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中國緝毒第一案 （上）

文/王建幸 圖/張新國

1998中國緝毒第一案 （上）

文/王建幸 圖/張新國

【絮語】

1998年5月至6月，上海市公安機關(guān)破獲一起特大販毒案，共繳獲海洛因83.5公斤，毒資130多萬元，抓獲犯罪嫌疑人21人，成功斬斷了一條由中國西北地區(qū)伸至上海等地的秘密販毒通道。

因為繳獲的毒品海洛因數(shù)量巨大，此案在當(dāng)時被稱為新中國成立以來上海歷史上最大的一起販毒案，就算在全國范圍內(nèi)，一次性繳獲80多公斤海洛因也是史無前例的。成功偵破此案的專案組被公安部通令嘉獎，并榮立集體一等功。當(dāng)年很少報道販毒案件的中央電視臺也對此案進行了新聞報道，可見其影響力之大。時至今日，此案在上海市警方破獲的販毒大案榜上仍高居榜首，14年來無案可出其右。

時任上海市虹口區(qū)公安分局副局長的王建幸同志，是此案偵破的親歷者和功臣，當(dāng)時的很多決策都是由他直接制定和下達的。他為我們回憶了此案偵破過程中許多鮮為人知的細節(jié)，毒販的謹慎與狡詐，警方的敏銳與機智，雙方斗智斗勇，喬裝、試探、追蹤，就像在看一部驚心動魄、跌宕起伏的警匪大片。一個有意思的細節(jié)是，當(dāng)時警方配備的車輛還不如毒販的車性能優(yōu)良，以至于在一次追蹤中被毒販甩脫，這樣的事情在今天應(yīng)該不會再發(fā)生了。

這起案件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14年，可是它卻常?？M繞在我的腦海里，因為它曾經(jīng)那么讓人糾結(jié)、興奮和驚心動魄……

閑聊中的情報

那天，我和刑偵支隊領(lǐng)導(dǎo)研究工作后，支隊長馬冬江說起一件趣事，前幾天，偵查員小朱在同學(xué)聚會時，一位開出租車的同學(xué)說起一件奇怪的事：“今天我拉了一個客人，那客人提了一個大號考克箱說是去郊區(qū)，當(dāng)車行駛到郊外一條公路時，客人突然要停車，我以為他內(nèi)急，便將車停下，不料，那老兄下車后直奔路對面，這時我發(fā)現(xiàn)對面也停了一輛出租車，車里跳下一個男子，兩人交談了幾句后，對面那人坐進我的車，我的客人坐上了對面的車，儂講怪不怪。怪就怪在這只考克箱上。兩人交換了車，意味著考克箱也易了主人?！瘪R冬江的手指輕輕在桌面彈著，我知道這家伙心里已經(jīng)有譜了，只是在等待我的判斷而已。

“顯然是在做某種交易?！?/p>

什么交易要搞得如此詭秘，莫非是大宗毒品交易!兩人將所帶來的貨和錢留在各自的車上，只要換乘車就可以完成一宗毒品交易。這種手法既簡單又安全?！傲⒓凑夷莻€出租車司機談話，進一步了解細節(jié)?！蔽艺f。

“王局，我已經(jīng)讓小朱請過了，那的哥說活兒忙，不肯來。不過，小朱昨晚上門找他的時候，他保證所說的事都是真的。并提供了那人的體貌特征和西北口音等信息。”

這也好理解，這年頭誰也不想惹是生非。第二天上午，總隊負責(zé)緝毒的副總隊長孔憲明就到我們虹口公安分局來，再次聽取了情況匯報，憲明同志還通報了公安部關(guān)于“西北販毒集團向沿海地區(qū)滲透”的情況。形勢非常嚴峻。誰的心里都明白，如果毒品在本市泛濫的話，將會產(chǎn)生多么嚴重的后果！經(jīng)過研究，當(dāng)即決定立案秘密偵查，代號為“9801”案件。

三角花園的戰(zhàn)斗

正在我們秘密調(diào)查這條看似虛無縹緲的線索時，一次小規(guī)模的緝毒行動傳來捷報。嘉興路派出所責(zé)任區(qū)刑隊隊長姜堅他們通過對吸毒對象的深追細查，發(fā)現(xiàn)高陽路上的街心三角花園內(nèi)時常有毒販出售白粉。獲此信息，嘉興所和刑偵支隊聯(lián)手行動，一舉抓獲了幾名毒販，先后繳獲了250克毒品。審訊得知，他們的“上家”是一個綽號叫“毛豆”的人。順藤摸瓜，抓了“毛豆”，這個個子不高，長得矮小結(jié)實的“毛豆”開始堅不吐實，只說是從恒豐路橋那邊批來的。

“喂，這是批毒品，不是批蔬菜，”審訊的偵查員彈出了眼珠，“老實交代，你的上家究竟是誰?你們是怎么聯(lián)系的?！薄拔艺娴牟恢馈！毕右扇诉€想抵抗，可是他的眼睛卻悄悄地瞟了放在案桌上的手機一眼。明白了，一般小宗毒品交易不會隔很長時間，一手進一手出，因為擱著一筆交易款，販毒者誰都想盡快收回貨款，獲取暴利是他們唯一目的。因此，偵查員判斷，手機里一定儲存著他的交易通訊記錄。

“還不老實交代，這些手機號我們一查就知道，而你將受到法律的嚴懲?！边@一招果然靈驗，“毛豆”的眼瞼耷拉了下來。他囁嚅地交代:“我是從一個姓丁的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西北人那里拿的貨?！毙斩〉奈鞅比?我們眼睛為之一亮，有戲。

果然在他的手機通話記錄里有一個“丁老板”。這是一條很重要的線索，經(jīng)營得好，可以揪出一條販毒黑根。于是馬冬江他們對“毛豆”開展了政策攻心戰(zhàn)，并“請”來了他的女友一起做思想工作。在利害得失面前，“毛豆”為了減輕罪罰求得生路，答應(yīng)配合我工作。

“毛豆”撥通了姓丁的手機，先是說貨好賣，還想進，并稱結(jié)識了一個香港老板，要進大貨。姓丁的在電話里遲疑了片刻說：“等消息。”魚聞到了餌料的香味，快上鉤了。

密捕丁胡子

在續(xù)審“毛豆”時，“毛豆”提供，每次交易總是這個姓丁的和他的保鏢，而且他對上海很熟，“這家伙還到我家里考察過”。據(jù)此判斷，姓丁的行事謹慎，且一定長住上海。那么他的貨又是從哪里批來的呢?在他的身后一定還有上家或者后臺老板，這個根就更粗了。特別姓丁的是西北人，符合那個出租車司機講述的離奇故事中的人物。

想到這些，我有些興奮和激動。多少年來，我們每次緝毒行動都只抓了些小魚小蝦，真正的毒梟連毛都沒有碰到。其原因，客觀上，毒販不斷變換通訊方式和事先采取了防偵措施；主觀上，我們對販毒團伙的行動規(guī)律基本沒有掌握，就是抓獲小魚小蝦后，也沒有深入偵查的決心和毅力。興奮之余，我腦海里產(chǎn)生出一個大膽的計劃，我們要密捕老丁!于是我和馬冬江、施敏鶴、徐仁楨等支隊領(lǐng)導(dǎo)設(shè)計了一個“釣魚”方案。

等待中，消息終于來了。姓丁的通知，明天傍晚在楊浦區(qū)五角場藍天賓館碰頭，看貨后立即成交。

“多少貨?”“毛豆”問?！吧賳簦阕屜愀劾习鍦蕚湟幌渥渝X吧。”一箱子錢，口氣不小，難道姓丁的真是個大毒販。人有時就是這樣，當(dāng)你所追逐的目標越來越近時，你卻會懷疑自己的運氣。作為這個行動的總指揮，我穩(wěn)住了自己的情緒，馬上著手細化行動方案，以確保萬無一失。

五角場，晚霞漸漸隱退，霓虹燈裝扮著這個繁華的商圈。徜徉在街上的人們哪里知道，一場驚心動魄的緝毒戰(zhàn)正悄然打響。

“一組到位?！彪娕_里傳來各個行動組的報告。一組是設(shè)在交易樓面的監(jiān)視組；“二組到位。”二組是設(shè)在賓館外面的行動組；“老板上樓。”由偵查員建明化妝的“香港老板”在“毛豆”的陪同下，“釣魚”行動開始實施。

“朋友，教你的話都記住了?”電梯里“老板”還在叮囑“馬仔”，“馬仔”的眼神有些恍惚，“鎮(zhèn)靜點，慌什么，有我呢?！?/p>

“馬仔”瞥了老板一眼點點頭。

走出電梯，兩人找到了602房間。馬仔上前按響了門鈴。貓眼被堵上了光，建明心里明白，毒販在審視他倆。幾秒鐘后，貓眼透出了光，門隨即打開。開門的是個腮幫子被剃須刀刮得青紫的中年男子，特征明顯，西北人老丁。丁胡子上下打量了“香港老板”一眼，然后側(cè)身讓道。這是一間標準客房，床上竟然還坐著一個理著小平頭的年輕人，那年輕人長著一張坑坑洼洼的臉，一件T恤裹著緊繃的肌肉。哦，是丁胡子的保鏢。

“請抽煙?！倍『哟蜷_煙盒客氣地說。“不用，我抽三個五啦?！薄跋愀劾习濉碧统鰺熀卸冻鲆桓鶡?，矮個子馬仔連忙上前點上。煙不能隨便抽、水不能隨便喝，這是化妝偵查最基本的常識?！袄习迳庾龅煤艽?”丁胡子噴出一口煙霧，與香港老板寒暄?！澳睦铮⌒〉纳饫?，還靠丁老板關(guān)照?！蹦銇砦彝阎?，轉(zhuǎn)入主題：“要多少貨?”

“香港老板”甩出考克箱，兩手開啟箱鎖，箱蓋彈起：“你看我這點小錢能買多少貨?”看到滿箱人民幣，丁胡子兩眼放光。他順手拿起一沓鈔票，用手指捋了一遍，嘖嘖稱贊:“老板是行家，都是用過的?！薄跋愀劾习濉崩系降啬眠^錢放回箱里，“啪”的一聲蓋上箱蓋：“我的貨你驗過了，你的貨呢?”“貨不在這里?！苯餍闹幸痪?，莫非這家伙在耍人，頓時露出不信任的眼神，手迅速拎起了考克箱?！鞍?，老板，不要誤會，我們馬上可以成交?！倍『与S即向一直坐在床上的保鏢使了個眼色，那個彪形大漢跳下床，走出了房間?！昂?，丁老板很謹慎啦，像是個做大買賣的樣子?！背帽ｇS出門提貨，建明恭維了丁胡子幾句。“那是必須的，”丁胡子得意地笑了笑，“請吧，我們下去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薄霸趺床辉谶@里成交?”建明吃了一驚。“貨在我的車上，請老板下樓驗貨?！?/p>

又是出乎意料，但建明并沒有慌張，而是鎮(zhèn)定自若地跟著毒販走出了房間。因為他心里明白，丁胡子的謹慎，恰巧符合我們原定的行動方案，不在成交時實施抓捕。

賓館門口，保鏢已經(jīng)讓一直等候的出租車停好，上了車，馬上駛離了賓館。貨果然就在車上，建明心里竊喜。本來行動方案中就是設(shè)計在路上密捕丁胡子，這樣一來，反倒方便了，自己在車上可以控制毒販的行動。

車駛離鬧市區(qū)轉(zhuǎn)上內(nèi)環(huán)高架后，一輛原本行駛在這輛出租車前面的面包車突然停下，出租車被迫緊急剎車，面包車上跳下幾名男子，沒等丁胡子和保鏢反應(yīng)過來，行動二組的偵查員已經(jīng)將手銬銬在毒販的手腕上。此次行動當(dāng)場繳獲4號海洛因500克。

艱難的抉擇

為了保密，丁胡子和他的保鏢被秘密送到了虹鎮(zhèn)派出所。那個綽號叫小羊球的保鏢進來后，竹筒倒豆子倒也爽快，說自己是丁胡子的表弟，為了錢受雇于丁胡子，至于毒品從何而來，他一概不知。本來我們對他就不抱多大的希望，所以把審訊的重點放在了丁胡子身上。

丁胡子，還真的有點“胡子”相。對當(dāng)天的毒品交易供認不諱，并對前幾次向“新疆人”販毒100多克也作了交代?？墒钱?dāng)問到毒品的來源時，他就是堅不吐實。逼急了，他就說一句話：“反正要槍斃的何必再多問。”支隊長、派出所所長先后與他交鋒，都沒有進展，怎么辦?“釣魚”計劃剛開頭，莫非就這樣夭折?心有不甘啊!

大伙兒的眼睛看著我，我知道該我出場的時候了。我走進臨時審訊室，只見銬著雙手的丁胡子挨著墻坐著。他見我一身筆挺的警服，后面跟著打過交道的一幫警官，兩腿不由自主地縮攏。“丁胡子，這是我們的局長，也是你最后老實交代的機會?！倍『犹鹧鄄€瞥了我一眼，那眼睛里我看到了一絲訝異和迷惘。

我拉過一張椅子坐在他對面，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了他將近一分鐘，他受不了了，側(cè)過臉避開我的目光。這時，我突然從腰間掏出了手槍，拉上槍機，手指扣在扳機上，一下頂在這個頑固不化的大毒販的腦門上，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屋里靜得連掉根針的聲音都聽得見，隨著墻上秒針的跳動，丁胡子的兩腿不由自主地顫抖，額頭直淌汗珠。

“哦，我原以為你是個油鹽不進的家伙，原來你也害怕死的?！蔽抑逼鹧?，收起槍，關(guān)上保險，點了一根煙，“怕死，咱們就可以談?wù)??！薄斑€談什么?落你們手里是我的失策?！薄澳阕鲞@等事遲早要落入法網(wǎng)，關(guān)鍵是事到如今你得為自己的后半生考慮了?！?/p>

“呵，我還考慮什么?法律放在那里，50克即可判死刑，我販了600多克，長幾個腦袋都要搬家，哪有出路?”這家伙對法律還算清楚。但是，我卻從他的話語中聽出了一種無奈和企望。

“我們來做筆交易怎么樣?”“做交易?怎么做?！薄澳憷蠈嵔淮傅娜孔镄?，包括你們團伙的所有販毒情況，然后我們給你一次立功的機會，爭取保住你的腦袋?！倍『拥难壑檗D(zhuǎn)了幾下，爾后又低下了頭不作回答。在這令人難熬的沉寂中，我的心臟怦怦怦急速跳動，成功與否在此一舉!這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丁胡子向墻上的掛鐘瞥了一眼，我回頭，鐘的指針正走向晚上10點。難道10點鐘有什么玄機?

“老丁，”我緩了口氣，“你的前途掌握在你自己手中，再說，你不為自己，也應(yīng)該為老婆孩子著想，不要坐失良機?！?/p>

丁胡子的額頭再次滲出了豆大汗珠，他搖了搖頭說：“沒有用，今天我被你們抓走，他們很快就會知道的?！薄安?，你錯了，本來我們在藍天賓館現(xiàn)場就可以抓捕你，可是為什么要等到你的車駛上了高架才動手?又為什么將你押到這個僻靜之處審訊你?這些都是為你以后安排的出路?！?/p>

掛鐘的指針已經(jīng)走到9點58分。

“好，我配合你們，但是也懇請你們……”“放心，以警察的榮譽擔(dān)保，我們會向公訴機關(guān)證明你的立功表現(xiàn)?！鳖檻]消除了，丁胡子說:“快把手機給我，10點鐘是老板約定通話的時間?！边€有一分鐘，我讓偵查員趕緊解銬，并再次叮囑丁胡子，“你的身家性命就在這次電話上。”丁胡子點了點頭。

丁胡子在電話里用東鄉(xiāng)族話嘰里咕嚕地說了一通，我們一句也沒有聽懂。電話掛斷后，丁向我們解釋，他剛才向老板報告，今天的交易很成功，這個香港老板胃口很大，以后是條通往香港的新渠道。老板要他小心謹慎，千萬不要出錯。我們聽了如釋重負。

吃完夜宵，我們連夜研究了下一步的偵查方案，要繼續(xù)釣大魚就必須放丁胡子出去，否則戲演不下去?？墒?，這姓丁的販毒數(shù)已經(jīng)超過底線，怎么辦?大家面露難色。

“依法辦手續(xù)，大膽逆用丁胡子，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王局，這個報告誰來批?”

這話提醒了我，誰審批誰將擔(dān)負重大的法律責(zé)任。夜深風(fēng)涼，我感覺脊梁骨里滲出一陣冷汗。我是一名年輕的干部，按時尚的說法:年輕有為，前途無量。萬一這家伙放出后潛逃，或者發(fā)生意外，不僅我頭上的這頂烏紗帽將被拿下，可能還會受到法紀嚴厲的處罰。簡單保險的做法我不是不懂，一是依法羈押丁胡子，萬事太平，那將意味著此案告終；二是立即向上級首長請示，由領(lǐng)導(dǎo)來承擔(dān)責(zé)任。我在辦公室里踱了幾步，不，我出于公心，為了徹底摧毀這個特大販毒集團，我甘冒這個風(fēng)險。

“你們寫報告，我來批?！?/p>

丁胡子被放出了派出所。

（待續(xù)）

編輯：鄭賓 393758162@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