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徑稀紅
1
搬到新居不久,小區(qū)里有一位兩鬢斑白的阿姨使勁盯著我:“你見了我咋不打招呼?”我倒吸一口涼氣,這老太太找茬吧?就是一個鄰居,有必要嗎!
老太太很生氣,皺著眉頭訓(xùn)斥我:“你不認(rèn)識我嗎?我是你姑!”
我愣了半天,才想起給爸爸打電話確認(rèn)。爸說:“你的確有一個遠(yuǎn)房姑姑叫蘇秀花,十幾年前還常走動,后來她搬家了,就不來往了?!?/p>
我只好買了一點東西,和老公一道去探望老人家。
姑姑把門拉開一條縫,掃了我一眼,轉(zhuǎn)身回屋了。我和老公對視一眼,小心翼翼地把門推開,進(jìn)去,姑姑沒給我們讓座。我們把禮物放在茶幾上,自己坐下。
姑姑把白色的寵物狗抱起來,一只手撫摸著它的毛,問:“你爸媽還好吧?”我賠著笑說:“還好。”姑姑不再說話,一直低頭逗弄懷里的寵物狗,沒有招呼我們喝水的意思。
我們只好識相地起身告辭,姑姑沒抬頭,“嗯”了一聲,我們便灰溜溜地出來了。
2
從那以后,姑姑就總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線中。她總帶著那只白色的狗獨自散步,從不見有人陪伴。我輕輕地喊一聲:“姑姑!”姑姑多半淡淡地“嗯”一聲表示聽見了。她表情冷淡,聲音細(xì)小,有時候我甚至疑心,她并沒有對我的問候做出回應(yīng)。
中秋節(jié),我和老公回家團(tuán)圓,因為晚上有事,吃了午飯就匆匆忙忙趕回來了。我拿著爸爸帶的禮物到姑姑家拜訪。
敲了三四分鐘的門,姑姑才懶懶地過來開門。我進(jìn)屋,家里只有她一個人,茶幾上放著水果和月餅,其中有一塊是一半。我把禮物給她正要走,姑姑說:“坐一會兒吧。”
我只好又坐下,可是談什么呢?姑姑問:“你爸那里多少人?”我暗自算了一下,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們一家,弟弟一家,正好8個?!惫霉萌粲兴嫉亍芭丁绷艘宦暎筒辉僬f話了。
我剛剛知道,姑父幾年前去世,唯一的兒子長年在外,姑姑總是孤零零一個人。想到這里,我對她生出幾分同情來:“姑姑,晚上到我家賞月吧?!?/p>
姑姑很生氣:“我是你姑,要來,也是你來我家?!蔽颐φf:“好!我們來你家。”
剛到6點半,姑姑就打電話來,冷冷地說:“還要我上門請你們是不是?”我和老公連忙過去。
姑姑準(zhǔn)備了滿滿一桌子菜。她不善言辭,而我們又多少有點怕她,所以只好悶頭吃菜。姑姑不理會我們,自己把酒倒上,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
過了好一會兒,姑姑皺著眉頭,放下酒杯:“你們咋不喝酒?要我給你們敬嗎?”我和老公只好放下筷子,把酒倒上敬姑姑。左一杯右一杯,姑姑不說不喝,我們也不敢放下酒杯。不一會兒,我就頭昏腦脹得有點兒醉了,姑姑白了我一眼:“看你那點出息?!蔽覀?nèi)缑商厣庖话闾恿顺鰜怼?/p>
3
我休完產(chǎn)假,想找保姆照顧兒子,就在小區(qū)的布告欄里貼了廣告。不想,廣告貼出去不到一天就被人撕了。我只好再貼,再被撕。
有一天下班,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有人從布告欄上扯下一張紙,根據(jù)紙的位置,我猜想,那很可能是我的那張廣告,我連忙跑過去。
姑姑拿著那張廣告質(zhì)問我:“你很有錢嗎?我很老,連孩子都不能給你帶嗎?”
我連連賠笑,考慮到姑姑孤僻的性格,不敢輕易把孩子交給她。第二天,我剛剛起床,姑姑打來電話:“快點送來?!蔽液屠瞎е囋嚳吹男睦?,把孩子送過去了。
一到單位,我心里總是惦記著兒子,不知道他哭不哭,姑姑會不會不耐煩。勉強(qiáng)挨了兩個小時,我便溜回姑姑家看兒子。
姑姑正抱著兒子滿地轉(zhuǎn)悠,一邊轉(zhuǎn)悠一邊唱兒歌。見我回來了,她馬上拉下臉來:“你不好好上班,跑回來干啥?”
這一試就是兩年多。兒子上幼兒園時,姑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下清靜了?!蔽液芾⒕?,每個月給姑姑錢時,她總是很尖酸地問我:“你以為我缺錢???”我只好悻悻地把錢收回來。
她沒拿過我一分錢,所以兒子去幼兒園,對我來說其實是一種心靈上的解脫。
可是上幼兒園不到一個星期,老師突然給我打電話:“你兒子好像發(fā)高燒了?!蔽壹奔泵γ膯挝慌艿接變簣@,不曾想和姑姑迎面碰上了。
姑姑表情淡淡地說:“沒事兒,過來溜溜?!?/p>
從醫(yī)院回來,姑姑正在我們樓道門前徘徊。我恭敬地叫了一聲:“姑姑!”她若無其事地看了我一眼,嘴里“嗯”了一聲,就走了。我看著她的背影,驀然發(fā)現(xiàn),姑姑好像老多了,背有點駝,頭發(fā)全白了。在黃昏里,拉出一條瘦瘦的斜影,孤孤單單。我的鼻子突然酸酸的。
4
那天很晚了,我正看電視,姑姑打電話來說了兩個字:“過來!”深更半夜,外面又天寒地凍的,我滿心不悅地去了。
她的家門半開著,人卻躺在地上,我忙打了“120”。救護(hù)車一路“嗚嗚嗚”地呼嘯著往前奔,我的心跟著“突突突”地跳個不停。到了醫(yī)院,醫(yī)生忙著施救,我給在遠(yuǎn)方的表哥打電話,對方關(guān)機(jī)。
也不知過了多久,急救室的門開了,大夫松了一口氣:“暫時沒事兒了。”我突然覺得渾身軟軟的,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
這次事情之后,姑姑的電話來得很隨意。頭疼腦熱啦,腰酸腿麻啦,總是給我打電話,好像突然之間,她很依賴我。
康復(fù)后的姑姑,狀態(tài)大不如從前。每次散步,不但不能抱著那條狗,反而倒要狗來帶路。她的步子遠(yuǎn)不似從前那么矯健,顯得細(xì)小而凌亂,在夕陽下?lián)u搖晃晃。
有那么一個星期,姑姑沒給我打過電話,我心里反倒空蕩蕩的不踏實,就跑過去看。表哥正坐在沙發(fā)上低著頭,姑姑坐在對面扭著臉,氣氛有一點尷尬。
表哥抬起頭,沖我笑了笑,就點了一支煙兀自吸著。他的淡漠與姑姑如出一轍,我站在那里不知道是走還是不走。
姑姑抬眼看了我一眼:“你坐下?!蔽易潞?,她問我:“你哥要帶我到南方去,你說我去不去呢?”我老老實實地回答:“你自己想去嗎?”姑姑想了一下:“也想。我和你哥,一向是我嚴(yán)厲他倔強(qiáng)??墒牵艘簧蠚q數(shù),身邊總得有個人吧?!?/p>
想到多次被她雞毛蒜皮的小事理直氣壯地打擾,我連忙鼓動她:“那就去嘛,一個人在這里,表哥也不放心?!?/p>
姑姑嘆了一口氣:“哎!年輕時候覺得親情是一種負(fù)擔(dān),為了讓你哥有出息,我是什么歹毒的辦法都用盡了。如今,他出息了,我反倒高興不起來?!?/p>
她從來沒有這么平心靜氣地同我聊過,我正傷感著,姑姑白了我一眼:“我一走,就沒人打擾你了吧?”
心事被她一眼望穿,我心里“咯噔”一下。她說:“其實我也不是讓你照顧我,我就是想看你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嚴(yán)厲而訥言的姑姑從來沒說過這么溫情的話,我鼻子一酸,想說點什么,又不知該說什么。
5
姑姑走的時候,步子有些凌亂。在她常常散步的黃昏里,她破天荒地沖我笑,這時后面過來一輛車,司機(jī)按了一下喇叭,姑姑本能地向后一縮,后面恰好是花叢的欄桿,姑姑被絆倒了。
這一摔,姑姑再也沒有醒來。她的表情安詳?shù)?,似乎對去不去南方這個問題不再糾結(jié)。
處理完姑姑的喪事,表哥把房間的鑰匙給我,讓我負(fù)責(zé)賣掉。可是,我既沒去貼廣告,更沒有告訴任何人這所房子要賣。
3個月了,我總會不時地拿起電話,看有沒有未接來電。在忙碌的間隙,腦子里總會見縫插針?biāo)频馗‖F(xiàn)出姑姑那淡漠的表情。
有空的時候,我就到屋子里,靜靜地呆一會兒,仿佛姑姑還坐在我對面,淡淡地對我說:“坐吧!”我的心就好一陣難過,目光始終不敢越過茶幾,怕看到對面空蕩蕩的沙發(fā)。
我只好站起來,從客廳到臥室又到書房,想避開這傷感的情緒。書桌上有一個記事本,上面有一層薄薄的塵土。我翻開,第一頁記著我的電話號碼,字很大、很粗。后面是她半年來的日記,有時幾句,有時是滿滿一頁。
我一頁一頁地翻,翻著翻著,淚水就從眼睛里跳出來模糊了視線。她的每一篇日記幾乎都提到了我,說我的好,也說我的壞,猶如一個嘮叨的母親,密密麻麻的抱怨織就的卻是厚厚實實的關(guān)愛。到這個時候我才明白,她的淡漠承載著多么深厚的愛!其實世上的許多東西何嘗不是這樣,愛也好,恨也罷,越深越不易被人發(fā)覺。
我終于泣不成聲,原來世間真的有一種愛,它如此深入淺出。
程慧摘自《現(xiàn)代婦女·愛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