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事

文 _ 楊慶

“誰來出鏡”——本刊互動交流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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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出鏡人物：楊慶，四川大學華西醫(yī)院心臟內(nèi)科醫(yī)生

管CCU（重癥冠心病加護病房）期間的一個中午，半分鐘內(nèi)來了兩個急性心梗病人，都必須緊急介入手術，但手術臺只有一個。先救誰？我把家屬都找過來，堅決地說：“一個四十幾，一個六十幾，先救年輕的。”看到后者家屬眼中的悲憤，沒辦法，我只能說：“如果你母親沒有了，你非要砍我，就砍吧！”所幸，手術迅速而順利，兩個人都救活了，我也活到現(xiàn)在。

一個小伙子，長得人高馬大，患預激綜合征，怕高考體檢過不了關，入院手術。查房時，見他讀軍事書籍，即問他愛不愛國。他口若懸河，英勇無比，東打日本，西遏印度，愛國之情彌漫整個病房。第二天手術臺上，局麻針剛扎進，他就高聲呼痛，進而抽泣著說：“叔叔，求求你，不做了好不好？”但因為他昨天的勇敢，我斷然拒絕。

一位大爺，知識分子，極倔犟，患嚴重冠心病，有突發(fā)危險，但拒絕治療。護士搞不定，只好我出馬。我第一句話：“大爺，我佩服您，您很優(yōu)秀！”他問：“為什么？”答：“因為您倔犟！我發(fā)現(xiàn)這社會，所有優(yōu)秀的人都是倔犟的。”大爺對立情緒明顯好轉(zhuǎn)，和我聊了十幾分鐘后同意治療。最后警報解除，順利出院。

師弟去精神科會診。病人為中年男性，有高血壓，風度翩翩，思維活躍，邏輯清楚。開好藥臨走時，他拉著師弟的手說：“社會生病了，為什么讓我吃藥？”師弟一驚，頭暈目眩。剎那之間，有讓他出院自己留下來的沖動。

一個小我1歲的病人1小時前走了，因為大面積心梗和休克。我中午看過他，已知道他注定的結(jié)局。讓我悲嘆的不是他的離去，這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而是他的母親。在短暫號啕痛哭后，這位母親即堅定地停止哭泣，在他身旁高聲誦念“阿彌陀佛”。那一瞬間，我的心如錘撞擊，眼前一片模糊。這是偉大的愛??！誰人能懂？

我的一個手術病人是個10歲的男孩，在手術臺上哭得厲害，繼續(xù)手術會有生命危險。護士阿姨們的“乖啊，要堅強啊，術后給你糖啊”全無用處。我上臺去，先給他大腿一巴掌，大罵：“再哭，再哭老子給你一耳光！”孩子馬上止住哭泣。手術順利完成。在我眼里，我的學者風度和涵養(yǎng)全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生命。

病房里一位大爺大聲吵鬧。原因是他做了冠狀動脈支架手術，兩天后拿到片子，仔細看，沒有看到支架影子，懷疑我們騙了他。沒有人能說服他。我把他帶到窗前，指著窗戶問他：“晚上屋里不開燈，你看得見你家的紗窗嗎？”大爺頓時啞口無言，于是偃旗息鼓。第二天還給我們道了歉。還是那句話，醫(yī)生要懂生活。

一位老者，曾為知名企業(yè)老板，心衰嚴重，住院數(shù)日方好轉(zhuǎn)。一直未見子女探視、照看。問其子女是否僑居國外，老者苦笑：“什么國外??！我把錢都捐了，他們就不理我了?！辈粠兹?，大爺?shù)馁~上欠費。我心生害怕，委婉提醒。老者慈祥一笑：“不要怕，我還留了點。你放我回去，我馬上拿來交上。”我只好讓他回去，老者把錢拿來補上了。我敬佩這位老者，那么好，資助了很多大學生，最后還將錢捐給社會。另一方面，我自己心情很復雜，我的催費顯得有點卑劣，但我又沒辦法。寫這條微博，是要問：這種好人，如果真的分文已無，國家該不該負責？在中國，做好事是要留后手的！

有一天一臺手術極難，便停了當天的最后一臺手術。查房時，患者向我發(fā)飆：“為什么讓我從下午餓到晚上？”我對他說：“我常從上午做手術到晚上，不僅餓肚子，還要做手術，是你苦還是我苦？你餓一頓都受不了，作為男人，你到底能承受什么，你能扛起你肩上男人的責任嗎？”他節(jié)節(jié)敗退，最后給我道了歉。他老婆很感激我?guī)退逃死瞎?/p>

郊縣一小領導入住我院。病不重，活動自如，聲色洪亮。當日，同病房有重危患者一名，集中了大家的注意力。不料此領導突然發(fā)飆，大喊：“你們怎么不管我，我大小還是個鎮(zhèn)長！”大家愕然，然后大笑。小領導一臉迷茫，不得其解。

因為出生于農(nóng)村，剛當醫(yī)生那會兒，我對生活貧苦和農(nóng)村來的患者特別好，心中自以為是地認為這是真善良。后來，經(jīng)歷歲月的洗練，看過紅塵的悲哀，才知道，這也是一種惡。真正的善良，是內(nèi)心不起分別，眾生平等。

醫(yī)生的善良分為兩種，一種是看得見的善良，一種是看不見的善良。譬如看到門診上病人的艱難，便給他們加了號，這是看得見的善良；想到病房里還有很多病人等著查房，他們的生命可能會因為你在門診的耽擱而出現(xiàn)危險，你拒絕了加號，回到病房，這是看不見的善良。不具有看不見的善良的醫(yī)生不可能是好醫(y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