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yīng)臺
在一個刮著冷風(fēng)雨的早上,我們到了法蘭克福的法院街,好幾棟大建筑,全是司法機構(gòu)。聽說閑來無事的老太太們喜歡來這里聽審,法庭上的恩恩怨怨比電視劇還好看。
大樓外有告示地圖,告訴“聽眾”或者說“觀眾”,該到哪里去。沒看到一個警察。大門一推就進去了。無數(shù)個長長的走廊,走廊里一個門挨著一個門,門前貼著通告,告訴你今天早上幾點鐘是什么人的案子,法官是哪一位。通告底下有個大字——“公開”,意思就是說,歡迎旁聽。
就從這間開始吧!推開門,坐下。桌椅的安排呈口形,正對著觀眾席的一面是法官和書記。被告和辯護律師坐左手邊,面對著檢察官。這一場的法官是個年輕貌美的女人,長發(fā)披在黑袍的外面。被告是個中年卡車司機,超速駕駛,拒繳罰金。法官時而問話,時而朗讀手中文件,時而與律師交談;她咳嗽,她笑,當(dāng)律師要起身交東西給她時,她笑著說:“您坐著吧,傳過來就行?!比绻恢肋@是法庭,光看法官、被告、律師之間的舉止神態(tài),我會以為這是個鄉(xiāng)公所,以為那個卡車司機是來辦戶籍謄本的。
既然沒有什么刺激性,換個房間看看吧。推門進去時,法官看了我們一眼,但是他顯然對不速之客相當(dāng)習(xí)慣了,繼續(xù)說話。這一場,法官席上坐著兩位披黑袍的法官,還有兩位陪審的外界人士,一位書記。法官臉上表情嚴肅,顯然是個較復(fù)雜的案件。一頭紅發(fā)的被告穿著整齊的西裝,回答時侃侃而談?!澳呀?jīng)被判四年九個月;如果獲釋,您有什么計劃?”
“我要去美國創(chuàng)業(yè),我父親是退休的美國警察,他在那里關(guān)系良好,我想搞化妝品進出口,我嬸嬸也在那里……我對化妝品還算內(nèi)行……”
聽久一點,就發(fā)現(xiàn)這個紅頭發(fā)的家伙是個經(jīng)濟犯,涉嫌欺詐,連美國的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都在通緝他。再聽久一點,發(fā)現(xiàn)……喔,他從一個親戚那兒得到了一筆遺產(chǎn),五萬馬克,可是,那個親戚是被人謀殺的!兇手還沒找到。
法官、檢察官、被告都坐在一個平面上,沒有高低之分。被告,和所有的人,和法官一樣,坐著說話。法庭里,沒有警察,在場而與本案無關(guān)的,只有兩個人:我,和我的朋友。
再換個房間,法官是位發(fā)鬢泛白的老先生,正拿著被告的護照檢視內(nèi)容。辯護律師說:“還有些資料在這個手提箱里。”被告打開滿裝文件的箱子,正想站起來,法官已先他而起,說:“不必麻煩,我過來看就好?!彼x開了法官席,繞過書記背后,走到被告身邊。被告坐著,法官翻動提箱里的文件。檢察官說要和助手談一下,法官點點頭:“那么我們休息十五分鐘再繼續(xù)吧!”
我們都到了走廊,法官點了一支煙抽起來,我們問他:“離婚的案子在哪里看?”
他眼里有著笑意,似乎在說:“這兩個人還不是老太太,卻和老太太一般好奇。”“一直過去,”他說,“民事法庭就在那邊,任何一間都可以進去。”
已是下午,民事法庭大都已收攤,我們決定下次再來,早點來。
這是我第一次進法庭,德國的法庭;驚訝地發(fā)現(xiàn),法院竟然不是一個可怕的地方,它不是個門禁森嚴的封建衙門,不論民事還是刑事法庭,它只是個處理民眾糾紛的“辦公室”。法官不是什么“大人”,不是官吏,更不是什么“青天”,他只是一個受過訓(xùn)練的公務(wù)員;他不是高高在上、頭上有一圈道德光環(huán)的“審判者”,他只是社會授權(quán)的“仲裁者”。而被告與法官、檢察官平起平坐,擁有正當(dāng)?shù)墓駲?quán),并不低人一等;他不需要卑躬屈膝,將制裁他的,不是法官這些“人”,而是他所屬的社會所約定的“法”。
我對所謂“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突然有了新的認識:這種平等可以從法庭的地板開始。當(dāng)被告、原告、檢察官、法官都坐著說話,而且坐在同一個平面上的時候,人們才理解,法官不是“官”,只是公務(wù)員。真正有見識的法官大概也不需要種種“道具”來提高自己的權(quán)威;畢竟,權(quán)威的來源是法,不是法官。
【選自鉑程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