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威廉·??思{ 李文俊 譯
作 者: 威廉·??思{,美國作家。代表作有《喧嘩與騷動》《我彌留之際》《圣殿》《標塔》等。
阿爾貝·加繆(隨筆)
加繆說過,誕生到一個荒謬的世界上來的人唯一真正的職責是活下去,是意識到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反抗、自己的自由。他說過,如果人類困境的唯一出路在于死亡,那我們就是走在錯誤的道路上了。正確的路跡是通向生命、通向陽光的那一條。一個人不能永無止境地忍受寒冷。
因此他反抗了。他就是不能忍受永無止境的寒冷。他就是不愿沿著一條僅僅通向死亡的路走下去。他所走的是唯一的一條可能不光是通向死亡的道路。他遵循的道路通向陽光,那是一條完全靠我們微弱的力量用我們荒謬的材料造成的道路,在生活中它本來并不存在,是我們把它造出來之后才有的。
他說過:“我不愿相信死亡能通向另一個生命。對我來說,那是一扇關閉的門。”那就是說,他努力要做到相信這一點??墒撬×恕O褚磺兴囆g家那樣,他不由自主地把生命拋擲在尋求自己和讓自己回答只有上帝能解答的問題上;當他成為他那一年的諾貝爾獎得主時,我打電報給他說“向永恒地自我追求、自我尋找答案的靈魂致敬”;如果他不想相信上帝,那他當時為什么不中止追求呢?
就在他撞到樹上去的那一刻,他仍然在自我追求與自我尋找答案;我不相信在那光明一瞬間他找到了答案。我不相信答案能被找到。我相信它們只能被尋求,被永恒地尋求,而且總是由人類荒謬的某個脆弱的成員。這樣的成員從來也不會很多,但總是至少有一個存在于某處,而這樣的人有一個也就夠了。人們會說,他太年輕了;他沒有時間來完成自己的事業(yè)。可是這不是“多久”的問題,也不是“多少”的問題,而僅僅是“什么”的問題。當那扇門在他身后關上時,他已經(jīng)在門的這邊寫出了與他一起生活過、對死亡有著共同的預感與憎恨的每一個藝術家所希望做的事:我曾在世界上生活過。當時,他正在做這件事,也許在光明燦爛的那一瞬間他甚至都明白他已經(jīng)成功了。他還能有何求呢?
在卡羅琳·巴爾大媽葬儀上的布道詞(演說詞)
1940年2月4日于密西西比州奧克斯福鎮(zhèn)
從我出生時起卡羅琳就認得我。為她送終對我來說是一種特殊的光榮。我父親死后,在大媽眼里我成了一家之主,對于這個家庭,她獻出了半個世紀的忠誠與熱愛。不過,我們之間的關系從來也不是主仆間的關系。直到今天,她仍然是我最早的記憶的一部分,倒不是僅僅作為一個人,而是作為我行為準則和我物質福利可靠性的一個源泉,也是積極、持久的感情與愛的一個源泉。她又是正直行為的一個積極、持久的準則。從她那里,我學會了說真話、不浪費,體貼弱者、尊敬長者。我見到了一種對一個不屬于她的家庭的忠誠,對并非她己出的子女的深情與摯愛。
她生下來就處在受奴役的狀態(tài)中,她皮膚黑,最初進入成年時她是在她誕生地的黑暗、悲慘的歷史階段中度過的。她經(jīng)歷過盛衰嬗變,可這些都不是她造成的;她體會到憂慮與哀傷,其實這些甚至都還不是她自己的憂慮與哀傷。別人為此付給她工錢,可是能夠付給她的也僅僅是錢而已。何況她得到的從來就不多,因此她一生可以說是身無長物??墒沁B這一點她也默默地接受了下來,既沒有異議也沒有算計和怨言,正因為不考慮這一切,她贏得了她為之奉獻出忠誠與摯愛的一家人的感情和敬愛,也獲得了熱愛她的異族人的哀悼和痛惜。
她曾誕生、生活與侍奉,后來又去世了,如今她受到哀悼;如果世界上真有天堂,她一定已經(jīng)去到那里了。
(此處文本根據(jù)的是蘭登公司的羅伯特·K·哈斯為??思{保留的一份剪報,顯系一份電訊。它比??思{原來寫的要短一些)
接受諾貝爾文學獎時的演說詞(演說詞)
1950年12月10日于斯德哥爾摩
我感到這份獎并非授給我這個人而是授予我的勞作——那是深陷在人類精神的痛苦與汗水中的一輩子的勞作,之所以勞作,不是為了榮譽,更不是為了利潤,而是想從人類精神的材料中創(chuàng)造出某種過去未曾有過的東西。因此,這份獎僅僅是交給我保管罷了。將這份獎的金錢部分貢獻到與其出處目標、用意相符的用項上去,這并不困難。但我很希望在榮耀方面也如此做,通過將現(xiàn)在的這一時刻化作高聳入云的山峰,這樣,我從這里發(fā)出的聲音便可以為已獻身于同一痛苦與艱辛的勞作的青年男女聽到,他們當中已經(jīng)有這樣的人,某一天必定會站在此刻我所站之處。
我們今天的悲劇是,人們懷有一種普遍、廣泛的恐懼,這種恐懼已持續(xù)如此長久,對它的存在我們甚至都能夠忍受了。至于心靈方面的問題,都已經(jīng)不再有人操心了。大家擔憂的唯一問題是:我什么時候被炸死?正因為如此,現(xiàn)今寫作的青年男女已經(jīng)忘記人心與它自身相沖突的問題了,而優(yōu)秀的作品只能從這樣的問題中產(chǎn)生出來,因為只有這樣的問題才值得寫,值得為之痛苦與勞累。
青年作家必須重新學習這些。他必須讓自己懂得,所有事情中最最卑劣的就是感到恐懼;還必須讓自己知道要永遠忘卻恐懼,占領他工作室全部空間的只能是遠古以來就存在于心靈的普遍真實與真理,缺少了這一點任何故事都是轉瞬即逝、注定要滅亡的——關愛、榮譽、憐憫、尊嚴、同情和犧牲,這些就是普遍的真理。除非他這樣做,否則他便會在詛咒之下工作。因為他寫的不是愛意而是情欲,在他所描寫的挫敗里沒有人會喪失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他寫勝利,那里面卻沒有希望,而且,最最糟糕的是,沒有憐憫和同情。他哀傷,卻不為普遍的實質問題哀傷,也不留下任何傷疤。他寫的不是心靈,而是腺體。
除非他重新學會這些,不然的話,他寫時就仿佛是置身于人類末日的厄運中觀看這末日的來臨。我拒絕接受人類末日會來臨的觀點。說這樣的話是再容易不過的了,說什么,人反正會一代代存活下去的,因為他會忍受;還說什么,當喪鐘敲響,鐘聲從夕陽染紅的平靜海面上孤懸的最后一塊不足道的礁石那兒消失時,即使在那時,也還有一個聲音,即他那不絕如縷的聲音依然在絮絮細語。這樣的說法我是絕對不能接受的。我相信人不僅僅會存活,他還能越活越好。他是不朽的,并非因為生物中唯獨他具有永不枯竭的聲音,而是因為他有靈魂,有能夠同情、犧牲和忍耐的精神。詩人的、作家的職責就是寫這些東西。作家的特殊權利就是幫助人堅持活下去,依靠鼓舞人心,依靠讓他記住,勇氣、尊嚴、希望、自豪、同情、憐憫和犧牲,這些是人類歷史上的光榮。詩人的聲音不必僅僅是人的記錄,它可以成為幫助人類忍耐與發(fā)展的那些支柱與棟梁中的一個。
(此處文本根據(jù)的是??思{原來的打字稿,與美國報紙當時所刊登的略微有些差別)
評歐內斯特·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書評)
這是他最優(yōu)秀的作品。時間會顯示這是我們當中任何一個人(我指的是他和我的同時代人)所能寫出的最優(yōu)秀的單篇作品。這一次,他發(fā)現(xiàn)了上帝,發(fā)現(xiàn)了一個造物主。迄今為止,他筆下的男男女女都是自己形成的,是用自己的泥土自我塑造成的;他們的勝利與失敗也都掌握在每一個對手的手里,僅僅為了向自己、向對手證明他們能做到何等的堅強??墒沁@一回,他寫到了憐憫,寫到了存在于某處的某種力量,是這種力量創(chuàng)造出了他們全體:那個老人——他一定要逮住那條魚然后又失去它,那條魚——它命定要被逮住然后又消失,那些鯊魚——它們命定要把魚從老人的手里奪走;是這個力量創(chuàng)造出這一切,愛這一切,又憐憫這一切。這是很對的。贊美上帝,但愿創(chuàng)造出愛與憐憫著海明威的那種力量——不管那是什么——約束住海明威,千萬別讓他再改動這篇作品了。
(原載《謝納道厄》第三卷,1952年秋季號)
“他生前的名字是皮特”(公開信)
他生前的名字是皮特。他只不過是一條狗,一條十五個月大的獵狗,還只能算是一條稚嫩的小狗,雖然他經(jīng)歷過一次狩獵的季節(jié),學習過怎樣在兩三年之內(如果他能活那么久的話)當好一條狗。
可是他僅僅是一條狗。他沒有過去也絕不會永生不死,對于他來到的這個世界他所要求的并不多:食物(他不在乎是什么,也不在乎給他多少,只要是慈愛地給予就行——手的撫觸、一個聲音,他認得這聲音,雖然不理解所講的話也無法回答),還有就是可以奔跑的土地、可以呼吸的空氣、四時八節(jié)的陽光雨露,以及他最愛吃的鵪鶉,這是他的天性,早在他熟悉大地、感覺到陽光之前他就具有這種天性,早在他自己嗅聞到之前,他的健壯、忠心的先輩就已經(jīng)使他能辨別出這種禽鳥的氣味了。這就是他所需要的一切。可是要填滿他自然生長的一生那八個、十個或者十二個年頭,這些已經(jīng)足夠了,因為十二年并不算長,并不需要多少東西就能把它們填滿。
然而十二年雖說短,在正常情況下他的壽命本應超過四輛那種殺死了他的小汽車——那種上坡速度快得竟然無法躲開一只老大不小獵狗的汽車。可是皮特的壽命連四輛汽車里的第一輛都沒能超過。他并沒有去追趕汽車:在讓他上公路之前他就學會了不去干這樣的事兒。他當時是站在路上,在等他那位騎在馬背上的小女主人趕上來,以便護送她安全回家。他不應該待在路上。他沒有交公路稅,沒有領司機執(zhí)照,也沒有投過票。也許他的問題出在他住的那個院子里的那輛汽車是有喇叭和車閘的,他還以為所有的汽車也都有呢。要說由于汽車處在他和黃昏的斜陽之間,所以他沒有看見那輛汽車,這個理由是說不大過去的,因為這樣就會把視力的問題牽扯進來。顯然,任何一個人,背向太陽卻看不見一只站在筆直的、兩個車道的公路上的老大不小的獵狗,都是絕對不敢讓自己開車的,何況是一輛沒有喇叭、沒有車閘的汽車,因為下一回這個皮特沒準是個小孩子,要知道用汽車撞死小孩是違反法律的。
不,那個開車的人有急事:這才是原因。也許他還有好幾英里的路要趕,而他吃晚飯的時間已經(jīng)晚了。正因為這一點,他才沒有時間降低速度、剎住汽車或是饒過皮特。既然他當時沒有時間這樣做,自然事后他也就不會有時間停下來了;何況皮特僅僅是被撞得骨折肉綻給扔在路旁溝里嚎叫的一條狗,再說反正那輛車已經(jīng)超越皮特,太陽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皮特的背后,因此又怎能指望那個開車人聽得見他的嚎叫呢?
不過皮特還是原諒了這個司機。在皮特一年零三個月的一生中,他從人類那里得到的除了仁愛之外再也沒有別的;他甘愿奉獻出一生中剩下的六年、八年或是十年,以免有一個人趕不上自己的晚飯。
(原載1946年8月15日《奧克斯福鷹報》)
《??思{隨筆》,李文俊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
定價: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