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張麗鈞
一早去牡丹園,發(fā)現(xiàn)假山下豎起一塊簡陋的牌子,上面是一首手寫的打油詩,清勁的柳體,頗惹眼。那打油詩寫的是:“牡丹真是不容易,一年開花只一季。最盛只有十來天,看上一眼是福氣。你若稀罕顏色好,拍她畫她都隨意。姑娘不要摘花戴,偷花不會添美麗。小孩不要把花害,你歡笑時花哭泣……國色天香人共賞,千萬不要拿家去?!蔽乙贿B讀了數(shù)遍,意猶未盡,又用手機拍下來,發(fā)給了天南海北的朋友。
占有的欲望總是魔鬼般操縱著凡俗的心。剛才散步的時候,我看見煙雨湖畔的木棧道上橫臥了幾枝梨花,拾起來,擎在手上,有一種無限悵然的況味。那“梨花一枝春帶雨”的佳妙光景,再也不可能屬于這枝花了。白居易說:“薔薇帶刺攀應懶,菡萏生泥玩亦難?!?薔薇披一身自衛(wèi)的尖刺,讓攀折的手生出畏懼;荷花把家遠遠地安在泥淖之中,讓貪婪的心徒呼奈何。但是,牡丹、芍藥、梨花、桃花們卻忘了設防,憨憨地把一種極安全的美麗和盤托給你。春風中,她們相約舉出一道道特別的考題,考量人心。
“天國鐘聲”“梅朗口紅”“美好時 光”“雜技表演”“我的選擇”“我親愛的”……這些,都是我校月季園中月季們的芳名。她們開得多么忘情啊!一天上班,我發(fā)現(xiàn)偌大的月季園中出現(xiàn)了一個墓穴般的空洞“我親愛的”不見了。一連幾天,我都在暗暗呼喚著她的芳名。所有讓我生疑的地方都找遍了,卻覓不見她的芳蹤。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我親愛的”居然回到了她原來的位置上!只是,她的花與花苞都凋萎了,葉子也已枯黃。我忙喚來園丁為她大量補水。園丁嘆口氣說:“不中用了。誰把好端端的一棵花禍害成這樣了!”黃昏時分,我遠遠看到月季園里有一個黯然的身影。待到那身影離開后,我才悄悄走到園子里,看到“我親愛的”已被澆了水。無疑,那身影就是那個冒失地挖走了花的人。她定然如我一般熱愛著“我親愛的”,遂生出了獨享的心。哪知,那花不媚她,就算她被悔愧驅遣著將花送回原處,那花也義無反顧地用凋殘抗議她的劫掠。
據(jù)說蘇格拉底是愛花的,當他帶著弟子們漫游的時候,最喜將帳篷支在花叢旁;泰戈爾告誡人們,“摘下花瓣,并不能得到花的美麗”;蘇霍姆林斯基曾遇到一個摘玫瑰花的四歲女童,當他問她為什么摘花的時候,那女童說:“我奶奶病得很重,我告訴她學校里有這樣一朵大玫瑰花,奶奶不相信,我現(xiàn)在摘下來送給她看,看完后我就把花送回來。” 只有這個女童的“借花一看”是可以原諒的,因為她的本心不是跋扈的占有。
我一直為高中語文教材中刪掉《灌園叟晚逢仙女》一文感到遺憾。我喜歡馮夢龍筆下的“秋先”,喜歡他在花開之日,“或暖壺酒兒,或烹甌茶兒,向花深深作揖,先行澆奠,口稱‘花萬歲’三聲,然后坐于其下,淺斟細嚼”。秋先在別人家的花園里看到心愛的花,便挪不動步了;花園主人想折一枝花贈他,他連稱罪過,決然不要,“寧可終日看玩”。
“花萬歲”。如今會說這句話的人還有幾個呢?無視花開的人,用冷漠為花降了一場霜;摘走花朵的人,用酷虐為花下了一場雪。而那霜雪的營造者,豈不也營造了“自我的冬天”?那在花前傾慕地作揖并深情地祝禱“花萬歲”的人,自會被無邊的春風寵溺,自會在無涯的芳菲中遇仙、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