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那不遠的前方

江素云

家鄉(xiāng)變了，家也在變

愛家，遠比過年回趟家、買點禮物、吃頓團圓飯來得復雜。說到底，每個人和家的關(guān)系都是和家人的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已經(jīng)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人口的流動、主流文化的嬗變發(fā)生了一些深刻的改變。

許多離家多年初次返鄉(xiāng)的人，被他所不能適應的巨大陌生感擊中。再也找不到自己童年居住的房子，再也找不到那棵夏天乘涼的大樹，當年小學校的位置現(xiàn)在矗立著一片樓盤或者商場……街上走的都是忙人，話頭又密又快，直奔主題，身上都有股“30年走完100年”的勁頭，空氣里飄浮著繁華的荒涼。

這樣的家鄉(xiāng)里的家，是不可能不隨之變化的。家里的硬件一路小跑緊跟時代：平房到樓房，危房到新房，人均面積翻了幾倍，裝修日新月異、電器以革命性的速度更新?lián)Q代，老式沙發(fā)扔在門口都沒人要……

家中的軟件——人，自然也在爭先恐后奮力追趕時代?？烊〈蔀樯钪餍?。城里家庭，夫和婦白天往市中心趕，晚上再散回城市周邊，匯成每天的高峰時段；農(nóng)村家庭，夫和婦年頭往城里趕，年尾往鄉(xiāng)下趕，匯成一年一度的春運高潮。留守兒童、留守妻子是新名詞，正在釀成新問題。

另一方面，二三線城市的為人子女者在為扎根京滬廣深奮斗著，漂著的家、無根的家越來越多。記者采訪了幾名公司職員和外來務工者——

“很想念父母，在異鄉(xiāng)工作久了，以為自己不那么想家了，其實只是每天忙忙碌碌，迷失了自己的家?，F(xiàn)在想起來，心里軟軟的，酸酸的。”

“出來17年，每年只能在家里很短的時間。最近幾年，每次回家都發(fā)現(xiàn)父母變老了，心里有種酸楚、有種恐慌。時間、年紀，真真切切擺在眼前。真怕有天再回家，只有空蕩蕩的房子，再也看不到父母的人了?！?/p>

想要城里那個比膠囊大一點的窩嗎？想要那份比一年到頭臉朝黃土背朝天多好幾倍的打工收入嗎?想掙更多一點錢，好讓下一代從此翻身做城里人嗎?你點點頭。對不起，請付籌碼，請離家別子。愛家、回家，其實蘊含著一個經(jīng)濟問題。

不戀家的人

2011年6月，一個90后大學生深夜在網(wǎng)上發(fā)了一則《有沒有人和我一樣不戀家》的帖子，650字，引來快餐時代只言片語式的跟帖將近兩萬字，跟帖持續(xù)了6個月。

“我愛我的家人，可是卻怎么也和他們熟絡(luò)不起來，在外地讀書、工作，很少給家里打電話。以前念大學的時候，宿舍里的外地同學每天給家里打電話，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可以說上十幾二十分鐘，在電話里和媽媽爸爸撒嬌，說實話很羨慕她們。我一般有事才會給家里電話，把要說的事情說完，然后也想學著宿舍里的同學和爸爸媽媽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是他們都會說‘沒事就掛了，然后就很干脆地掛了電話?！?/p>

這個女生還提到，曾在父親節(jié)給父親打電話，得到的回應是“什么父親節(jié)不父親節(jié)的，還不是那樣過”，而且“語氣平淡得我讀不出一絲情緒”。于是，當又一個父親節(jié)到來時，她沒有再打電話，只看著身邊的朋友為父親買禮物、陪父親出去吃飯。她在外地許多年，很少想家，獨自承擔許多事。她相信父母“也是愛我的，只是他們都是不懂表達感情的人”。

這帖子暗藏著一些密碼：這對父母想來是外表木訥、性情有點粗暴、面無表情走在路上的中年人，在單位里是沉默的大多數(shù)；他們順著年歲依著本能生養(yǎng)孩子，沒有對自己提出更高要求——早個20年，他們的父母也是這樣待他們的，這種家庭氛圍擱從前也算平均水平。

“你不是一個人?！彼玫搅嗽S多同齡人的共鳴。有一位，也在父親節(jié)給父親打了電話，“人家很拽地很不耐煩地隨口應著，可是鬼知道他掛了電話有多得瑟呢”。中國男人，中國式的愛，她懂。

許多人報告了自己和父母通話的時長，從30秒到幾分鐘不等，總是父母先掛電話。通話內(nèi)容主要關(guān)于錢：“錢夠不夠用？不夠再打（打進在校用的銀行卡里）?！薄霸趺催@么快就花完了？”關(guān)懷到“身體是最重要的，好好吃飯”為止。“聊天只剩下三件事：‘考試怎樣了，工作找了嗎，和老師搞好關(guān)系?！被蛘哒務撏碌暮⒆尤绾稳绾纬錾?。以他人之長比子女之短，引起強烈反感。個別孩子，“每次打電話回去我媽第一句話就是‘又有什么事？”另一位索性“從來不打電話回家，這是遺傳的。我爸出差也從來不給家里打電話”。

像頂樓發(fā)帖的姑娘一樣，他們只有從自我出發(fā)的“失望”，沒有回到自身的檢討。他們一定懂得交流關(guān)懷是雙向的，但沒人提及自己為改變這種情形做了什么。

等到工作了，成家了，父母年老了，回家變得五味雜陳——

“我回家父母還是很高興，可是我卻覺得隔閡很深。有時候裝著很親熱，可是親熱不起來?！?/p>

“親近不起來，卻又割舍不下?！?/p>

“是責任要求我去愛他們，而不是我的心要愛他們。我很討厭沒有感情的自己，可沒辦法，天性?！?/p>

愛家、回家，其實蘊含著一個教育問題。時光倒退100年，民國教科書《新修身》第一課講《孝道》：“小烏返哺，報母勤劬，此人人所知……人則自其初生，至于成立，歲月淹久，親恩尤厚，故圖報宜殷……而潔身修行，勿貽父母憂辱，又孝之大者也?！痹瓉?，“返哺”是要先有“哺”的。通常，你哺什么，就得什么。

回家，然后……

“幸福，不就是一家人一起吃頓飯么!”這句子深得美食家沈宏非的心。在他看來，中國人闔家團圓，吃是重頭戲，否則就很可疑：“到底是不是中國人?”然而吃畢、無話，一家人對著電視機呆頭呆腦。

愛家、回家，還包含一個文化問題。美國劇作家阿瑟·米勒說：“你要盡其所能把你的家庭造成一個生活中心，在這里面，一切良好的事物會被培育起來；在這里面，你的忠誠、熱望、同情以及全部你生命中高貴的東西，會發(fā)揚光大?！边@種高貴之物，不僅僅是父母生日的一塊蛋糕，父親節(jié)母親節(jié)的一束花或下一次餐館，不是被消費型社會培育而成的“物之貴”。

現(xiàn)在講“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好像很過時。但中國傳統(tǒng)中那些家道正、家風茂的典范仍然讓現(xiàn)代人心向往之——看他們提起錢鐘書夫婦、沈從文夫婦的表情。普通人也許講不出“家是夕陽下的依偎，家是風雨中的攙扶”這種句子，但都懂得和和氣氣、知冷知熱過日子是多么重要。

英國作家勞倫斯說過：“你將擁有的家庭比你出身的那個家庭重要?！倍ㄔO(shè)小家，不僅需要一見鐘情，還需要連綿不絕的愛意。溫馨的家庭是一個把失敗和失望關(guān)在門外的地方，是一個人堅信永遠有一扇門向他敞開著的地方。這樣的家，讓人愛回、想回，走到哪里都在心里。

2010年，中國有120多萬對男女誓言“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也有196萬多對夫妻勞燕分飛。2011年的頭3個月里，每天有5000多個家庭解體，北上廣深四城的離婚率都超過35％，80后成為離婚主力軍。國外媒體發(fā)明了新詞“我一代”（80后常常把“我”字掛在嘴邊），來分析這個曾經(jīng)號稱全世界婚姻最穩(wěn)定的國家離婚率連續(xù)7年走高的原因。

婚姻關(guān)系是最深刻的一種人際關(guān)系，本真的人性。文化素養(yǎng)、價值觀、愛的能力，都在其中蘊藏。夫妻相處，冷暖自知。而有人正試圖把感知冷暖的能力找回來——

有一個姓袁的公司高管工作已10年，事業(yè)正值上升期，突然提出辭職，另找了一份職位不那么高、工作不那么忙的活，周圍一些朋友都說看不懂。這位袁女士說：“過去10年，我和愛人都很拼命地工作，也很享受社會給我們的回饋。看起來一切都很完美，但我們自己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對家、對孩子，我們都沒有時間，有時候一天下來都沒機會說上一句知冷熱的話，每天打電話內(nèi)容無非是你要加班，我要出差之類?！?/p>

“我們都很珍惜我們的家庭，所以做了一次深入的家庭討論，一致同意愛一個家，首先是付出和責任。結(jié)果，你看到了，我找了一個輕松的工作，可以兼顧到家庭，老公也做到每天準點回家，全家人能一起吃飯。有時候他出差，我和孩子都跟上，在另外一個城市度周末。生活節(jié)奏一下子慢下來，真是很舒心的感覺。原來回到家，家里都冷冰冰的，現(xiàn)在回家，一家人開開心心。我還可以給孩子講睡前故事，有時也會和老公一起上網(wǎng)斗地主。我們很享受這種生活，也會繼續(xù)下去，因為家是每個人最后的歸宿?！?/p>

程慧摘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