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賢[南昌大學人文學院, 南昌 330000]
作 者:王明賢,南昌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2010級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在新時期的中國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中,張潔是一位極其重要的作家,她在作品中一以貫之的對女性意識不屈不撓的探索,以及作品所表現(xiàn)出的先鋒姿態(tài)和啟蒙力量,對中國女性文學的創(chuàng)作有著意義深遠的影響。從《愛,是不能忘記的》到《無字》,中篇小說《方舟》是明顯地表現(xiàn)出張潔女性意識過渡的重要作品,是她整個女性意識探索的鏈條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huán)。正是由于這種探索性,張潔在《方舟》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女性意識就帶有明顯的局限性。下面筆者從這部作品所表現(xiàn)出的女性意識及其局限兩方面來進行論述。
綜觀人類社會歷史發(fā)展的長河,女性長期處于“無史”和“缺席”的位置,她們的價值只能通過傳統(tǒng)規(guī)定的“既定”角色體現(xiàn)出來;跨入新時期以來,歷史揭開了新的篇章,受西方女權主義運動的影響,新時期的女性主義運動充分肯定了人的價值和尊嚴,并以對“五四”的超越,充分肯定了女性的價值和尊嚴。張潔就是深受其影響的一位女權主義者,她的代表作之一《方舟》就是通過對“強勢的女性”的塑造來體現(xiàn)她鮮明的女性意識的。在《方舟》中,張潔的女性意識具體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1.重新確立和肯定女性的自身價值 西蒙·波娃在她的著名論著《第二性》中提出了一個重要觀點:“一個女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在社會歷史中,男性居于主導和決定地位,女性處于被主導和被決定地位;女性的歷史和現(xiàn)狀是由男性的需要和利益決定形成的。女性是‘第二性’。”①張潔以其深邃的眼光注視到了女性的這種“第二性”劣勢地位,其作品就以極端憤激的態(tài)度對女性“第二性”的從屬地位進行了“反叛”,《方舟》就是典型的“反叛”之作。在《方舟》中,我們可以看到全新的女性形象,與傳統(tǒng)的女性形象不同,她們是“強勢的女性”,三位主人公都是知識女性,受過高等教育。梁倩是一位導演,曹荊華是馬列主義研究員,柳泉則是一家進出口公司的翻譯。她們三人是中學時代的同窗好友,都有自己獨立的思想,當意識到夫妻之間已經沒有了真愛時,她們不愿意做男人的附庸,而是毅然選擇了離婚或分居。她們并不滿足于一般意義上的女性政治和經濟地位的獨立和解放,而是清醒地意識到必須在這個基礎上,“以充分的自信和自強不息的奮斗來實現(xiàn)自身存在的價值”,即通過為社會盡責任、作貢獻來實現(xiàn)自我。當遭遇婚姻不幸時,她們并非無路可走,而是通過對自己事業(yè)的執(zhí)著追求來體現(xiàn)自我存在的價值。在經歷過充滿艱辛、磨難的頑強奮斗后,終于取得了事業(yè)上的成功,她們事業(yè)上的拼搏精神以及取得的成就令很多男性都望塵莫及,是真正的自尊自立的“強勢的女性”。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張潔對她筆下的“強勢的女性”持肯定和贊美的態(tài)度,她充分肯定了她們對自己事業(yè)的執(zhí)著堅持和負責到底的勇氣。而通過重新確立和肯定她們的自身價值,正體現(xiàn)了張潔作為一名女作家,運用自身的女性視角體現(xiàn)出的女性意識。
2.顛覆傳統(tǒng)文化中的男性形象 張潔一方面肯定“強勢的女性”,另一方面又通過對男性的否定來標舉她的女性意識。細讀《方舟》,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女強男弱”的兩性發(fā)展模式。男性的“弱”不僅體現(xiàn)在事業(yè)上他們難以與“強勢的女性”相比,更主要指向他們人格上的缺陷,他們沒有像女性們那樣緊跟時代并主動完成自我更新,在時代的洪流中,他們被“強勢的女性”們遠遠地甩在后面。在作品中,男性們的庸俗、丑陋、猥瑣、卑鄙、下流、骯臟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在《方舟》中,三位女性的丈夫與他們積極進取、自尊自立的知識分子太太們相比,不是酒囊飯袋的花花公子、粗暴殘忍的村夫野民,就是唯利是圖的高級市儈。梁倩的丈夫白復山,討論起婚姻來“跟在自由市場上和賣活魚的小販討價還價一般理所當然”。雖然早已經與梁倩分居,卻為了梁倩父親的高位不肯離婚,到處打著老丈人的牌子辦事,甚至為了報復梁倩,造謠生事,干擾她拍的片子通過審查;荊華的丈夫,因為妻子把錢省下寄給被打成反動權威的老父和由此失去生活保障的小妹以及妻子不想生孩子流了產而毆打她,并到處貼她不賢不惠的大字報;柳泉的丈夫在柳泉父親被打成“里通外國的間諜分子”之后,不但不能為給洗清父親不白之冤而到處奔波的柳泉遮風擋雨,而是每晚噴著滿嘴的酒氣,強迫她做愛,因為“自從他們結婚以來,每個夜晚,都像是他花錢買來的。如果不是這樣,他便蝕了本”,以至于黑夜成為柳泉的災難,“她恨不能抱住那個太陽,讓它不要下沉,讓黑夜永遠不要來臨”。從這些描寫中,我們可以看到這些男性身上毫無傳統(tǒng)男性被認定的高大、英勇和敢于擔當?shù)呢熑胃械葍?yōu)點,相反,他們是如此的自私、丑陋、猥瑣、卑鄙。
通過對這些男性丑陋嘴臉的描述,我們可以窺探到張潔女權主義的一面,她同她筆下的女主人公一樣,陷入了一種對男性世界普遍失望的情緒中,她有意無意地將“強勢的女性”們放在這群庸俗、丑陋、猥瑣、市儈的男性中間,通過鮮明的對比,張揚了自強自立、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女性意識。
3.構筑“姐妹之邦” 王又平先生在《新時期文學轉型中的小說創(chuàng)作潮流》中給所謂的“姐妹情誼”下了這樣的定義:通常被理解為婦女在共同受壓迫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在感情上互相關懷、互相支持的一種關系。它有兩種含義:一是指婦女由于其獨特的性別特征而形成的特殊的婦女之間的關系,這種互相關懷、互相支持、相依為命的感情與充滿競爭的男性世界的倫理和價值觀念截然不同;二是以強烈的政治色彩團結受壓迫婦女開展女性主義運動?!斗街邸孵r明地體現(xiàn)了它的第一種含義,三位女主人公由于同時遭受男性世界的打擊而形成“姐妹情誼”,并通過這種“姐妹情誼”構筑“姐妹之邦”,以此作為她們共同抵制男性世界侵襲的武器和手段。
《方舟》中的三位知識女性陷入了同樣的人生困境:在家庭里面對的是丈夫的霸道和欺辱,在外面是社會的性別歧視和不平等待遇。在走過了坎坷的人生道路之后,這三個被視為男權秩序破壞者和侵犯者的大膽叛逆的“強勢的女性”,又都在離婚或者夫妻分居后住進同一套公寓,相聚在同一屋檐下的“寡婦居”,組成了“寡婦俱樂部”,她們相互傾訴,形成了相依為命、相互扶持的女性情誼。同時,她們喊出了“沒有什么丈夫不丈夫的,只有靠我們自己”的時代最強音。在這個嚴酷、充滿著性別歧視和壓迫的世界里,女性之間的理解、撫慰與扶持,成為她們最后的精神休憩地?!胺街邸钡涑觥妒ソ洝罚趶垵嵾@里,我們有理由將“方舟”理解為一種隱喻,用它來喻指“女性情誼”,在男權話語和性別壓迫肆虐的世界里,由“女性情誼”所構建而成的“姐妹之邦”是張潔為身處其中的女性們制作的一艘駛向生命綠洲的“方舟”?!巴庠谀行缘陌詸啻偈古砸庾R到自身的共同處境,從而形成心心相印、相依為命的姐妹情誼。在這里,姐妹情誼是女性間最后的避難所?!雹趶垵嵳墙柽@份姐妹情誼解構男性的霸權話語,建構起她理性式的姐妹方舟。因此可以說張潔的《方舟》是“強勢的女性”們?yōu)樽约簳鴮懙摹吧裨挕保撬齻冏晕艺鹊摹霸⒀浴?它承載著與當代知識女性生存境況緊密相連的切膚之痛和殷切希望。
雖然“姐妹之邦”的構筑只能給孤獨的女性帶來暫時的心靈安撫和慰藉,并非女性最后的歸宿,誠如波娃指出的“女性聚集一堂時,會產生突破鎖鏈的力量”,“但女子之間的友誼,卻很少能達到十分純正的地步……女人從別的女人身上認識自己,因此她們能互相了解;同樣的理由也使她們彼此對立”③。面對這刀劍相逼的男權社會和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這些“強勢的女性”們只有借助同性間的情誼才能維護最后一點可憐的自尊。盡管帶有幾分無奈,但構筑“姐妹之邦”畢竟是她們逃離男性世界后拯救自我的一種方式,張潔借助這“姐妹之邦”來完成了女性的自我救贖。
在第一部分,本文主要從三個方面論述了《方舟》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張潔的女性意識,張潔以其對新時期知識女性命運和人生價值的深切關注為中國當代女性文學的發(fā)展作出了突出貢獻,但由于外在的社會因素和內在的作家自身因素,張潔的這種女性意識不可避免地帶有局限性?!斗街邸分械倪@些知識女性與傳統(tǒng)的女性相比,確實是“強勢的女性”,但從一個完整的“人”的角度來考慮,她們只能是“殘缺的女人”。張潔女性意識的局限性就表現(xiàn)為塑造了這些“殘缺的女人”,這種“殘缺”具體表現(xiàn)為女性的“雄化”和“無性化”。
1.女性“雄化” 女性“雄化”現(xiàn)象在新時期的出現(xiàn)是有其特定的現(xiàn)實原因的,一方面,女人以獨立的姿態(tài)走向社會,面對競爭日益激烈的社會,要想在社會上立足,就不得不變得精明、能干甚至強大,使自己變成“強勢的女性”,這就可能導致她們和男人一樣具有攻擊性,如“熱愛”上吵架、性格火暴的梁倩;另一方面,“強勢的女性”們?yōu)榱藢崿F(xiàn)自身存在的價值,極力追求事業(yè)上的成功,她們對事業(yè)的全力以赴使她們沒有時間照顧家庭和孩子,也不得不放棄女性化的生存,譬如修飾保養(yǎng)、按時擦“銀耳珍珠霜”等等。
在《方舟》中,梁倩是“暗黃的、沒有一點光澤的臉”,“癟的胸、窄小的胯、麻稈一樣細的腿”,她的嗓音“沒有一點女性的甜潤、柔媚,而像京戲里唱老生或黑頭的角色,沙沙的聽起來很不舒服”。柳泉則是“仿佛一張沒人精心保管的古畫,被蟲蛀損了的,被溫度、濕度、酸堿度都不合適的空氣剝蝕得褪了顏色”??傊?,這些女性不修邊幅,頭發(fā)干枯,胸部扁平,小腿細瘦,臉色灰黃,甚至衣冠不整,穿著破洞的襪子,皮鞋從不上油?!鞍阉齻內拥酱篑R路上,也不必怕人揀了去,一個個像塊風干的牛肉?!薄坝指捎钟?,像塊放久了的點心,還帶著變了質的油味兒。”總之,在張潔的筆下,這些女人就是這么其貌不揚、又老又丑,不但在外表上難以引起男性的好感,就連她們的生活方式也與傳統(tǒng)的美麗、溫柔、賢淑女性相去甚遠,她們會抽煙喝酒,粗言粗語,連起居飲食也是搞得一團糟。
雖然在作品中我們更多地看到了這些“強勢的女性”們“雄化”后的悲哀,但是張潔在潛意識深處仍然認同著“雄化”的審美趨向。在沒有“雄化”、相反非常女性化的女人錢秀瑛身上,張潔粘貼了太多的鄙視和不屑。我們可以看出,張潔把女人“雄化”看做是傳統(tǒng)男性對女性審美標準的顛覆,證明女性能在社會上自立,靠的不是姿色,而是知識、智慧。但實質上,這些思想上甚至外表上“雄化”的女性形象融入到男性的世界當中與之競賽,潛意識里其實就認同了女性不如男性,女性只有把自己變得“雄化”才可能跟男性站在同一起跑線上。這樣一來,女性就會不自覺地認同了或內化了男權社會的標準,否定了自己的女性身份,自己的女性身份都得不到肯定,又何談女性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張潔女性意識的局限性:設想通過女人“雄化”達到顛覆男權社會的目的,但在不自知的情況下實現(xiàn)了對男性世界的認同。
事實上,女性作為一個完整的“人”是應該達到外在美和內在美的完美結合,事業(yè)上“強勢的女性”同樣可以美麗、善良、賢惠。正如弗吉尼亞·伍爾夫提出的“雙性同體”觀:“男性氣質和女性氣質交織在一起,兩性相融”④。只有突破傳統(tǒng)的性別對峙,實現(xiàn)“雙性同體”,女性才能成為一個“健全的女人”。
2.女性“無性化” 張潔在《方舟》中宣稱:“女性不是性,而是人!”這是她對男權世界物化女性的聲嘶力竭的呼喊,是對男性話語霸權的顛覆,體現(xiàn)了她鮮明的女權主義立場。但不可否認的是,張潔的這種對女性性欲的否定,也就否定了女性作為一個完整的“人”在性愛過程中的主體性,必然導致她們人性的異化。
《方舟》中,梁倩、曹荊華、柳泉這三個女性雖然在各自的崗位上依靠個人艱苦不懈的奮斗,取得了不同程度的成功,但同時又難免出現(xiàn)一種新的壓抑,即為了實現(xiàn)新的人生價值目標,她們不得不重新壓抑自我天性中的一部分自由,包括作為女性的自然欲望的需求,這樣,她們就如小說里描述的那樣,一個個都顯得那樣孤獨,甚至都不同程度體現(xiàn)出某種變態(tài)心理。比如,她們都有點歇斯底里。因此,在實現(xiàn)女性價值的奮爭中,她們又無可奈何地陷入了新的異化狀態(tài)之中,她們就這樣走入了人生的怪圈:從男權社會物化女性的狀態(tài)走出,又走向了女性的自我異化。
我們發(fā)現(xiàn),不止在《方舟》中,在張潔的其他創(chuàng)作中,一向便有忽略女性自身對于欲的自然要求的傾向,從早期《愛,是不能忘記的》那種純“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戀,到《無字》中對于性事的丑化處理,張潔文本中女性的生理欲求始終處于沉睡狀態(tài)。我們有理由推斷,在張潔的潛意識中,恐怕還存在著傳統(tǒng)欲望觀念的深刻影響,視性愛尤其是女性欲望為不潔和罪惡。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張潔女性意識明顯的局限性。“女性不是性,而是人”的吶喊駁斥了男人不把女人當人看的眼光,但也不可否定回避了“女人是人,也是性”,女人與男人一樣享有性愛的權利和幸福。
綜上所述,作為新時期表現(xiàn)女性意識的先驅,張潔對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和境遇的關注有著自覺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在《方舟》中,張潔以她獨特的女性視角,為我們塑造了“強勢的女性”形象,極大地豐富了當代文學的人物畫廊。通過重新確立和肯定女性的自身價值,顛覆傳統(tǒng)文化中的男性形象,構筑“姐妹之邦”,張潔旗幟鮮明地表達了她的女性意識。同時,不可否認的是,她的這種女性意識有明顯的局限性,女性“雄化”和女性“無性化”使這些“強勢的女性”只能是“殘缺的女人”。雖然作品中顯露了這些局限性,但我們不得不承認《方舟》這部中篇小說在新時期的意義,它不僅在張潔個人創(chuàng)作歷程中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而且也啟迪了她之后的女作家在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深沉探索。
① [法]西蒙·波娃:《第二性》,桑竹影、南珊譯,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39頁。
② 王又平:《新時期文學轉型中的小說創(chuàng)作潮流》,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86頁。
③ 劉曉文:《多元文化視野中的西方女性文學》,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32頁。
④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一間自己的房間》,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75頁。
[1]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第二版)[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
[2]張潔.方舟[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6.
[3]張潔.張潔文集(4卷)[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