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閉女人的牢籠——諾曼·梅勒《巴巴里海岸》中的家庭空間解讀

⊙許梅花［上海外國語大學(xué)研究生部， 上海 200083］

作 者：許梅花，上海外國語大學(xué)2010級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xué)。

美國猶太作家諾曼·梅勒憑借《裸者與死者》一舉成名并在美國文壇占據(jù)了舉足輕重的地位，他一生著作豐碩，卷帙浩繁。在他眾多的小說作品中，第一部著墨較多來刻畫女性人物的應(yīng)該是《巴巴里海岸》?！栋桶屠锖０丁肥且徊空涡员容^強的小說。這部小說圍繞故事的敘述者邁克·拉維特展開，講述了在一個寄宿旅館中四個房客的生活情況以及他們之間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拉維特是一個在戰(zhàn)爭中喪失記憶的小說家，對他來說，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作為寄宿旅館的房客之一，他目睹了旅館老板麥克利奧德和美國政府秘密警察豪林沃斯之間的斗爭。麥克利奧德是一個前共產(chǎn)主義者，因各種原因背叛革命，之后為美國政府工作過一段時間，最后離開時還偷走了一個秘密的“小物品”。豪林沃斯為此對麥克利奧德進(jìn)行審訊，最終謀殺了他，并和麥克利奧德的妻子古艾薇兒夫人一起逃走。在整部作品中，最為生動鮮活并能讓人真切感受到存在的人物形象應(yīng)該是古艾薇兒夫人。她是寄宿旅館的老板娘，更是一名長期被禁錮于家庭、沒有自我的女人。

梅勒曾在一次訪談中表示，他并不討厭女人，只是認(rèn)為“她們應(yīng)該被關(guān)在籠子里”①。梅勒在對待女人的態(tài)度上是傳統(tǒng)的，他所指的籠子，毋庸置疑就是家庭。在《巴巴里海岸》中，古艾薇兒夫人就是一個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女人。本文試圖從家庭空間的角度解讀女性在這一封閉空間內(nèi)的壓抑生活及其作出的反抗，從而揭示在男權(quán)社會下女性想追求自我的艱難。

一

小說故事發(fā)生的地點是一家寄宿旅館。對房客來說，它是寄宿之地，而對古艾薇兒夫人來說，那是棲息之家。在多年以前，這座房子也許是一個豪宅，但是如今被隔成了許多小單間。頂樓閣樓上住著拉維特，一個喪失記憶的小說家豪林沃斯，一個美國政府秘密警察及旅館老板麥克利奧德，二樓住著十個房客，底下一樓則住著古艾薇兒夫人和她的女兒。麥克利奧德以房客的身份住在樓上而沒有跟妻兒住在一起是為了掩藏自己的政治身份。就從這么一個簡單層級布局來看，很明顯古艾薇兒夫人處于底層和被監(jiān)視的位置。她的房間在底樓，她在樓下的一舉一動都被樓上的房客和她丈夫盡收眼底。在這個大的封閉空間中，除了她自己的那一套房間，她有限的活動區(qū)域也只是去樓上的各個房間收拾房客換洗的床單，或去拉維特的房間坐一坐，傾訴一下她作為家庭婦女的苦惱。她曾對拉維特說：“我不難找，我不去任何地方。”②應(yīng)該說，不是她不去，而是她沒有時間去，因為家務(wù)繁重且還有一個女兒需要照顧，她實在分身乏術(shù)。可是，對于住在這個旅館的其他人，他們卻可以自由出入，去酒吧里喝喝酒，去碼頭吹吹風(fēng)，在街上散散步。所以，除了在這個大的封閉空間內(nèi)有一點點活動自由外，她幾乎無處可去，只有待在她自己的公寓內(nèi)。而在這個家庭內(nèi)部，她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在廚房里。

在家庭內(nèi)部的空間領(lǐng)域中，廚房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私人空間，它在家中的一個角落，處于邊緣位置?！皬N房，是現(xiàn)代家庭內(nèi)部的一個手工車間，它囊括了一個與底層工人類似的勞動過程，在大部分時候，廚房既代表著家庭自身固有的煩瑣，也代表著家庭中的屈從位置，它令人望而卻步。家庭內(nèi)部的空間之戰(zhàn)，最激烈的形式就是廚房之戰(zhàn)：誰逃避了廚房，誰就宰制了空間?！雹塾捎谏鐣止げ煌吮环峙涞搅藦N房。在這個空間中，她們被瑣碎無序的事情占據(jù)了大部分時間，養(yǎng)成了順從和忍耐的性格。然而這些單調(diào)的日復(fù)一日的勞作，缺乏激情，也沒有變化，與外面的世界保持著無法逾越的距離。在廚房里，她們看到的只是毀滅，沒有奇跡，到頭來一切都是虛空。

對于古艾薇兒夫人也是如此。她在和拉維特聊天的時候，抱怨道：“拉維特，你知道一個女人正在經(jīng)歷著什么嗎？你認(rèn)為操持家務(wù)、有著一個不好的丈夫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嗎……”④她厭倦做家務(wù)，一到為房客換洗床單的日子，她就瀕臨崩潰，嘴里不停地嘮叨，“做事，做事，該死的每一天”⑤。她的廚房臟而凌亂，“廚房里的水池和火爐上堆滿了似乎是上一周所有餐后未洗的鍋碗瓢盆。餐桌上到處都是殘羹冷炙：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桌布上被壓得稍扁的西紅柿片和流向它的一小灘濺出來的咖啡”⑥。當(dāng)拉維特來訪，進(jìn)入她的廚房時，她有點措不及防，咕噥著讓拉維特原諒她這個邋遢的地方，并在水池里找出抹布，為他清理出一片干凈的地方。在她看來，拉維特是不應(yīng)該進(jìn)入這個地方的。拉維特自己也意識到廚房是女人待的地方。在下一次造訪的時候，碰巧古艾薇兒夫人正在廚房喝咖啡。她邀拉維特一起進(jìn)廚房，拉維特拒絕了，“把你的咖啡端到客廳來。我會和你喝上一杯”⑦。很明顯，作為男性的拉維特認(rèn)為廚房是女性的專有空間，加上古艾薇兒夫人的廚房凌亂不堪，他不想進(jìn)去。從古艾薇兒夫人廚房的邋遢狀態(tài)來看，她不是一個稱職的主婦，對于這種在廚房里的生活也不甚滿意。一個順從的、甘愿為家人在灶臺前忙碌的女人的廚房應(yīng)該是明亮的瓷器、干凈的餐桌、跳動的爐火、美味的飯菜，顯然古艾薇兒夫人不是這樣一個女人，她內(nèi)心深處開始抗拒這個家庭主婦的身份。她整日為家庭瑣事忙碌，而丈夫麥克利奧德卻成天和他的政治理論做伴，而沒有給予她一點點關(guān)愛和溫情。隨著時間的流逝，她似乎永遠(yuǎn)也不能到達(dá)自己的目的地。環(huán)顧著廚房，審視著那些臟亂的碗碟，古艾薇兒夫人開始發(fā)泄自己的不滿和壓抑。在她看來，她目前的生活就是在浪費生命，她怪她丈夫偷走了她的青春，她怪婚姻讓她失去了以往姣好的身材。她對拉維特說：“如果你看見我化妝的樣子，你就會意識到要讓一個男人臣服對我來說是多么容易的事。如果我稍稍動一下手指頭，就沒有我得不到的男人?！雹喽镊攘?，她的丈夫卻視而不見。她說她再也不愿犧牲自己，委曲求全。她要走出去，去追求她想要的生活。她要把女兒送到好萊塢，在那里把她培養(yǎng)成一個童星。她不想女兒重蹈她的覆轍，被家庭囚禁，沒有自由。于是，她開始逐步退出廚房這個專屬女性的空間，走向了另一個具有開放性的空間——客廳。

二

客廳，應(yīng)該是家庭內(nèi)部空間帶有開放性的一個隱私地帶?！翱蛷d，這個家庭內(nèi)部的公共空間，如同一個小型花園是一個社區(qū)內(nèi)部的公共空間一樣。它有密閉性，但是它也敞開著大門（臥室在客人來時，總是緊閉著，沒有專門的邀請，客人是不能走進(jìn)臥室的），將各種各樣的臨時性的外來過客招納其中，它成為內(nèi)部的家庭空間通往外在社會空間的中轉(zhuǎn)?！雹峥蛷d的功能不僅僅是招納客人的場所，也是一家人感情交流的場所。對于這樣的場所，每個主婦勢必會費心去裝飾，因為這樣既能讓客人賞心悅目，又能讓家人感到溫馨自在。

古艾薇兒夫人就在她的客廳裝飾和布置上花費了一番心思。比起她雜亂骯臟的廚房，她的客廳則完全出乎所料。通過拉維特的描述，“她的客廳品位并不差。家具雖然便宜，但還是能達(dá)到體面的效果。一塊深綠色的罩子罩住了椅腿上的墊子和彈簧，當(dāng)沙發(fā)用。幾張老式的扶手椅上有著新式的印花，沉悶黝黑的小地毯與西紅柿色兒的布簾相映成趣。墻上的鏡子多得超過了所需，臺燈破破舊舊，無需便宜的花哨珠寶堆在桌尾，但總體上看還是相當(dāng)協(xié)調(diào)。”⑩然而這個客廳，她卻很少來。當(dāng)古艾薇兒夫人第一次帶拉維特進(jìn)客廳的時候，在落座之前，她不安地踱來踱去。她這種局促不安的狀態(tài)更是印證了拉維特的猜想，“……我有一種感覺，她很少來這兒”[11]。確實，對于一個家庭主婦來說，瑣碎繁多的事情會占據(jù)太多的時間，所以是不會有太多的閑暇來客廳坐一坐，喝喝茶，聊聊天。更何況，她費心的裝飾和布置，她丈夫根本就不會欣賞。對于一個滿腦里都是政治的男人，他怎么會注意到到客廳的布置，怎么會有時間坐在客廳和妻子一起單獨享受一下二人時光？況且她的丈夫住在樓上，連臥室都很少踏入，更別說客廳了，所以說這個客廳在凝聚家人情感的功能上幾乎派不上任何用場。古艾薇兒夫人就像垃圾，被丈夫丟棄在一旁，不聞不問。于是，為了公然向她丈夫叫板，向這個男權(quán)社會叫板，逃離廚房里那個被動、從屬的自我，她開始在客廳這個公共空間里放肆地和拉維特、豪林沃斯和女同性戀者蘭尼糾纏，想依靠他們找到自己的身份所在，并助她逃離出這個家庭的牢籠。可是，為什么她不在臥室上演和這些人的親密關(guān)系呢？

臥室是一個享樂之鄉(xiāng)，溫柔之鄉(xiāng)，是家庭內(nèi)部中最為私密的空間，在這里，女人向男人貢獻(xiàn)著自己的身體。然而，對于古艾薇兒夫人，她的臥室不過是勞累時的休憩之所，在那里，沒有歡笑，也無人陪伴。丈夫像苦行僧一樣在樓上搞他的政治，對妻子各方面的需求都視而不見。所以，古艾薇兒夫人決定奮起反抗，化被動為主動，公然在客廳里與其他人曖昧糾纏，以此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她與拉維特在客廳調(diào)情，擁抱，親吻，這一切都被女兒夢莉娜看到，見女兒憤怒和流淚的樣子，她又自責(zé)和責(zé)怪拉維特。然而，在她安撫完女兒，并支開她后，她又和拉維特繼續(xù)調(diào)情。拉維特想更進(jìn)一步時，她又借口要哄孩子睡覺，而拒絕了他。應(yīng)該說，古艾薇兒夫人與拉維特的調(diào)情并非是想要跟他有什么肉體上的關(guān)系，她只是想證明自己依舊魅力不減。她懂得怎么釣?zāi)腥说奈缚?，她這種欲擒故縱的姿態(tài)也是在權(quán)衡拉維特是不是那個能帶她逃離的人。在接下來的一次造訪中，更是充滿了戲劇性。古艾薇兒夫人有意把拉維特安排在客廳的門背后，讓他聽見她和豪林沃斯之間的對話，看見她和他在客廳擁抱，親吻，并一起牽手走出房門。古艾薇兒夫人這樣做既是向拉維特證明自己讓男人拜倒在自己腳下的魅力，又讓拉維特知道豪林沃斯才是那個能幫助她逃脫這個緊囿牢籠的人選，而拉維特這個失去記憶、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的作家是不可能幫她實現(xiàn)這個夢想的。之后，拉維特似乎也不再對古艾薇兒夫人有太多的迷戀，而把精力更多地放在新來的房客蘭尼身上，并和她發(fā)生了關(guān)系。但是，令他哭笑不得的是，連蘭尼都被古艾薇兒夫人迷得神魂顛倒。在古艾薇兒夫人的客廳，他眼睜睜地看著蘭尼怎么安慰被丈夫氣得幾近崩潰的古艾薇兒夫人，看著她們像戀人一樣緊緊擁抱并嘴對嘴地親吻，聽著她的精彩演講：“甚至沒人能給你一張你自己失去光澤的自畫像，因為一只靴怎么能反射出美麗？他們怎么可能看得到你還活著，看得到你還明艷動人。如此美妙的歌曲，當(dāng)他們不想要的時候，就想要把你沖刷或是碾進(jìn)泥土，然后不停地踐踏。你一定是住在一個孤島，為了得到解救而吶喊?！視瞿愕囊幻骁R子，我們逃跑的時候只要緊跟這面鏡子，讓它帶領(lǐng)我們走出這片森林。”[12]蘭尼的這番話說到了古艾維爾夫人的心坎上，但她覺得和蘭尼一起一樣沒有未來。

對于古艾薇兒夫人與這三人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她丈夫明察秋毫。他同時也知道她這樣做的目的，一是向他挑釁，二是想逃離這個家庭。為了挽回她，麥克利奧德決定和她談一談。于是，小說中第一次出現(xiàn)了他們一家三口聚在客廳的場面，“古艾薇兒夫人坐在扶手椅上，一大堆針線活占據(jù)了她的雙手，不遠(yuǎn)處的座椅上坐著麥克利奧德，他的懷里是夢莉娜。他們其中的一個要開口說一個字，另一方才會有個回應(yīng)，談話隨時都會陷入沉默”[13]。想象一下，妻子坐著忙著穿針引線，丈夫抱著孩子默默地忘著她，這該是多么溫馨的一個場面。然而，這個表面看似安靜祥和的空氣里流動的卻是淡漠和陌生。他們自己也不得不承認(rèn)，距上次這樣坐在一起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他們甚至都不知道怎么開始一個話題，麥克利奧德只好又從他的政治理論著手發(fā)表他的觀點，古艾薇兒夫人偶爾就應(yīng)一聲。之后，麥克利奧德開始懺悔，追憶，挽留她，并勸她跟他再次逃跑，隱姓埋名。但是，當(dāng)他提到古艾薇兒夫人的兩個情人的時候，并說他們兩個都給不了古艾薇兒夫人任何她想要的東西的時候，古艾薇兒夫人就爆發(fā)了。最終，這次談話以失敗收場?？梢哉f，這次他們夫妻在客廳里的談話非但沒有起到凝聚情感的作用，反而加速了他們的分離。

小說結(jié)尾，麥克利奧德被豪林沃斯殺死，古艾薇兒夫人和豪林沃斯逃出了寄宿旅館。她終于一步一步從廚房走到客廳，再從客廳走出了寄宿旅館。在她看來，走出去就是踏上了重獲自由的道路，向著她所憧憬的好萊塢出發(fā)。然而，事實并非能如她所愿。她走出了家庭這一個小牢籠，勢必進(jìn)入一個大牢籠；她依靠男人走出那個牢籠，勢必會因為男人走進(jìn)另外一個牢籠。

① 轉(zhuǎn)引自Mary V.Dearborn.Mailer:A Biography.New York:Hough Mifflin Company,1999：286.

②④⑤⑥⑦⑧⑩[11][12][13]Norman Mailer,Barbary Shore,New York：Vintage Books，1997：33，49，32，47，60，49，52，52，261，256.

③⑨ 汪民安：《身體、空間與后現(xiàn)代性》，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65頁,第164頁。

[1]Bal,Mieke.Narratology:Introduction to the Theory of Narrative[M].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85.

[2]Dearborn,Mary V.Mailer:A Biography[M].New York:Houghton Mifflin Company,1999.

[3]Mailer,Norman.Barbary Shore[M].New York:Vintage Books,1997.

[4]Prince,Gerald.A Dictionary of Narratology[M].Aldershot:Scolar Press,1988.

[5]Toolan,M.J.Narrative:A Critical Linguistic Introduction[M].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88.

[6]杰拉德·普林斯.敘述學(xué)詞典[M].喬國強,李孝弟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7]汪民安.身體、空間與后現(xiàn)代性[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