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忠
(延安大學 文學院,陜西 延安716000)
現代性作為一種復雜的歷史概念,強調的是人類歷史進程中對于自我認識的新階段和社會經驗的新形式。馬歇爾·伯曼將現代性視為一種生命體驗模式,一種關于時間和空間、自我和他人、生活的無限可能和危險的體驗。[1]馬歇爾·伯曼認為,自20世紀以來,全世界都融入了一個現代性的網絡當中。一方面,現代性打破了各種社會領域界限;另一方面,現代性又產生了許多問題,它把人類推入到一個分裂、矛盾和困惑的漩渦中,人的斷裂感和焦慮感也油然而生。
中國學者王一川針對現代性這個時代語境,提出了中國現代性不只是中國人思想的現代性,而且還是日常生活在內的整個生存方式的現代性。[2]著名導演賈樟柯也曾談到,中國經濟的快發(fā)展和社會生活水平提高等變化及問題,歸根結底是我們國家的現代化問題。[3]因此,現代性不僅僅是思想變革,更是人的生活方式的變革。除了人們的思想轉變外,它還涉及到日常生活的審美范式、價值取向以及心理活動的轉變,所有這些構成了人們對于現代生存境遇的體驗——現代性體驗。“體驗”不是形而上的意識形態(tài),而是個體對于現實世界的體會、領悟。它立足于人的身體和心理,同時又是身體與心理的交融狀態(tài)?,F代性體驗在新時期鄉(xiāng)土小說中的個體身上表現得最為明顯。
回望新時期鄉(xiāng)土小說,不難發(fā)現,在眾多的鄉(xiāng)土小說中,作家們都不約而同地表達了社會轉型期人們的現代性體驗,特別是鄉(xiāng)村知識青年身份認同的焦慮感受。路遙的《人生》講述的正是身處改革開放初期的知識青年高加林的人生經歷及其現代性體驗。小說通過“回鄉(xiāng)-進城-回鄉(xiāng)”的敘事模式來展現高加林延宕的情感矛盾,仿佛人生中所有的痛苦和焦慮都集中在他的身上,而“高加林”也成為當時青年現代性體驗的典型符號。
當前,學術界對于《人生》中高加林的研究集中于高加林作為身處城鄉(xiāng)交叉地帶的農村知識青年進城的艱難、人生的困頓和愛情的悲劇等方面,以及從他身上散發(fā)出的人生自強不息的精神。從表面看,學術界研究的落腳點都在高加林身上,并通過高加林的人物形象來反思社會和青年出路問題,但他們都未曾看透作家路遙《人生》所要傳達的人生哲學和世界觀肌理,忽略了路遙其實想通過高加林的現代性體驗來說明中國社會所處的現代性矛盾和探討人類的出路何去何從的問題。因此,本文才以現代性理論視角來探討小人物高加林的現代性體驗。
人生的道路千萬條,但人的選擇只有一條。路遙《人生》在開篇時就引用作家柳青的話語“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4]意在說明人生道路的多元,但可供選擇之路非常少,而一旦人們走錯了路,將會影響其一生。農村青年高加林因為社會的原因在念完高中后回鄉(xiāng)當了民辦教師,后因村支書兒子高三星頂替變?yōu)橐粋€農民。高加林在農村的“天花板”理想破滅了,他開始自暴自棄,陷入人生的困頓中。當他決定在農村發(fā)展時,突如其來的機會又把他放進了城市,而當他決定在城市中實現自己的理想時,慘痛的現實又將他拉回農村,“他已經多少次從這條路上走來走去。從這條路上走到城市,又從這條路上走回農村。這短短的十華里土路,對他來說,是多么的漫長!這也象征著他已經走過的生活道路——短暫而曲折!”[5]高加林的進城之路延宕著焦慮和矛盾的情感,也讓他人生的道路越陷越深。
馬歇爾·伯曼談到,身處現代化之中的人們對周圍環(huán)境的感受和體驗是最為明顯的。一方面,個體體會到現代化威脅著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文明,從而產生失樂園式的痛苦的懷舊情緒;另一方面,個體又別無選擇地跟上這漩渦般的節(jié)奏,以至于在其中找尋自我。[5]高加林的進城、返鄉(xiāng)之路實際上是他對現代化的回應和反思之路。在現代化面前,他背離鄉(xiāng)村,積極融入城市。而當他拋棄鄉(xiāng)村的一切,積極擁抱城市的時候,城市又將他打回鄉(xiāng)村,但此時的他已經失去了劉巧珍,失去了鄉(xiāng)村中的美好事物,他的鄉(xiāng)村回歸注定是一場鄉(xiāng)村共同體的痛苦懷舊。高加林是一個有理想、有志向的優(yōu)秀青年,但現代化的發(fā)展卻割裂了底層個體的心理訴求,從而導致了知識青年的主體性無法與現代化客體相適應。
高加林的迷茫也代表著人生意義的難尋。路遙通過高加林的人生經歷向我們展示了人的價值何在和人生的意義到底是什么的問題,這也是中西方哲學家一直探討的哲學難題。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說到,人類會把自身的處境當做一個問題和一種困惑,而路遙通過高加林的理想追求來反思自身存在的能力和自我價值的體現,高加林的知識在農村被質疑、被排斥,以為在城市可以大顯身手時卻被“偶然的”境遇打回農村,個體的價值得不到實現,人生的意義也成為“無解”。
從某種意義上說,路遙在通過《人生》中的高加林來追問人生的意義,以及人類永恒的可能性。但這恰恰是人生意義的一部分,人生就是依靠著我們不去理解它的根本意義而順利進行下去的。
高加林作為一個受過教育的農村知識青年,在意識到城鄉(xiāng)差距后,毅然決然出走農村。他為了不像父輩一樣辛勤勞作,為了追求城市生活,試圖通過知識來改變命運,于是他努力學習,考取高中。但因為時代、社會的原因,高加林最終沒能考上大學。人生中跳出農門的機會已經失去,他只能通過擔任代課老師來一步步實現自己的理想,但大隊書記高明樓和公社文教干部馬占勝卻把他的崗位給了高三星。在鄉(xiāng)村政治權利面前,高加林成了失利者和被打壓者,也成為鄉(xiāng)村集體的脫離者。
表面上高加林雖融入了鄉(xiāng)村集體,實際上一直被鄉(xiāng)村集體疏離。高加林在村中一直保持著洗漱刷牙的文明習慣,甚至要求劉巧珍也要刷牙,高加林的刷牙不會引起村里人的反感,但戀人劉巧珍的刷牙卻引起了村里人的議論??梢?,高家村一直把高加林當做讀書人,村中的“規(guī)則”也無須遵守。這也從另一個側面說明,高家村依然保持著與“知識分子”的距離,知識分子難以融入。高加林看到河水臟亂,于是和劉巧珍從縣里找了些漂白粉來沉淀臟東西,但這一舉動立刻引起村里人的謾罵,所有的誤會都讓高加林覺得現代“知識”在高家村無用武之地,高加林徹底意識到自己在高家村的“局外人”角色。
衛(wèi)生革命讓高加林陷入無限的苦惱中,也代表著現代知識話語權在鄉(xiāng)村政治權力中的“失語”?!斑^去那些城市向往和追求的意念,又逐漸在他心中復活。他現在又強烈地產生了要離開高家村,到外面去當工人或者干部的想法?!盵4]高加林的精神和價值徹底被高家村這一鄉(xiāng)村共同體拋棄,他覺得只有逃離高家村,去往縣城才能使自己的現代知識有用武之地,從而實現人生價值。高家村的排斥與隔離代表著高加林作為從農村出來的知識青年一代,也將無法回到農村。而農村知識青年出走農村,也代表著在現代文明的沖擊下,鄉(xiāng)村個體紛紛出走,鄉(xiāng)村共同體即將分崩離析。
20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中國剛剛結束了“文化大革命”,整個國家都處于一種沉悶、緊張和百廢待興的社會環(huán)境中。而改革開放政策使得中國社會開始了現代化進程?,F代化的推進讓城鄉(xiāng)之間的交往日益密切,同時城鄉(xiāng)之間的差距也進一步拉大?!半S著城市和農村本身的變化和發(fā)展,城市生活對農村生活的沖擊,出現了農村向城市化發(fā)展的傾向。”[6]現代化最大的特征就是農村趨于空心化,農民的“目光”聚焦于城市,城市聚集了大量的人力和資本,建設得高樓林立、燈火輝煌。《人生》中關于城市的描寫,就是高加林去城里賣蒸饃時,走到大馬河與縣河交匯的地方,他看到縣城全景,“一片平房和樓房交織的建筑物,高低錯落,從半山坡一直延伸到河岸上……學校、街道、電影院、商店、浴池、體育場……”[4]農村青年高加林十分向往城市,而城市給與了他不一樣的生活感受和體驗,豐富的資源和完備的設施吸引著他?!度松分斜憩F出來的正是農村精英人才向城市聚集,城市正在成為農村青年的奮斗目標和實現人生理想之地的社會現實。
進城后的高加林面對著城市的萬千燈火暗自高興,殊不知等待他的將是人生中的一場暴風驟雨。站在城邊東崗上,他意識到自己不再是匆匆過客,“他忍不住狂熱地張開雙臂,面對燈光閃閃的縣城,嘴里喃喃地說:‘我再也不能離開你了……’”。[4]城市作為一個地域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本身就是一個與普通民眾距離更近的現代性空間。然而在路遙的小說里,城市變成了高加林遙不可及的夢,亦或說是他曇花一現的夢。高中在縣城讀書,已經確立了他扎根城市的想法,但高中畢業(yè)后卻無聲無息地回了家鄉(xiāng)?;剜l(xiāng)后的高加林一心想離開農村,擺脫農村生活,向往城市生活?!八男脑陝硬话玻钟X得他很難在農村呆下去了……又由不得想起了無邊無垠的平原,繁華熱鬧的大城市,氣勢磅礴的火車頭,箭一樣升入天空的飛機……”[4]高加林天真地以為,只要成為城里人,他就能擁有幸福、快樂的生活;只要在城里工作,他就能實現人生的抱負。而當他進城后卻發(fā)現理想的城市生活并不能撫平他內心的不安與焦慮。
城市是小人物高加林命運的“泥淖”。城市本應該給普通人更好的融入、開放的心態(tài)和體驗,然而對于農村青年高加林來說,城市不僅成為束縛他的精神牢籠,還讓其有身處漩渦的感覺。高加林一心渴望得到城市的接納,但城市無時無刻不讓他苦惱。從畢業(yè)后的離城回鄉(xiāng)到回城挑糞被人嫌棄,再到擁抱城市后被人揭發(fā)的落荒而逃,城市未曾對高加林懷有一絲絲善意,有的只是無盡的冷漠。城市是高加林遙不可及的夢,他回眸著城市,而城市卻時時疏離著高加林。
城市成了孤獨個體最好的印證。被城市開除的高加林頹唐地走出城市,城市的光鮮亮麗與他的失魂落魄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城市空間之大與城市個體之小,也顯示出高加林作為城市個體的孤獨。孤獨的城市個體在思考人生之路何在,于是他陷入了迷惘中,嚴峻的現實讓高加林反思他在城市中的一切,城市的幻象也使他的頭腦清醒起來。高加林的孤獨源自于他在現代城市面前的自卑和無所適從的心理以及自我身份的迷失,他背離了鄉(xiāng)村同時也被城市所疏離,高加林成了中國社會轉型時期的“局外人”。
現代性的重要特點就是強調流動性,而現代性體驗的一個重要后果就是現實和精神的漂泊不定。改革開放加速了人員流動。人們積極“出走”,個體與世代相連的家族、土地分離,也造成了文化離散和人事流走的現象。農村青年們紛紛走向城市接受現代教育,“改革開放以來的農村普及現代教育讓農村青年意識到了城鄉(xiāng)差異,但卻給不了農村知識青年出路?!盵7]一方面現代知識擴散,另一方面戶籍制度圈禁,讓受過教育的農村青年成為融不進城市,又返回不了鄉(xiāng)村的“中間地帶人”。馬克思·韋伯認為人是社會化的結果,同時也是體驗社會的本質個體。[8]個人的生存境遇和生活體驗的反差一直影響著農村青年們,城市與鄉(xiāng)村、理想與現實、文明與傳統(tǒng)成了割裂農村青年的利刃,種種差距與巨大鴻溝使個體產生了焦慮的情緒。
當城市化進程把眾多農村個體帶進陌生化空間時,這些個體告別了互幫互助的鄉(xiāng)村集體,走進熙熙攘攘的城市。在城市生活中,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互動減少,情感脫離社會之外,以至于個體內在的焦慮感增加。而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生活始終強調個體與個體之間的交流互動,情感傳達是密切的,與群體共同相處的狀態(tài)是一種歸屬感。[9]因而,城市的體驗使個體生發(fā)出人際關系的冷漠感和無歸屬感,城鄉(xiāng)的流動同時也使個體產生了居無定所的漂泊之感與無根體驗。
《人生》中的高加林在村子里與鄉(xiāng)村保持距離,格格不入,衛(wèi)生知識無用,失去知識分子的話語權;在城市里被人無情的揭發(fā),“走后門”事實敗露,只能失魂落魄地逃離城市?!八恢雷约簭氖裁绰飞献邅?,又向什么路上走去……”[4]城市和鄉(xiāng)村都不會讓高加林落腳,他現在是無根的漂泊狀態(tài);昨天和明天都看不到希望,高加林的空間和時間的漂泊,讓我們看到了人生的無意義感。在“回鄉(xiāng)-進城-回鄉(xiāng)”延宕流動中,高加林未曾駐腳任何一個時間和空間,身心俱疲,最后只能無奈地回鄉(xiāng)了,但他真的能留在高家村嗎?路遙把高加林的無根體驗和漂泊之感留給了讀者。
高加林對于城市與鄉(xiāng)村、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痛苦體驗也正是我們對現代性的深刻反省?,F代性以社會進步發(fā)展允諾我們前景更加美好,未來更加光明,但我們忽略了現代性發(fā)展的同時也在隔離和割裂人們的現實吁求,尤其是像高加林這樣的“小人物”的生存與發(fā)展。高加林從學校學習知識后的自我發(fā)現到高三星頂崗后的自我嘲諷到“走后門”進城后的自我欣賞再到東窗事發(fā)、被人舉報離城后的自我覺醒,完成了人生中對于意義和價值的追尋。高加林的進城之艱難、回鄉(xiāng)之痛苦,讓我們更加體會到作家路遙想要表達的正是現代性下個體的情感體驗和現實處境,讓讀者通過高加林預見或者感受到現代性帶給人的痛苦。現代性的華麗外衣下,暗流涌動著斷裂的鴻溝,而這些鴻溝也將伴隨人類始終。[10]現代化的鴻溝會一直存在,人生的矛盾和困境也會如影隨形,理解高加林的痛苦和焦慮才會明白孤獨個體的人生體驗。
現代性已經成為人類共同的體驗,在中國全面現代化的今天,我們重返八十年代文學,探尋路遙小說中普通人高加林的現代性體驗,仍舊可以與高加林同呼吸、共命運,共同感受著他因為個人出走帶來的身體和心理的現代性體驗,反思現代化社會的虛惘和背離以及人生中路途的迷失,映照當下的現實,這才是我們探討高加林現代性體驗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