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哥哥在山上做了一個捕鳥的網(wǎng),帶他去看有沒有鳥入網(wǎng)。
哥哥自豪地對他說:“我的那面鳥網(wǎng)仔,飛行的鳥很難看見,在有霧的時候逆著陽光就完全看不見了。”
跑到網(wǎng)前,他們一邊喘著大氣,才看清哥哥今天的收獲不少,網(wǎng)住了一只鴿子、三只麻雀,它們的脖頸全被網(wǎng)子牢牢扣死,卻還拼命地在掙扎,“這網(wǎng)子是愈扭動扣得愈緊。”哥哥得意地說,把兩只麻雀解下來交給他。他一手握一只麻雀,感覺到麻雀高熱的體溫,麻雀怦怦慌張的心跳,也從他手心傳了過來,他忍不住同情地注視剛從網(wǎng)子解下的麻雀,它們正用力地呼吸著,發(fā)出像人一樣的咻咻之聲。
咻咻之聲在教室里流動,他和同學(xué)大氣也不敢喘,靜靜地看著老師。
老師正靠在黑板上,用歷史課本掩面哭泣。
他們那一堂歷史課正講到南京大屠殺,老師說日本兵進(jìn)城后,每個兵都執(zhí)一把明晃晃的刀,從東門殺到西門,從街頭砍到巷尾,最后發(fā)現(xiàn)這樣太麻煩了,就把南京的老百姓集合起來挖壕溝,挖好了跪在壕溝邊,日本兵一刀一個,刀落頭滾,人順勢前傾栽進(jìn)溝里,最后用新翻的土掩埋起來。
“民國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三日,你們必須記住這一天,日本兵進(jìn)入南京城,燒殺奸淫,我們中國老百姓,包括婦女和小孩子,被慘殺而死的超過三十萬人……”老師說著,他們?nèi)淼拿?xì)孔都張開,輕微地顫抖著。
說到這里,老師嘆息一聲說:“在那個時代,能一刀而死的人已經(jīng)是最幸運了?!?/p>
老師合起歷史課本,說她有一些親戚住在南京,抗戰(zhàn)勝利后,她到南京去尋找親戚的下落,十幾個親戚竟已骸骨無存,好像從來沒有在這個世界存在過。她在南京城走著,竟因絕望的悲痛而昏過去……
老師的眼中升起一層霧,霧先凝成水珠滑落,最后竟掩面哭了出來。
老師的淚,使他們仿佛也隨老師到了那傷心之城。他溫柔而又憂傷地注視這位他最敬愛的歷史老師,老師綰了一個發(fā)髻,露出光潔美麗飽滿的額頭,她穿一襲藍(lán)得像天空一樣的藍(lán)旗袍,肌膚清澄如玉,在她落淚時是那樣凄楚,又是那樣美。
老師哭了一陣,站起來,細(xì)步急走地出了教室,他望出窗口,看見老師從校園中兩株相思樹穿過去,藍(lán)色的背影在相思樹中隱沒。
哥哥帶他穿過一片濃密的相思林,撥開幾叢野芒花。
他才看見隱沒在相思林中用鐵絲網(wǎng)圍成的大籠子,里面關(guān)了十幾只鴿子,還有斑鳩、麻雀、白頭翁、青笛兒,一些嘰嘰喳喳的小鳥。
哥哥討好地說:“這籠子是我自己做的,你看,做得不錯吧!”他點點頭,哥哥把籠門拉開,將新捕到的鴿子和麻雀丟了進(jìn)去。他到那時才知道,為什么哥哥一放學(xué)就往山上跑。
“為什么不把捕到的鳥帶回家呢?”他問。
“不行的,”哥哥說,“帶回家會挨打,只好養(yǎng)在山上?!?/p>
哥哥告訴他,把這些鳥養(yǎng)在山上,有時候帶同學(xué)到山上燒烤小鳥吃,真是人間的美味。在那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烤小鳥對鄉(xiāng)下孩子確實有很大的誘惑。
他也記得,哥哥第一次帶兩只捕到的鴿子回家燒烤,被父親毒打的情景,那是因為鴿子的腳上系著兩個腳環(huán),父親看到腳環(huán)時大為震怒,以為是哥哥偷來的。父親一邊用藤條抽打哥哥,一邊大聲吼叫:“我做牛做馬飼你們長大,你卻去偷人家的鴿子殺來吃!”
“我做牛做馬飼你們長大,你卻……”這是父親的口頭禪,每次他們犯了錯,父親總是這樣生氣地說。
做牛做馬,對這一點,他記憶中的父親確實是牛馬一樣日夜忙碌的,并且他也知道父親的青少年時代過得比牛馬都不如,他的父親,是從一個恐怖的時代存活過來的。父親的故事,他從年幼就常聽父親提起。
父親生在日據(jù)時代的晚期,14歲時就被以“少年隊”的名義調(diào)到左營桃仔園做苦工,每天凌晨4點開始工作到天黑,做最粗鄙的工作。17歲,他被迫加入“臺灣總督府勤行報國青年隊”,被征調(diào)到霧社,及更深山的“富士社”去開山,許多人掉到山谷死去了,許多人體力不支死去了,還有許多是在精神折磨里無聲無息地死去了,他所在的中隊有100多人,活著回來的只有11個。
他小學(xué)一年級第一次看父親落淚,是父親說到在“勤行報國青年隊”時每天都吃不飽,只好在深夜跑到馬槽,去偷隊長喂馬的飼料,卻不幸被逮住了,差一點被活活打死。父親說:“那時候,日本隊長的白馬所吃的糧,比我們吃的還好,我們真是牛馬不如呀!”說著,眼就紅了。
20歲,父親被調(diào)去“海軍陸戰(zhàn)隊”,轉(zhuǎn)戰(zhàn)太平洋。那時日本資源不足,據(jù)父親說,最后的兩年過得是鬼也不如,怪不得日本鬼子后來會惡性大發(fā)。父親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戰(zhàn)火中過了幾年,最后日本投降,他也隨日本軍隊投降了。
父親被以“日籍臺灣兵”的身份遣送回臺灣,與父親同期被征調(diào)的臺灣籍日本兵有200多人,活著回到家鄉(xiāng)的只有7個。
“那樣深的仇恨,都能不計較,真是了不起的事呀!”父親感慨地對他們說。
那樣深的仇恨,怎樣去原諒呢?
這是他幼年時代最好奇的一段,后來他美麗的歷史老師,在課堂上用一種莊嚴(yán)明徹的聲音,一字一字朗誦了那一段歷史:
“我中國同胞們必知‘不念舊惡及‘與人為善為我民族傳統(tǒng)至高至貴的德行。我們一貫聲言,只認(rèn)日本黷武的軍閥為敵,不以日本的人民為敵。今天敵軍已被我們盟邦共同打倒了,我們當(dāng)然要嚴(yán)密責(zé)成他忠實執(zhí)行所有的投降條款。但是我們并不要報復(fù),更不可對敵國無辜人民加以侮辱。我們只有對他們?yōu)樗募{粹軍閥所愚弄所驅(qū)迫而表示憐憫,使他們能自拔于錯誤與罪惡。要知道,如果以暴行答復(fù)敵人從前的暴行,以奴辱來答復(fù)他們從前錯誤的優(yōu)越感,則冤冤相報,永無終止,決不是我們?nèi)柿x之師的目的?!?/p>
聽完那一段,他雖不能真切明白其中的含意,卻能感覺到字里行間那種寬廣博大的悲憫,尤其是最后“仁義之師”4個字使他的心頭大為震動。在這種震動里面,課室間流動的就是那悲憫的空氣,莊嚴(yán)而不帶有一絲雜質(zhì)。
清晨,他起了個絕早。
跌了好幾跤,他才找到哥哥架網(wǎng)的地方,有幾只早起的麻雀已落在網(wǎng)里,做最后的掙扎,他走上去,一一解開它們的束縛,看著麻雀如箭一般驚慌地騰飛上空中。
他鉆進(jìn)哥哥隱藏鐵籠的林中,拉開了鐵絲網(wǎng)的門,鳥群驚疑地注視著他,輕輕撲動翅翼,他把它們趕出籠子,也許是關(guān)得太久了,那些鳥在籠門口遲疑一下,才振翅飛起。
尤其是幾只鴿子,站在門口半天還不肯走,他用雙手趕著它們說:“飛呀!飛呀!”鴿子轉(zhuǎn)著墨圓明亮的眼珠,看著他,試探地拍拍翅,咕咕!咕咕!咕咕!叫了幾聲,才以一種優(yōu)美無比的姿勢沖向空中,在他的頭上盤桓了兩圈,才往北方的藍(lán)天飛去。
在鴿子的咕咕聲中,他恍若聽見了感恩的情誼,于是,他靜靜地看著鴿子的灰影完全消失在空中,這時候第一道晨曦才從東方的山頭照射過來,大地整個醒轉(zhuǎn),滿山的鳥鳴與蟬聲從四面八方演奏出來,好像這是多么值得歡騰的慶典。他感覺到心潮洶涌澎湃,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心那樣清和柔軟,像春天里抽芽的絨絨草地,隨著他放出的高飛的鴿子、麻雀、白頭翁、斑鳩、青笛兒,他聽見了自己心靈深處一種不能言說的慈悲的消息,在整個大地里萌動涌現(xiàn)。
看著蘇醒的大地,看著流動的早云,看著光明無限的天空,看著滿天清朗的金橙色霞光,他的視線逐漸模糊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中飽孕將落未落的淚水,心底的美麗一如晨曦照耀的露水,充滿了感恩的喜悅。
(陽子摘自國際文化出版公司《情深,萬象皆深》一書,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