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祥
據傳,樹根陶藝術作品始于清朝光緒年間。在北京通州有一位名叫楊孟臣的老先生,此人心靈手巧、悟意頗通,閑來無事時喜好用膠泥做各種各樣的工藝品,而且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有一次,由他制作的樹根造型的筆筒和花盆被人獻到了皇宮,光緒帝見了甚是喜歡、大加封賞,一時間,樹根陶藝品名聲大噪。至民國年間即有商業(yè)部注冊,所有產品皆印有“民國年月楊宇專受印記”。后來,楊先生害怕此技失傳,曾收過四個徒弟。由于生活所迫,四徒弟都先后另謀生路了。時至今日,此技命脈雖在,但已氣息微微。陶,是泥土團捏焙燒而成,是人類文明的產物,距今六七千年前的新石器時代彩陶制作己趨成熟,諸如仰韶、馬家窯、龍山、良渚、二里頭等文化遺址都有大量出土物證。至秦兵馬俑,為商周以來陶藝之集大成者,雄偉震撼;漢代濫觴,亦為可觀。大唐三彩,陶上施釉,輝煌驚世。李唐以降,乏善可陳。宋元瓷盛,陶藝泯然。于明則出紫砂,另立旗幡,(已非一般意義上的黏土);釉陶精彩,唯有石灣。清代重瓷,末朝復有陶藝小作,影響式微。民 國亂世,百業(yè)凋零,陶藝幾乎斷絕。而現(xiàn)代陶藝發(fā)展嚴格說源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改革開放,百藝待興,復生萌動,雖緩慢艱難,卻探索有望,也偶爾引人關注。中央工藝美院、景德鎮(zhèn)、廣東產區(qū)院校先行,宜興、浙江產區(qū)相繼介入,我就是在這一時期幸運地成為陶藝工作者,趕上了早班車。經過三十余年的艱苦努力,古老的陶藝真正進入了百花齊放的繁榮期。樹根陶也以他獨特之魅力立于陶藝之苑,犰如沐浴春風的一枝奇葩?;仡櫄v史,我們不難看出,陶器制作代表了中國古代文明,它首先要滿足先人生存生活生產以及祭祀活動的需求,因而實用器、冥器是其主流(秦漢陪葬俑、唐三彩皆屬此類,雖有極高之藝術水準,但當時制做初衷并非藝術品);大量實用陶器工藝較為簡疏。這些歷史局限所遺留的缺憾,恰給當代陶藝家提供了豐富而寶貴的經驗和無限廣闊的發(fā)展空間。我們需從歷史的長河中汲取營養(yǎng),走出自己的路。我抓住樹根這一命題,展示生命的頑強與不朽。擺脫生活實用器的模式,去追求典雅的藝術品位。續(xù)斷繼絕廣取博收,從而總結出了一整套獨具特色的根藝陶制作工藝。用泥與火的結晶,抒發(fā)對生活的熱愛對自然的崇敬?!盎酁樯衿妗?,把再普通不過的黏土,塑造成可以登堂入室的精美陳設。我潛心進行構造研究,讓我的代表作品(如壺、瓶)具有那近乎偏執(zhí)而醒目的形念特征,根陶表富的肌理與細節(jié)的表現(xiàn)又為這種偏執(zhí)注入了一絲學院式的品位和情調,使之化為盛載精神的特殊“容器”。
樹根,這一極為平常的自然物象,幾乎成了我陶藝生涯的永恒主題與情感的唯一寄托。樸厚、古拙、典雅、自然,大致可以概括樹根陶藝的整體風格。以泥土為質,取樹根為形,寓平淡之心,以塑清奇之器。陶史萬載(11000多年前的粗陶碎片已有出土),樹輪千年,皆可稱古。以大手筆粗線條重特征慎雕飾之藝術方法,去營造自己心中之藝術形象:日曬風摧,閱盡滄桑而不衿;雷擊蟲蛀,歷經磨難而不頹。高古樸拙,真氣充盈,生力彌漫。齊白石老先生曾有過這樣的表述:“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不似為欺丗,太似則媚俗。”這可以理解為是對中國畫乃至中國傳統(tǒng)藝術寫意精神另一角度的詮釋。或許我已從中得到一些啟示。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逐漸有意識地遵循寧拙勿巧的藝術理念,追求寓巧于拙、寓雅于樸的高境界。在看似寫實的形態(tài)中獲得隨意表述的快感,探求精神的寄托,將難得的藝術感覺力爭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出來。民間陶藝極易因為展示纖巧而流于淺俗。過分的局部雕琢反而有礙整體氣韻的表達,這種得不償失的努力只能與作者的創(chuàng)作初衷背道而馳。大智若愚,大雅若拙;皋之相馬,無論牡牝;庖丁解牛,道進乎技。這些玄奧的道理,我在創(chuàng)作的實踐里似乎漸漸有所悟。借鑒自宋以來瓷藝之經典器型,施以巧妙變化,植入根陶之中,則拙樸而典雅;移接千百年間文房之儒雅陳設,飾以盤根錯節(jié),擺放幾案之上,則淡然而清新。我仰慕茶文化之深邃,研摹紫砂器之妙作,創(chuàng)制根陶巨壺,置于軒掌之內,則渾厚而雄奇。好的藝術作品在令人油然而生審美愉悅的同時也能凈化心靈,并引起諸多哲學思考,陶情醒懵。因為中國美學起源于哲學美學,人與自然之關系是人們審美經驗中最基本之關系,人對藝術的審美經驗就在此基礎上產生。我對根藝陶風格雛形的認知,也基于此。泥土本無生命,卻孕育萬物;根陶雖不絢麗,卻蘊含生命的激動和感悟。但探索藝術道路,毋庸置疑,是一個長期艱苦跋涉的過程?!奥仿湫捱h兮”,須要求索者甘于平淡,耐得寂寞,褒貶自如,寵辱不驚。而時下藝壇,聞過則喜者少,逢捧欣然者眾;誠意正心者寡,急功近利者行;謾罵者稱雄,吹捧者得恭,批評者遭冷;諸般鄙陋,漫漶已非一同。藝術貴真,為人忌偽。聞者有容乃大,秉君子之風;言者無欲則剛,本真誠之道;故呈一管之見,以供求索者參酌。
拙與巧 古拙,樸拙是一種難得的藝術風貌。寧拙毋巧,返樸歸真,又是許多藝術家夢寐以求的審美境界,甚至有的傾畢生之精力也難以達到。巧是指巧妙,而非纖巧。將拙與巧這兩個矛盾體結合在一起,寓巧于拙,如唐人張懷瓘所言…‘良工理材,斤斧無跡”,則需要悟性與智慧。切不可弄巧成拙,走向事理的反面,化為笨拙與纖巧,落入俗套。例如根絡節(jié)疤皮紋的處理,還不夠巧妙,繁而欠精;個別器型的選擇與塑造(大件筒罐)失于笨拙。
虛與實 虛與實始終是中國藝術乃至哲學思想的永恒話題,美學家宗白華先生對此有過極為精湛的闡述。在此只想強調兩點:先說具象的表現(xiàn)與意象的創(chuàng)造。具象是實,是對現(xiàn)實生活或真實事韌的刻畫。意象是虛,是藝術家的情思成功寄托于具象之中,從而引發(fā)觀賞者的興奮激動,聯(lián)翩浮想。只注重具象的瑣碎刻畫,而忽視意象的創(chuàng)造,那是沒有生命的作品。再說具象表現(xiàn)的虛與實。好的作品,并非事物的照搬再現(xiàn),而是藝術家的匠心獨運,慧眼識真,抓住特征,提煉萃取,匯成典型,“洗盡塵渣,獨存孤迥?!逼淙绶溽劽?,如牛產乳。藝術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此話雖是老調,卻須重彈。從虛實角度去審視樹根表皮與裸露的木質部份之間的關系,或許仍有文章可做??芍^: “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 黑白相戾,有筆處多屬贅疣。中國詩詞、繪畫、書法、篆刻、戲劇莫不是體現(xiàn)計白當黑,虛實相生審美原則的楷模。若能從中借鑒領悟,則會大有裨益。
素與飾 為便于述說,這里暫將樹根的原始造型稱之為素,除樹根之外的裝飾即是飾了。不假裝飾,素面朝天,不能說不美,如瓷之宋朝汝青,明代甜白。司空圖論詩“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是一種典雅沖淡之美。當然,裝飾恰當精到,亦可錦上添花,引申意境。比如器上刻字,還需慎選詞句,切合情境書出名手,刻自心工,錯訛不可有,章法不可無。否則即成畫蛇添足,背道而馳矣。
開拓與創(chuàng)新,正所謂道無窮也藝無涯。
樹有萬種,根非一統(tǒng)。各具特性,塑造典型。寓意象征,例數(shù)柏松。千姿百態(tài),忌諱雷同。死樁可做,寄予深重??菽景l(fā)枝,謳歌生命。古根微花,別具幽情。眾綠點紅,聚神引睛。文房雅賞,梅竹清供。筆洗清波,蓮荷風動。派生系列,造化天成。細節(jié)務真,大局務定。虛實相生,氣韻生動。竹木牙角,皆可妙承。金石書畫,藝理相遁。讀書行路,識見自豐。
淺談根藝陶絕非評論,好在只是說說,不可謂沒給自己留有余地。漢代劉歆看過楊雄的文章《玄》以后嘲笑說:“空自苦,……吾想后人用覆醬醅也?!边@話用在我的這篇亂說上,倒是十分恰當。能覆醬醅,我亦足矣。
君如解語應無事,陶不能言最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