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民兵”,這是我小時候最害怕的兩個字。我們全家人都在盯視之下,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做事,連走路都輕輕的。父親平時會被喊到離我們家五六里遠的一個小村去做活,因為他沒有資格在園藝場做工。父親如果早一年回來,我上學的事肯定會化為泡影。
上學前,媽媽和外祖母一遍遍叮囑我:“千萬要聽話啊——聽各種人的話,無論是誰都不要招惹啊?!边€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是我必須記住的,即在外面千萬不能提到父親。就這樣,我心里裝著一大堆禁忌,戰(zhàn)戰(zhàn)兢兢背上了書包。
可能因為我太沉默了吧,從第一天開始,學校里的人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我。我每時每刻都是拘謹?shù)?,盡管我總是想辦法掩飾。
從學校出來,一個人踏上那條灌木叢中的小路時,我才重新變成了自己。
值得慶幸的是,在半年多的時間里,沒有一個同學和老師知道我們家的詳細情況。但我想校長可能知道,因為他的鏡片后面有一雙好奇、詭秘的眼睛。我于是像躲避災難一樣躲避著他。
就在那些日子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校園里有一個人像我一樣孤單。我敢肯定,這個人大概也像我一樣,暗暗壓著一件可怕的心事。不僅在當時,以至于后來甚至一生,我都會從人群中發(fā)現(xiàn)那些真正的孤單者。
她就是我們的音樂老師。她來這所學校已經(jīng)一年多了,她與其他老師都不一樣,我覺得她在用那溫柔的眼睛撫慰著每一個同學,特別是當她的目光投向我的時候,目光中竟然沒有歧視,也沒有憐憫,而僅僅是一份溫煦、一種滾燙的東西。
當時離學校十幾里的地方有一處小煤礦,每到秋末全班同學就要去山上撿煤,以供冬天取暖用。因為雨水可以把泥中的煤塊沖洗出來,所以越是下雨就越要爬到山上。大家都穿了雨衣,只有“黑子”幾個故意不穿,故意濺上滿身滿臉的黑泥,像惡鬼一樣吆吆喝喝。我好不容易才撿到的煤塊,一轉眼就被他們偷走了。有一次“黑子”走過來,獰笑著看了我一會兒,然后猛地喊了一聲父親的名字。雨水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我的臉。我吐出了流進口中的雨水,攥緊了拳頭?!昂谧印碧揭贿?,接著往前一拱,把我撞倒在斜坡上。坡很陡,我全力攀住一塊石頭。這時他們幾個人一齊踢旁邊盛煤的籃子,踢我的手。我和辛辛苦苦撿到的煤塊一起,順著陡坡一直滾落下去。
我的頭上、手上乃至全身上下都被尖尖的石棱割破撞傷,雨衣被撕得稀爛。我滿臉滿身除了黑泥就是滲出的血,雨水又把血水涂開來……有幾個同學嚇壞了,他們一嚷,班主任老師也跑了過來。老師只聽“黑子”他們幾個說話,然后轉臉向我怒吼。我什么也聽不清,只任雨水抽打我的臉。
正在我發(fā)木的時候,有一只手扶住了我——是音樂老師!她不聲不響地把我攬到一邊,蹲下,用手絹擦去我身上、臉上的血跡,牽著我走開……
她領我直接去了場部醫(yī)務室。我的傷口被藥水洗過,又被包扎起來。場醫(yī)與她說了什么,我都沒有聽清。離收工還有一段時間,她領我去了宿舍。
我平生第一次到老師的住處。天啊,原來是如此整潔的一間小屋,我大概再也看不到比這兒更干凈的地方了。一張小床、一個書架,還有一張不大的辦公桌。我特別注意到桌旁有一架手風琴。床上的被子疊得整齊極了,上面用白色的布罩罩住。屋里有陣陣香味兒——水瓶中插了一大束金黃色的花……
她讓我把衣服上的泥漿洗掉、烘干,我只得在這兒耐心地等下去。天黑了,她打來飯讓我一起吃。這是我所能記起的最好的一餐飯。我的目光長時間落在了那一大束花上……我想起我們家東籬下也有一叢金黃色的菊花。
第二天上學,我折下最大最好的幾枝菊花,小心地藏在書包里。我比平時更早地來到了學?!吹侥且淮笫栈ǎ劬锪⒖虤g快地跳動了一下。
后來的日子,我就像有了一項新的任務:把帶著露珠的鮮花折下來,用硬紙殼護住它們,這樣裝到書包里就不會弄壞。如果上課前沒有找到老師,我就得小心地把花藏好。我看到她急匆匆往辦公室走去了——她如果在課間休息時回宿舍就好了,那時我就可以把花交給她。我倚在門框上,咬著嘴唇等待。第一節(jié)課下課了,她沒有返回,我只好等第二節(jié)課下課。我知道,我的老師最喜歡的就是這一大蓬顫顫的、香氣四溢的鮮花——比起我無盡的感激,這只是一份微薄的禮物。我一無所有,我只有一大束鮮花。
(聶勇摘自作家出版社《你在高原:鹿眼》一書,圖選自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中外插圖藝術大觀》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