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后的青春記憶——評馮唐的小說《北京北京》

⊙王 玉［新疆師范大學文學院， 烏魯木齊 830054］

作 者：王 玉，新疆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文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當代文學。

2007年，媒體和評論家以“70后已經(jīng)衰老”的判斷再次把人們的目光引向快被遺忘的70后作家。①過了而立之年的70后們，大部分人都面臨寫作的轉(zhuǎn)型。以描寫大都市中產(chǎn)階級生活而聞名的衛(wèi)慧，開始關(guān)注自己所不熟悉的底層苦難生存。面對底層生活，作者表現(xiàn)出的溫存、善良、寬容令人為之動容，或許這是陷于死胡同的欲望化身體寫作的救贖？也預示封閉單一的現(xiàn)代都市書寫的突破或者危機？李師江的《福壽春》頗令人不解，他是城市漂泊一族的代言人，轉(zhuǎn)而寫當下的農(nóng)村生活，小說的結(jié)構(gòu)體式、語言風格也模擬古典小說。這些轉(zhuǎn)型不敢說一定創(chuàng)造了某些文學的新質(zhì)，但是有一點很明確：70后作者們已經(jīng)告別了青春的狂歡和無所顧忌的寫作狀態(tài)，歲月贈予了他們一份成熟和開闊。

在這些70后小說家當中，馮唐開始寫作的時間不算早，與衛(wèi)慧、棉棉、李師江等人相比，讀者認識馮唐的時候，他已經(jīng)告別了人生“毛茸茸”的狀態(tài)，稱得上“社會中堅”。而他的小說始終講的是“我們共同追女孩”的“那些年”、“那些事”，以“回憶青春和成長”來表明自己的成熟和成長。他的幾部引起關(guān)注的小說——《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北京北京》《萬物生長》都是寫青春、成長：青春的煩惱、追求，少年的荒唐、幻想、沖動和狷狂，隨心所欲和胡作非為，那些已經(jīng)失去的美好或不美好的日子……當然，他的小說給讀者印象最深刻的，不是這些，而是極富有個性、才氣的語言，馮唐因此得到不少贊揚和批評。在70后集體衰老的時候，人們記住了一個新的70后作家——馮唐。

馮唐的這幾篇小說都是以學院為背景的青春和成長故事。《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寫中學生秋水的成長經(jīng)歷，《北京北京》和《萬物生長》中秋水的故事轉(zhuǎn)移到了醫(yī)科大學的校園。青春期的騷動、苦悶、理想、叛逆和迷?！@一切，在調(diào)侃、戲謔的語言和敘述中發(fā)酵。小說在敘述時間上具有后設(shè)性，在敘事中形成兩個視角：現(xiàn)在的已經(jīng)成為“社會中堅”“棟梁”的秋水和少年“毛茸茸的狀態(tài)”的秋水，兩個視角之間相互評價、對話，甚至調(diào)侃，形成敘事的張力，給小說增添一份淡淡的感傷。那些熟悉的場景，那些成長中的煩惱和困惑，成為一代同齡人的青春記憶。可以說這是一個被寫得很濫的、很俗的主題。當70后已經(jīng)整體“過氣”時，馮唐這個姍姍來遲的70后要講這個老套的故事，他必得有獨出心裁的招式，他靠什么出奇制勝？不是“身體寫作”，不是曲折的、哀婉的、煽情的故事，而是大量的細節(jié)堆積起來的熟悉場景和極富有文學性的“嘮叨”。馮唐說他“就是要嘮叨”。馮唐的妙處就在于他的“嘮叨”——充滿智性、文學趣味，幽默的、帶有北京痞子味的“嘮叨”，他用語言的快感、青春和成長的激情征服讀者。因此，他講什么故事已經(jīng)不重要了，講故事的語言成了主體，小說成了語言的操練，是一場充滿趣味、新鮮感的文學語言的盛宴。在這個文學已經(jīng)變得可有可無的時代，大眾文化的模式化、單調(diào)復制、娛樂性正在摧毀文學神話的時代，馮唐精心調(diào)制的、極富有文學性的細節(jié)、語言和趣味，讓他的寫作帶有一定風險。幸運的是，他成功了。

校園背景和書卷氣是他小說語言的底色，其中又夾雜著口語化的放浪不羈和輕松調(diào)侃，構(gòu)成紛亂的、對話性的、喧鬧的語言狂歡化。含蘊的、雅致的書面語言與粗俗直白的口語拼貼、組合在一起，人們已經(jīng)熟悉的、蘊藉的意象，用俚俗的語言演繹一番，其中的戲謔、反諷意味，妙趣橫生。他這樣寫那個大黑扁臉的滑冰教練：“臉上全是褶子，褶子里全是沒刮干凈的胡茬……外號冰上小天鵝。他穿了白色比賽服在冰上滑過，仿佛涼席大小的白雪花漫天飛舞?！碑斏倌昵锼詰僦僚⒅焐眩孟胫鵂克氖?，這時候的語言一下子變得很抒情、很詩意，但是絕不矯情。少年說“朱裳在，有兩三里垂柳堤岸就夠了?！械疥P(guān)情處’便是走到動情處了。手不必碰，眼不必交，只需兩個人慢慢走就好了。有些心思，想不清，分不明，就像這釀在春光中的柳絮”。全是傳統(tǒng)詩詞的意象，化用得恰到好處，渲染懵懂少年的朦朧的感覺和情緒。書卷的雅氣，又有一種市井的痞氣，擱在一起有種貼膚貼肉的親切和自然，語言一下子變得鮮活起來，富有智慧和樂趣。這時候，讀小說已經(jīng)不是讀故事，而是享受語言的快感，這正是人們?nèi)淌荞T唐的“嘮叨”的理由。當少年秋水在游泳池里看到性感的女同學小紅，他心理的變化、身體的感覺像“洪水般奔涌出來，比照耀男女雙方的公廁電燈泡亮多了，大多了”，當身體的沖動、腫脹的感覺出現(xiàn)時，秋水想到的是李白含蓄優(yōu)美的詩句，還用破舊失靈的自行車來形容自己身體的失控。分明是在進行語言的“惡搞”，但是你分明享受著語言的輕松俏皮、智慧灑脫。把粗俗和雅致、直白和含蓄、從容優(yōu)雅與狼狽不堪等相互對立的語言修辭拉扯到一起，熔于一爐，原來的優(yōu)雅淪為調(diào)侃、反諷的對象，兩者之間的差異消失了。青春的反叛和狷介、成長中的沖動和迷茫，就通過反諷、雜糅的語言傳達出來。不過，馮唐小說語言的粗鄙化也讓不少讀者感到憤怒和難以忍受。小說《北京北京》一開始，寫秋水、小白、辛夷三個人在燕雀樓路邊又臟又亂的小酒館喝酒，簡陋的餐桌，桌上堆積如山的一次性餐具和食物殘渣，空氣中混雜著不遠處廁所的臭味。嘔吐、尿液、腿毛、陰毛、腰細奶大以及各種身體器官等不雅的詞語更是信手拈來，隨處可見，仿佛進了醫(yī)科大學的解剖室。這樣的語言，無論如何與優(yōu)雅、詩意是兩回事。倒是巴赫金的狂歡詩學對這種語言有新的發(fā)現(xiàn)，把它看成一種狂歡節(jié)的廣場語言——對正統(tǒng)的、崇高的語言傳統(tǒng)的挑戰(zhàn)和僭越，粗俗的語言攜帶著反叛權(quán)威和秩序的破壞性力量?！扒啻撼砷L”就像人生的狂歡節(jié)，希望和失望、激情和苦悶，反叛、破壞和規(guī)訓、挫折，無數(shù)對立的、不協(xié)調(diào)的因素都會在這里遭遇、相逢，它是紛亂的、激情的、多聲部的。鄙俗化的語言，是青春敢于“對一切神圣物的褻瀆和歪曲”，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狂放和不羈。秋水們的性、身體、飲食行為被夸張、放大、變形。小說還多次夸張地描寫性愛場面，用很粗俗、直白的語言寫身體的器官和性愛場面。秋水與富裕的女白領(lǐng)柳青之間的性愛關(guān)系，以秋水在肉體上對柳青的征服來顯示對自我邊緣身份的反抗，類似于施虐/受虐的性愛場景，也是一場性別權(quán)力的游戲，是桀驁不馴的青春狂歡敘事的一部分。

過了而立之年的馮唐“要記錄感受到的真實”，寫出個人經(jīng)歷的“青春和成長”的故事——馮唐坦然承認，這幾部小說全仗以前的幾大本日記。這些日記給了他靈感，也限制了他的視野。我們看到秋水的中學生活和大學生活內(nèi)容沒有實質(zhì)性的變化，這幾篇小說中人物的行為做派、人物關(guān)系，還有語言風格，都如出一轍。這使人擔心他也難以避免一些70后作家的“身體寫作”、“私人寫作”的困境：重復的泥淖。據(jù)說，馮唐的寫作計劃還在繼續(xù)，下一次再見到“秋水”，還會是一副年輕無極限的青春狷狂和叛逆模樣嗎？抑或已是氣宇軒昂的社會中堅，遭遇到中年危機？期待不老的馮唐，帶給我們驚喜。

①此觀點見2007年9月28日《新京報》，張檸的文章《70后，一出生就衰老的一代》。時隔不久，張檸、張頤武等評論家以及70后作家李師江、馮唐做客新浪網(wǎng)，就這一話題展開討論。

[1]馮唐.北京北京[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7.

[2]馮唐.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5.

編者手記：魏思思

7月，“新銳在線”欄目與讀者見面了。所謂“新銳”，強調(diào)文學新人的創(chuàng)新精神。70、80、90后的新銳作家，他們的生命經(jīng)歷、人生經(jīng)驗，是與新的社會形態(tài)同步生成的，因此，他們擁有著有別于前輩作家的文學特質(zhì)和未來發(fā)展的空間與潛力，他們或許會成為一個新的文學時代的創(chuàng)造者。所謂“在線”，強調(diào)“當代認知性”。新銳作家的寫作正處于一種“現(xiàn)在進行時態(tài)”，他們的作品，是生成“名作”的過程，也是“名作”生成的過程。欣賞這些文本，也就是在與一個新的時代形態(tài)“對話”，并在“對話”中建立了我們與今天社會的“血肉”關(guān)聯(lián)。這是本欄目建立的初衷，也是我們將要堅守的使命。

本期的幾篇文章均有一定的新意及當下性。難能可貴的是，王玉老師用巴赫金的狂歡化詩學理論來解讀小說語言的粗鄙化，把它看成是對正統(tǒng)、崇高的語言傳統(tǒng)的挑戰(zhàn)和僭越，認為它攜帶著反叛權(quán)威和秩序的破壞性力量，令人耳目一新。對于馮唐的一系列附有個人經(jīng)歷的“青春和成長”故事，王玉表示擔憂，畢竟，“記錄感受到的真實”限制了他的視野。70后作家能擺脫重復的泥淖嗎？這是令人困惑的問題，也是我們讀罷全文想要深入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