鑿鑿。

      那時,她并沒住在這個山村里,她甚至沒出生在這個山村,她的出生地,在茫茫的南海那邊。她的父親,是一望而知的“南洋伯”。千不該,萬不該,是她曾經(jīng)隨父親回來過,看看父親出資建的祖屋。

      于是,就有了一份又一份的證明,說她是隨父親回來收租的。

      親自來收租,這可是鐵板釘釘,足以夯實她“地主”的名份,而且,她還逃脫了對地主分子的管制,逍遙法外近20年,直到“文化大革命”才被押回老村,重新戴上帽子,接受革命群眾的監(jiān)督。

      現(xiàn)在明白了吧,老屋那時,她是沒資格入住的,那時要住進來,豈不等于翻天么?所以住進來之際,“文革”結(jié)束了,她都40多歲了。

      老屋在住戶的議論中,方斷斷續(xù)續(xù)弄明白,老阿嬤才是自己的主人,只是主人一度卻當不了老屋的家。原來,老阿嬤青少年時代,是在外邊讀的書,當然,是一位再平常不過的女學(xué)生,只是讀到初中,就不再有書讀了,因為父親出事了。土改時,父親并沒回家,第一次劃成份,還給他劃作開明紳士,因為他還資助過有名的東江縱隊打日本鬼子,那東江縱隊里的指戰(zhàn)員,不少是他在南洋的同伴、好友??珊髞?,第二次土改,原主持土改的本地干部,自然大都是東江縱隊的,不僅被調(diào)離,而且還被打了“右傾”,替代他們的,都一口外省話,自然不會再犯右傾的錯誤。于是,父親便成了“惡霸地主”,不僅老屋被沒收,而且還被從城里押回老家批斗,老同學(xué)、好友,都自身難保,也就保不了他。沒多久,他便抑郁而死,撇下了十來歲的女兒。這女兒讀完初中,也就沒書讀了,幸而那時城里沒人把她當?shù)刂髌?,至少還可以在街道工廠做做雜活,勉強糊口。后來,也成了家,有兩個兒子與一個女兒,日子難過天天過,終于有一天,還是過不下去了,“文革”爆發(fā)了。

      一位才讀過初中的女人,甚至算不上有什么文化,按理,也成不了“文化革命”的對象,可突然,街道革委會收到了一份揭發(fā)信,說她是隱藏了近20年的地主婆,當年就在鄉(xiāng)下收過租,雙手沾滿了貧下中農(nóng)的血汗,罪大惡極,卻逍遙法外,受不到應(yīng)有的懲處,孰可忍,孰不可忍!

      街道革委會一看,這還得了?立即便采取了最決斷的措施:把這個地主婆立即解送回原籍,取消其城市戶口,交貧下中農(nóng)監(jiān)督改造。

      老公只能與她離婚,因為老婆成了地主婆,自己不劃清界限,豈不就成了地主公了么?但三個孩子,他一個人也養(yǎng)不起,況且,這些孩子都成了地主崽,說得好聽,算是“可教育好的子女”,不好聽的,是“老鼠的兒子打地洞”,成了黑七類,帶著也就是個累贅,不如另組家庭,撇個干凈,從此,恩斷義絕。

      萬般無奈之下,當年才30多歲的老阿嬤,就這么拖兒帶女的,兩手空空,被遣回了原籍。鄉(xiāng)下給了一間舊谷倉,讓這一窩地主母子住進去。谷倉是早已廢棄了的,修修補補,外邊下大雨,里邊落小雨;外邊雨停了,里邊還在滴……如果不是有些知根知底的鄉(xiāng)親們接濟,一個女人,加上從四五歲到十二三歲的幾個孩子,能活上幾天,就不得而知了。

      所住之處,是另一個山窩窩里,是看不到老屋的。

      孩子畢竟不曉事,有時與別的孩子玩耍,還跑到老屋里去了。末了,有一天,一個孩子竟對母親說,那個大宅子本是我們家的,怎么不讓我們?nèi)プ。?/p>

      嚇得老阿姨趕緊捂住他的口:這話說不得,你聽誰說的?

      孩子說,是大宅子里邊的人說的。

      千萬不可再說,一說,我們的罪孽可就大了。

      但沒容孩子再說什么,她便被揪出來了。

      那是全村的批斗大會,斗他的人說,這位城里來的女人,人還在,心不死,做夢都想復(fù)辟,居然聲稱大宅子是她家的財產(chǎn),妄圖有朝一日反攻倒算,看來,這階級斗爭不僅要年年講,月月講,還得天天講,刻刻講,不可有片刻的懈怠。

      從此,老阿姨連谷倉后邊的山坡也不敢上,因為在那里可以看到老屋黑黑的瓦脊,還有古色古香的鑊耳墻。

      一旦有人發(fā)現(xiàn)她在看,就會說“人還在,心不死?!?/p>

      批斗會一上,不死也脫層皮,不是手被扭脫臼,便是頭被砸出個洞。

      可自己還不能死,三個孩子還沒拉扯大呢。

      連老屋,也沒有想過,這位老阿嬤還能成為自己的主人。

      還真應(yīng)了一句老話,三十年河?xùn)|,四十年河西。

      曾幾何時,被稱之為“十年浩劫”的“文革”結(jié)束了。

      不久,便要落實政策。

      老阿嬤本想,這下子該回城了,可是,那個街道工廠也沒了,居委會的人也換了,回城找什么人落實這個政策?她沒了軸。

      可這時,老屋找她了。

      或許,不能說老屋找她,只能說老屋的人找她。

      他們告訴她,遠遠近近的村子,已經(jīng)在落實僑屋政策了,這老屋,本就是你父親所建,有地契,也有房契,該在什么地方找得到,就算找不到,全村的人都會給你證明。落實僑務(wù)政策,調(diào)動華僑華人回國參加經(jīng)濟建設(shè)的積極性,全村人都責無旁貸,是收回老屋的時候了。

      開始,她還嚇壞了,不,不,這不成了反攻倒算么?

      有人還告訴她,老屋收回后,不愿或者不能搬走的人,就得按月按年給她付房租,天經(jīng)地義。

      她說,這不更坐實了我地主婆的惡名么?

      大家都樂了,世道不同了,你不用憂慮。

      她到底明白了一點,卻還說,我家這如今在海外也沒個什么親戚,收回了老屋,又能調(diào)動誰來參加國家的經(jīng)濟建設(shè)呀?

      都說她太實心眼。

      可不管怎樣,老屋的主人成了她。

      當她真正成為老屋的主人之際,老屋已經(jīng)給糟蹋得差不多了。因為土改后,老屋里住進了不少外姓人,最有勢力的土改根子,就占了最大的堂屋及幾個廂房,本姓的不是外遷了,便是被擠到了邊角上。各家各戶,又在里邊搭上了臨時性的廚房、雜屋,乃至雞窩狗竇,整個老屋的架構(gòu)都給改變了。

      慫恿她收回老屋,又進一步要她搬“回來”的,卻又是那位土改根子。

      兒子認出了這位根子,說當年大宅子本是他們家的,正是他,而臺上批斗老阿嬤“人還在,心不死”的,也還是他,只怕是不存好心。

      平心而論,這位最革命的“根子”,財產(chǎn)意識,對私有財產(chǎn)意識卻最明晰,當初占了老屋最好也是最大的一部分,正是出于這一意識,分浮財、分田分地分房屋,不就是一個“財產(chǎn)”么?可他幾十年來,卻又始終為自己已經(jīng)得到的財產(chǎn)寢食不安,生怕會得而復(fù)失,到頭來,果然如此了。

      不過,讓老阿姨沒想到的是,第一家搬出老屋的,居然也還是這位根子。

      老阿姨收回老屋時,便發(fā)了話,我們家,從來沒有為祖屋收過租子,過去說我也來收過租,那是無中生有,害了我半輩子,到如今,雖說老屋的名份歸了我,我也不會收誰的租子,同一村人,有的,還是同一宗姓,都是一家人,不存在租不租的問題。

      這讓住在老屋的外姓人松了一口氣。

      可根子卻帶頭搬走了,他對老阿姨說,我不好意思不付租子,要真認真的話,我們家已經(jīng)欠了你幾十年的房租了,過去的還不起,但不可以再欠新的,背不起這樣的舊債新債心債,我們還是走的好。

      他在幾里路外一個向陽坡上建了新屋,材料什么的是不愁的,當生產(chǎn)隊長、村長這么些年,不僅有權(quán)勢,也攢下了一點錢,何況,先讓一部分人富起來,就得干部帶頭,他理所當然先發(fā)了。只是人力卻不夠,好在村上的人古道熱腸,一聲說造房子,各家各戶都派人出力,于是,磚砌、平頂?shù)男率椒孔?,沒一個月便建成了。

      后來也有幾家搬出去了,也同樣建了砌磚、貼瓷片、平頂?shù)男路孔印?/p>

      而老阿姨與留下的幾戶同宗的人家,也就順勢把老屋收拾好了,臨時廚房拆了,雞窩狗竇平了,老屋,恢復(fù)了幾近一百年前剛建好時的格局,雖說不似外邊的新屋油抹水光,卻也沉穩(wěn)厚重,給人以安寧踏實之感。那時節(jié),已開始了文物調(diào)查,據(jù)說有的老專家專程來拜訪了老屋,還專門讓學(xué)生描下了老屋的模樣,平面圖、立面圖都做了,老阿姨向他們討了一份,他們也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還專門郵寄回來。

      而且告訴她,雖說老屋還夠不上文物,但它的鑊耳墻、磚雕什么的,也還是具備文物價值的,從中可以感受到文化的品位,至少,它是一座有歷史的建筑,有文化底蘊的宗祠建筑,應(yīng)當珍惜它、保護它。

      這當是老屋歷史上最為燦爛的時刻。

      老屋贏得從未曾有過的尊重與榮耀。

      連老屋自己都覺得,自己也太不了解自己了。

      而后來的日子,則更讓老屋感到自己有怎樣的了不起。

      斗轉(zhuǎn)星移,花開花落,沒多少年間,這座山村,便失去了過去的喧鬧,狗吠聲少了,雞啼聲也少了,娃娃的哭鬧聲,更是幾乎聽不到了。

      一戶戶的人家,先是精壯的年輕人,卷起被包外出了,說是到南方的特區(qū)什么的打工去了。先是老屋外邊的年輕人走了,后來,連老屋里邊的年輕人也不住了……緊接著,好幾戶的年輕人,回來把媳婦、兒女接走了,漸漸地,大部分的人家,也就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了。

      先走空的,當是老屋外已造了新房子的人家,說是“新房子”,卻經(jīng)不起幾場雨水,貼瓷片的墻面,脫落得象一只賴皮狗樣,煞是難看,平頂房,更是漏水,想補,還不知如何去補。怎么也不如老屋,風吹雨打,本色不改。

      村長一家人,也同樣走了,城里錢好嫌,能不去么?再說,村長也老了,不能再當下去,就算可以當下去,恐怕也沒人愿意他當。一輩子算計得太厲害了,末了,反而遭到人家不是算計的算計。留在村上,要有誰翻陳谷子爛芝麻的老帳,他脊梁骨總是一陣陣發(fā)涼,不如走吧。

      這回,他不是第一個走的,卻也不是最后一個走的。

      因為,老阿嬤沒有走。

      她原來并不屬于這個地方,出生在南洋,生長在城市,直到過了差不多半輩子,才被打發(fā)上這里來,后來落實政策,她本也可以回城里,可城里還有她什么呢?說到底,是老屋把她留住了。

      這老屋,畢竟是父親的遺產(chǎn),是父親遺留下來的一個念想。

      老屋很慶幸,到底留下了她,一位與自己真正血肉相連,可共患難的知音。

      于是,老屋親眼看到,那些個新屋,一座座很快地殘破、剝落,丑陋地兀立在山野之間,與自己的沉穩(wěn)、安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更何況,既便到了不久前,連老屋里的幾戶人家,也差不多走光了,老阿嬤的兒子也一個一個地走了出去,女兒嫁人,老阿嬤依舊沒有走意。

      別的人家,先接走了媳婦、兒女,后來,也陸陸續(xù)續(xù)把家中的老人也接出去了,當然,也還有不愿離開故土的老人,這幾年,先后也“走”了,把一把老骨頭埋在了后山。因此,村上的老人,也就所剩無幾了,可是,老阿嬤卻從來沒從口中吐出一個“走”字。

      這讓老屋很欣慰。

      人一走,村上的地,陸陸續(xù)續(xù)地荒了,長滿了蒿草,開始,老阿嬤還帶著孫子,把東家或西家的地收拾一下,到秋天還多多少少有點收成,只是孫子沒呆多久,給接到城里上學(xué)了,老阿嬤只剩下一個人,只能收拾自家的一畝三分地了。人老了,地也欺人,慢慢地,地上不長禾苗,只長稗草了,老阿嬤無可奈何。兒女勸她,不如回城里享福吧。

      她卻正色道,祖上漂泊南洋,離開了故土,我呢,也顛沛了大半輩子,好歹找回了自己的家,自己的故鄉(xiāng),我能走么?

      輪到兒女無奈了。

      于是,偌大一個村子,就余下她與幾位不愿走或走不了的老人。

      而她,也種不了多少地了。

      開始,老屋還以為她走不動了,她只在老屋里轉(zhuǎn)悠,很少出去。

      不過,老屋覺得很溫馨。

      不僅僅是有老阿嬤在陪它,還包括一條老狗。

      而且,老阿嬤很有點意思,因為,老屋里最后一共住了六戶人家,除開老阿嬤一家外,有三戶同宗的,兩戶是外姓的,他們都沒遷出去另建房子。只是到了后來,全出去打工,很少回來。老阿嬤呢,不時還為這五戶人家打理一下,掃掃地,抹抹家具,通通溝渠,這不算什么,鄰里嘛,互相也應(yīng)該有個照應(yīng),這些人家偶爾回來,發(fā)現(xiàn)家中仍一塵不染,自是千恩萬謝。

      可僅僅這樣,老阿嬤似乎還不夠滿意,所以,讓老屋覺得,她開始有點怪怪的了。原來,一天三頓飯,她很少在自己家中做,而帶上糧食、蔬菜,還有柴火,上到別人家去做。

      用人家的砧板,用人家的鍋灶,用人家的廚房,燒自己的飯。這干嘛呢?

      老屋不懂,不過,這讓它一年四季,都暖洋洋的,熱乎乎的,舒服極了??刹唬魏我患疑倭它c灶火,少了點炊煙,它就似人一樣,不是覺得手板心冰涼,就是覺得腳底發(fā)寒,像得了病一樣。老阿嬤一家一家轉(zhuǎn)過來燒飯,就讓它周身有一股暖流在回旋、在涌動,說不出的愜意。

      老屋自己,也被這熱氣支撐著,覺得在返老還童,毋須憂心傷風感冒,或者摔個跤,整個兒倒下。這熱氣,令它好好地活著。

      它還企望曾來過的老專家,給一個“文物”的名份,畢竟,又二三十年過去了,資格也該熬夠了。

      這便是老屋感到自己真正了不起的地方。

      因為,老屋是有生命的,是村上房屋中唯一的老壽星。

      老阿嬤的柴火,是在給它造血,給它精氣神,使它整個充盈著生命的熱力,溫暖著它身上的每一個細胞。

      老阿嬤早就有一句話,就是死,也不會離開這個地方,離開老屋。死了,也要埋在祖山上。

      有了承諾,老屋能不放心么?

      老阿嬤去老屋幾個廚房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末了,竟轉(zhuǎn)到了鄰近的幾棟屋子去了。當然,那些屋子大都已沒人住了,開始頹敗了,亂草都長到了天井里了,燕子也不去做窩了——燕子一個個空巢,風吹雨打,已脫落得差不多了。

      可老阿嬤去了,隔三岔五的,這些屋子,也開始升起了裊裊炊煙,仿佛鼻孔通了,在吐納空氣了。自然,天井里的亂草,也給刈了,曬干后正好,用來燒火做飯。有一家,說是下礦井了,沒能出來,媳婦改嫁,老人也“走”了,屋子沒了主人,過年過節(jié)再沒人回。

      于是,一天里頭,老阿嬤至少有一頓飯在老屋外邊吃。

      外邊,有老阿嬤的菜園子,平日鋤鋤草,施施肥,澆澆水,搭個棚架,挖個水溝,對她來說已習(xí)以為常了??墒?,摘了菜,帶上一把米,上別人的空家里做上一頓飯吃,這又有哪門子的快意呢?偏偏她還樂此不疲。

      而且,上外邊走的路程,也愈來愈遠了。

      山村里,有三五戶聚集在一塊的,老屋周遭也就是這樣,也有單門獨戶的,選一面坡,找一個山坳,自成一統(tǒng)的,這還不少。因此,一條村子里,近的人家,不過幾丈路,遠的人家,三五里有,七八里外也有,甚至上十里的,還有更遠的,既便是人民公社出集體工,也很難全部聚攏過來。

      偏偏這老阿嬤,幾丈外去了,三五里的,也去了,七八里外的,照樣去。有時起得早,顯然是上十里路外的人家。

      還去干嘛,這石灰?guī)r地區(qū),丟了草帽,就找不見了一塊地。如今,一家家都走了,地也荒了,本來,有人在時,地上也長不出多少救命糧來,種點茶,勉強可維持生計??扇缃瘢瑳]人了,地上有的連草也不生了,茶山上,一枯一榮的,沒人去料理,也一般焦黃了。落在遠山的屋子,主人已經(jīng)不見回了,老阿嬤還去干嘛?

      偏偏一戶戶的炊煙又有先有后地升起了。

      她老人家操的什么心呀?僅僅是因為這里是她后來才認的故鄉(xiāng),她是地母,當庇護這地上的村莊,地上的老屋?

      真?zhèn)€是地主婆了?!地主是地公,地主婆不就是地母么?歲月流轉(zhuǎn),昔日的惡名也就有了不同的意義。

      好在有那一條忠心耿耿的老狗——這本不是她家的,只是老屋里另一家養(yǎng)的,人家走了把狗留下了。其實,那時還是剛出生不久的小黑狗,平日就與她熟,主人走了,也就跟了她,反正,還是守在老屋里。除開晚上回原來的家外,白天幾乎與老阿嬤寸步不離,老阿嬤上菜園摘菜,它就叼著個菜藍子追隨著,老阿嬤上另一個山頭去燒火做飯,它也一前一后蹦得歡,它也難得出“遠門”呀。只是狗的壽命不長,十年光景,就在這老屋里老了,這才沒到處亂竄,但老阿嬤一出去,它還是亦步亦趨。老阿嬤跑得再遠,它仍是不離不棄。

      有一天,老屋詫異地發(fā)現(xiàn),山脊背后,升起了一陣濃煙,燒了有半天。要是山火,不會這么快就滅的。

      直到晚上,老阿嬤回來,老屋才得知,是老阿嬤去了。

      讓老屋不解的是,那竟是老村長的屋子,老阿嬤回到家里,自言自語,說那里不僅院子里都長了草,連屋里也長了草,墻基下的草長多了,墻基就會松,田鼠打洞,沒準還有蛇窩呢。這人久不去了,草就會去,野物也會去,雨要去,雪也要去,別說風了,無孔不入。到年頭,合家回來團年,只怕過不了夜,沒處可落腳了,再久一點,一場風雪,只怕連房子也找不到了。

      老屋這才明白她去了哪。

      終于有一天,老狗獨自急急地跑回了老屋,叼住不時還回來住上幾天的一位老太太,硬給拽去了。

      原來,老阿嬤不幸而言中了,那屋子里竟有了個蛇窩,讓她燒飯時的煙火一熏,竟跑了出來,一口咬住了老阿嬤的腳指頭……

      命懸一線。

      老太太去了,見老阿嬤竟已把腳指頭砍了下來,用草木灰敷住創(chuàng)口止血,這在鄉(xiāng)里倒是一種習(xí)慣,可創(chuàng)口太大,還是止不住。好在老太太識得草藥,就在屋邊不遠找到,嚼碎,再敷在創(chuàng)口上,終于把血止住了。

      老狗救了老阿嬤一命。

      老太太直數(shù)落老阿嬤:這家人你還去干嘛,他們害你害得還不夠么?把你從城里害到鄉(xiāng)下,又從這老屋害到了舊谷倉里,害了你大半輩子,臨了,你還為這破屋操心,怕他們過年回不來——我才不指望他們回來呢。

      老阿嬤嘆了口氣,可至少后幾輩人與我無怨無仇呀。怨可解不可結(jié),都七老八十的人了,還有什么仇恨在世間呢?

      老太太自然沒說得過她。

      躺了半個月,老阿嬤又在村上轉(zhuǎn)了,不過,已是一跛一跛的,奇怪的是,老狗跟著她,也一歪一倒的,似乎在模仿老阿嬤。

      半個月一過,老阿嬤更忙了,有的屋子半個月沒去,便落了形,變得陰濕濕、昏黑黑的了,須多燒幾天的灶火,才還得了陽。

      就這樣,老阿嬤跛著腳,幾天內(nèi)硬是把全村所有屋子轉(zhuǎn)遍,而且沒有落下老村長那一家。

      山村里的日子,就這么在裊裊的炊煙中,不時飄來的飯菜香里,悠悠地抻長了,讓老阿嬤活得有滋有味。

      不是她的山村,也是她的。

      直到有一天——當快過年了吧,老屋本要迎回一戶戶的人家的,老阿嬤突然要走了,要帶上幾乎走不動的老狗走了。

      只因為幾句話。

      小兒子不曾專程回來,平日,總是一家子回,這次,是一個人回,回來就聲明,路過就近的小鎮(zhèn),順便就回過看看,手上什么也沒帶。老阿嬤并不在乎這個,能回來看看,哪怕是順便看看,就有孝心了。

      小兒子吃了母親一頓燒得熱乎乎、香噴噴的飯,有意無意說起,在城里村上的人還是互相有個照應(yīng)的。他同老村長的大孫子也有來往,就如老阿嬤說的,后輩人沒必要繼續(xù)前一輩的怨恨。不過,近來聽說,老村長似乎對自己的母親有想法了,憑什么隔三岔五上他家燒灶點火,是對他家不放心么?怕他當年當了那么久的村長,發(fā)了橫財藏在了家里,這才不時去搜查清算?就算有,也犯不上由老阿嬤管呀,老阿嬤莫非也想把他的房子也占了,日后好掘地三尺起浮財不成?

      小兒子說,這話太好笑了,別的人家都沒起這樣的疑心,為何他偏偏疑心生暗鬼……不管他了,日后別去了就是,三條泥鰍揀兩條給貓吃了,圖耳邊清靜。不去就不去,省心。

      小兒子還說,不光這一家,別的,也最好不去了,免得有閑話。

      老阿嬤半天沒言語。

      小兒子說,守住這老屋就不錯了,唉,爺爺造了它,沒能享受一天,你呢,也為它受了半輩子罪,沒收租也成了收租婆、地主婆,你還管別人的房子干嘛?我不是很明白。

      老阿嬤嘆了口氣,這如今,地已經(jīng)荒了,村子也荒得差不多了,這屋子如果不再有人氣,只怕也要荒了,什么都荒了,人心也會荒的,所以,我家家戶戶燒灶點火,是讓所有的房子,都還繼續(xù)沾點人氣,沒別的念想,只是不讓這老村、老屋荒了呀。

      小兒子仿佛有點明白了,只是說,你擋得住人心會荒么?

      屋不荒,人總要回的,人心就荒不了。我好歹為家家戶戶留點人氣,留住屋子,年年有個團聚的念想。老阿嬤這么說。

      不是每個人都這么想的。就像老村長,就計算著你,以為你別有用心,他一說開去,也有人認同,眾口爍金,你抵擋得了么?

      老阿嬤的臉色終于變了:城里的鄉(xiāng)親都這么說么?

      兒子趕緊申辯:我可沒這么說。

      老阿嬤又不做聲了。

      小兒子住了一夜,一大早就走了,不過,走時,老阿嬤的早餐已燒好了。

      小兒子勸母親:回城去吧,我已經(jīng)托人查到了戶口登記,我們家當年是有城市戶口的,要恢復(fù)并不難。

      老阿嬤說:當初為什么沒查到呢?

      小兒子不知怎么回答好,就這么走了。

      老阿嬤還是認為,小兒子只是心疼她,勸她進城住。亦一如往常,一日三餐,分三家去點火燒飯。

      不過,她的范圍開始縮小了,最后,也就縮回到老屋的幾家人。

      當日為她找草藥的老太太,說在城里住不慣,又回來住上兩天。

      也好,有個伴。

      有意無意,老阿嬤從她口里,也聽到了老村長的閑話。

      她只嘆了一口氣,人心呀!

      老太太說,只怕在城里住久了,別人也都似他那樣想。人心不古呀。

      這分明有什么暗示。

      這一夜,老阿嬤怎么也睡不著了。難道,沒了主人的屋子,深埋在礦井底下的冤魂,也會這么想?

      第二天,她簡單地收拾了一些隨身衣裳,叫過來老狗:這回,你該跟我走了,不會再戀舊屋吧。

      老狗有氣無力地吠了一聲。

      于是,就上了路。

      老阿嬤一步一回頭。

      老屋沒有升起炊煙,那位老太太昨天下午已經(jīng)走了。

      老村往日那平托走的云疇也不見了。

      一切,在時間中遠去,在空間中也遠去了。

      老阿嬤和老狗,走出了山路,上了公路。還走出了一段。

      公路上,剛好來了一溜警車。

      這讓老阿嬤好生奇怪,這山里,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能出什么事呢?就算流竄的盜賊,也不會到這荒遠的地方來作案呀。

      她沒再往深處想,還是帶著老狗往前走。因為帶著狗,上不了客車,老狗又無法跟在車后跑,她唯有陪著老狗慢慢走。

      往后的事情,只有老屋知道了。

      原來,警察把車停在了山路口后,一路直撲向老村長的住屋,居然從那里搜出了幾大麻袋漚爛發(fā)霉的百元大鈔,點了一宿也沒點完。

      原來——又是原來,老村長當年貪污的錢,沒敢一次帶出去花,每年回來過年,最多也只帶一點。他始終怕西窗事發(fā),所以,平日很少回這個鄉(xiāng)下的家,讓這個家顯得愈破愈敗,愈殘舊愈好,這樣,就沒人懷疑里邊還藏了東西。因此,老阿嬤見他家久久沒人回,里邊沒了人氣蛇鼠成窩,好心幫他點灶升火,添點人氣,反而讓他惱羞成怒,所以,才放出那么些難聽的話,正可謂疑心生暗鬼,不,當是心中有鬼,更何況,他后來掙的不義之錢,也偷偷送回舊宅,這才得知老阿嬤來過。

      人在做,天在看。

      城里的鄉(xiāng)親們,很快就知道一切了。

      只是老阿嬤不知道。

      那條老狗,走到半路上就倒下了,它算是高壽了。老阿嬤給它挖了個坑,深埋了。到底還是不愿離開,老阿嬤長嘆一聲,自己又繼續(xù)上路。

      她不想走快,走快了,家鄉(xiāng)就愈快地遠了。所以,她不會很快知道這個消息。

      而且,知道了,她又會怎樣?她還會回來么?心荒了,只能長草,長不了嘉禾茂卉的。

      老屋沒了人氣,一樣會荒,老人家都知道的。只是老屋一直在盼望。

      或許,到了過年的時候,老阿嬤還會回來,還會升起那裊裊的炊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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