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小說《惡棍來訪》解讀

⊙張丹柯［上海大學文學院， 上海 200444］

作 者：張丹柯，上海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與文化。

2011年普利策文學獎之創(chuàng)作界獎（小說）頒給了四十八歲的美國女作家珍妮弗·伊根的《惡棍來訪》（A Visit from the Goon Squad,2010,New York：Anchor Books）。普利策獎給珍妮弗·伊根的評價：“對飛速發(fā)生的文化變遷有著熾熱的好奇心”。伊根出生于芝加哥，在舊金山長大，先后就讀于賓夕法尼亞大學和劍橋大學圣約翰學院，現(xiàn)居住在紐約布魯克林。伊根常在《紐約客》《麥克斯韋尼斯》《犁鏵》等刊物發(fā)表短篇小說，也為《紐約時報》撰寫新聞稿。迄今為止，她出版了四部長篇小說：《看不見的馬戲團》《望著我》《風雨紅顏》和集卡夫卡、愛倫·坡、哥特小說、愛情傳奇元素于一身的《塔樓》?！稅汗鱽碓L》是伊根的一部演繹不同時代美國人生活的小說，故事圍繞音樂制作人班尼及其女助手薩沙的故事展開，故事情節(jié)在20世紀70年代與2020年間跨越，展示了音樂工業(yè)由盛而衰的辛酸過程。她以非傳統(tǒng)的寫作手法敘事，在看似各自獨立的十三章中描述了“惡棍”即“時間”在不知不覺中對現(xiàn)代人生命的層層剝離與無情吞噬。小說最大的啟示在于我們不應受現(xiàn)實生活的控制以及時間的奴役，相反，應該用心體會人生真正的意義與價值，認識生命存在的真實含義，從而更加積極地對待人性、對待理想，更加準確地定位人生。

《惡棍來訪》看上去破碎、斷裂的組織結構，實際上有著連續(xù)的故事情節(jié)，“能否在技巧上跟得上形勢雖然是作家最次要的特長，但仍然是必不可少的”①，伊根在情節(jié)設置、敘述空間、敘述視角和敘述對象上都進行了各種實驗。作者把不同人物的感受和敘述角度巧妙地融合成一個藝術整體，充分體現(xiàn)了作者緊跟時代的寫作手法的藝術性和技巧性。小說分A、B兩部分，像磁帶的A、B兩面。每一章有不同的主人公，敘事的視角也不同，因第一、二、三人稱敘述視角的轉換，讀起來更像獨立的短篇小說?！稅汗鱽碓L》呈現(xiàn)了小說主人公們在感觀刺激、記憶和聯(lián)想等作用下出現(xiàn)的那種紊亂的、多層次的立體感受和意識動態(tài)，儼然空間有立體感，時間里有心理因素。小說第二章開始，四十四歲的、失去性欲的音樂制作人班尼遇到了事業(yè)上的挫折，和妻子斯蒂芬妮離異后的他經(jīng)?；叵肫鹉贻p時的瘋狂。還是高中生的班尼與吉他手斯科蒂等酷愛搖滾的同學成立了朋克樂隊“燃燒的假陽具”（Flaming Dildos），成熟瀟灑的音樂制作人盧是大伙的偶像，不同人的回憶概括了從20世紀70年代在舊金山對朋克音樂瘋狂追捧的叛逆者，成為90年代在紐約市郊幻想破滅的成年人，整個敘述漫射出一種普魯斯特式的多聲部的、繁復的心理描寫和音樂模式的小說創(chuàng)作。

盡管小說字里行間都彌漫著一種失落感，但也時常體現(xiàn)出凱勒式玩世不恭的黑色幽默?！爱敶鷮嶒炐≌f的特點是不僅把世界描繪為荒誕的，小說主人公也往往是荒誕不經(jīng)的。”②班尼醉心于修道院傳來的歌聲，被打動的他和修女們簽下一紙唱片合約，由于太過興奮，班尼親吻了修道院女院長的紅唇，憤怒的女院長拒絕了邀請，所有的努力又付諸東流了。當斯科蒂在被污染的紐約東河釣到一條漂亮的魚時，自己舍不得吃，帶著魚去拜訪好久不見的朋友班尼，但在老友富麗堂皇的辦公室他又自慚形穢，讀者在忍俊不禁的同時，卻又不免為斯科蒂心酸。另外，在《惡棍來訪》的表現(xiàn)形式上，伊根進行了多種嘗試。在記者朱爾斯對小明星凱蒂進行的采訪報道中，出現(xiàn)了頻繁的復雜長句和注釋，實際上是對八卦雜志訪談文章進行撕裂、重構的戲仿。小說第十二章只有七十六張碎片式的幻燈片，內容是21世紀20年代初薩沙十二歲的女兒艾麗森記錄一家四口生活的日記，幻燈片上各種幾何圖形及圖表排列組合，甚至還有空白頁。這些幻燈片像是一種暗示，除了說明家庭成員間的隔閡與尷尬，還演繹了科技對人類生活和社會文化產(chǎn)生的影響過程，即對音樂產(chǎn)業(yè)的影響再到語言交流方式的轉變，給讀者留下了無限的想象空間。

“實驗”一詞不僅是創(chuàng)造出一種前衛(wèi)的風格或改革舊的藝術形式，也是對社會文化變革做出的超前反應，從而反映出當今文化受到的沖擊和人們心理的變化?！皶r間”無疑是《惡棍來訪》最重要的主題之一，“惡棍”（Goon Squad）指的就是時間。主人公班尼不止一次說過：時間是個惡棍，對吧？你想讓這惡棍隨意擺弄嗎？在作者伊根看來，時間是個無形的惡棍，你常常對它視而不見，因為你總在擔心眼前的惡棍們?！皭汗鳌笔黔h(huán)境、命運、親戚朋友的背叛等個人無法左右的外力，它們依次造訪故事的主人公們，奪走他們的青春，消耗他們的夢想，偷走他們的激情、愛情與友情。年輕的時光一去不復返，曾經(jīng)一起追夢的朋友如今也分道揚鑣，只留下沒有理想的年老的軀體。小說從不同的角度闡釋了數(shù)字化時代西方社會的矛盾和美國人的心理活動，在這個時代，科技是萬能的，電子信息無所不在，網(wǎng)絡鏈接、手機短信、報紙傳媒……人們被束縛在一張巨大的網(wǎng)里不能自拔，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背后，伊根仿佛在暗示：冷冰冰的數(shù)字化時代不僅澆滅了人們對音樂的熱愛，還摧毀了人們的信念與希望，現(xiàn)實已將生活的理想踩在腳下，時間又無情地吞噬了一切。時間的幽靈始終游蕩在整部作品中，雖隱而不見，但又無時不在。作者挖掘每個人心底渴望救贖的人性潛能，在藝術與音樂里逃避時光的擺弄，一種壓抑在內心的惆悵，來自被流逝的時光所殘酷吞噬的一切，這也是在探索時間、命運、愛情、救贖、延續(xù)與斷裂等多重主題。

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常常運用暗示、象征、聯(lián)想、通感等手法，以挖掘意識的流動。借內心映照外部世界影音，捕捉生活現(xiàn)象激起的情感反映，從而達到把握歷史進程，提取生命哲學的效果。后現(xiàn)代主義以人文精神為出發(fā)點，讓看似不相干的情節(jié)組成富有內涵的多層次結構。從20世紀60年代的《飛越瘋人院》《第22條軍規(guī)》等戰(zhàn)后實驗小說到70年代的《黑夜大軍》這類新新聞主義小說，80年代社會穩(wěn)定，文字游戲式的實驗小說不再風靡，但實驗小說拓寬了美國文學史的發(fā)展領域，順應了時代的要求，在整個西方文學史中相當突出?！稅汗鱽碓L》這次獲獎，說明與傳統(tǒng)緊密結合的實驗小說越來越被大眾所接受，在伊根的敘述中除了運用元小說的技巧外，形散而神不散的講故事方式也使閱讀不再晦澀難懂。逐漸做到雅俗共賞，比如幻燈片的創(chuàng)作方式摒棄了冗長的敘述，使讀者閱讀起來更快捷、更清晰?！稅汗鱽碓L》情節(jié)緊張，引人入勝，符合現(xiàn)在美國大眾的欣賞口味。小說的每一章節(jié)描寫了不同人生軌跡、偶爾互相接觸的各色人物，這些個體的不同聲音組成相互交織、彼此交錯的樂章。故事一開始薩沙的盜竊癖已不可收拾，她不得不求助于心理醫(yī)生，此后人物漸次出場留下伏筆，將故事發(fā)生在作者營造的空間中，進一步深入探求人與人之間的交集關系，這些都體現(xiàn)了人與現(xiàn)實的沖突以復雜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實驗小說的特質。

獲普利策獎的小說大多具有可讀性，在市場上也有一定的接受度，比如約翰·厄普代克的“兔子系列小說”之《兔子富了》、杰弗里·尤金尼德斯《中性》等，都做到了形象性與哲學性、主觀性與客觀性、傳統(tǒng)性與現(xiàn)代性的緊密結合，并且與美國現(xiàn)實的熱點話題緊密相連，比如越南戰(zhàn)爭、水門事件等，但實驗小說鮮能入圍其中。傳統(tǒng)的實驗小說表現(xiàn)的是世界的冷漠、荒誕，這與當時資本主義的畸形發(fā)展有關系，人類是渺小的且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所有的一切都陷入悲觀、失望。比如馮內古特《第五號屠宰場》里將所有令人悲傷的情節(jié)，包括德勒斯登大轟炸、岳父的空難、妻子的死亡，只用一句“事情就是這樣”（So it goes）來收場，以消極沉默來反擊社會的不公。而《惡棍來訪》的主人公們在小說結尾幡然醒悟，年近花甲的班尼不僅在精神上也在物質上幫助斯科蒂重整旗鼓，舉辦音樂會，一路走來雖跌跌撞撞，最終獲得了巨大成功。這種基調的轉向是積極的，希望重新出現(xiàn)在人們生活的標尺上。人生一世相對于歷史長河來說，不過是短短的一瞬間，怎樣活才有意義，是不是像小說主人公那樣成年以后庸庸碌碌？也許人生的意義就是活得充實，根據(jù)自己的愛好、能力、感情、環(huán)境條件來選擇和調整自己的人生道路，力所能及地為自己為別人為社會做事，把自己有限的一生過得有滋有味。班尼和斯科蒂的成功也預示著，人類的未來是美好的，是積極向上的。正像書中所寓意的那樣，年輕、幸運、強壯的時光，一切都可以從頭再來的時光，一去不復返，但好在一切都會結束，但還沒有結束。

顯然，《惡棍來訪》豐富了傳統(tǒng)實驗小說的形式與內涵。讀者會漸次地從人物心理和感情的細致把握下，對不同時代美國社會的敏銳觀察中，在場景、對話描寫方面上聆聽到和諧的樂章，感受到作品主題對于具體現(xiàn)實社會政治問題的超越、藝術上擺脫寫實方法的拘囿和作者一起追求本體意味、永恒意味的生命意義和價值。

① John·Barth.：The Friday Book,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Press,1997,p.66.

② 錢青：《多種多樣的當代美國實驗小說》，《外國文學》2002年第6期，第31頁。

[1]Jennifer·Egan.A Visit From the Goon Squad[M].Random House Inc.,2011.

[2][美]James Phelan Peter J·Rabinowitz.當代敘事理論指南[M].申丹，馬國良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3]朱振武.愛倫·坡研究[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4][愛爾蘭]塞·貝克特.普魯斯特論[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

[5]黃鐵池.獨語與喧嘩——美國文學史的“當代性“反思[J].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01）：52－56.

[6]郭宇.從《禁衛(wèi)軍之樹》看歷史元素與商業(yè)文化的融合[J].當代外國文學，2009，（04）：69－76.

[7]譚敏.迷失在時間里的人生——評詹妮弗·伊根的新作《惡棍來訪》[J].外國文學動態(tài)，2011，（04）：1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