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去年的法蘭克福書展上,蘭登書屋給英國作家朱利安·巴恩斯的小說《終結(jié)的感覺》大做廣告,隨后不久這部小說就獲得了布克獎。關(guān)于法蘭克福書展,巴恩斯有一句刻薄話——據(jù)說法蘭克福的出租車司機不喜歡一年一度的書展,因為文人們不像其他職業(yè)的展會參與者那樣要租車去找妓女,而是待在酒店房間里互相搞。巴恩斯的這句話出自他的短篇小說集《Cross Channel》,我沒看過,這本小說集估計很快就要出中文版了。
我喜歡他的小說《10又1/2章世界史》,其中一個故事叫《不速之客》,這篇小說講的是一位歷史教授,受邀到地中海一艘郵輪上給游客們講歷史,這是個還算奢華的旅游項目,他帶著他的女友前往,行程順利,他的演講也算成功。忽然,郵輪上來了一幫恐怖分子,他們把郵輪劫持了,把美國人、英國人分為一組,把瑞典人、日本人分為一組,向外界提出自己的要求,并威脅每過兩小時就殺死一個人質(zhì)。游客們不解,為什么這幫恐怖分子要殺平民,恐怖分子說,既然你們不理解,那這位歷史教授就來講一講吧。于是,歷史教授按照恐怖分子的世界觀來講述猶太人、阿拉伯人、大屠殺、美國中東政策這些事情的來龍去脈,其目的是要向人質(zhì)說明,恐怖分子現(xiàn)在的做法有其合理性。
這個故事讓我著迷,它揭示了一種人生絕妙的尷尬時刻。后來,我在電視上看到姜文的一個訪問,他在講表演,他說,很多人平時都是正常的,其行為都受理性控制,這時候這個人是沒有戲的,好的演員喜歡捕捉那些理性稍微控制不住的時刻,那一瞬間,這個人身上的戲劇感就呈現(xiàn)出來了。
文學批評不太喜歡“尷尬”這樣沒有技術(shù)含量的詞,他們用“吊詭”來翻譯 paradox這個詞。要我看,巴恩斯的小說頗有吊詭的意味?!督K結(jié)的感覺》中文版近日由譯林出版社推出,小說是一位六旬老者回顧自己的青春時代。敘述者和他年輕時代的朋友,很早就表現(xiàn)出了智識上的才能,但其中一個上大學的時候自殺了,剩余下的,也只是完成了普通的生活。歲月流逝,有沉積,有責任,也有浩大的動蕩。敘述者說:“我仍然很喜歡閱讀歷史,當然包括我有生之年所發(fā)生的一切正史——撒切爾夫人,9·11事件,全球變暖——閱讀之時自然帶著恐懼、擔憂以及謹慎的樂觀。但是,我在閱讀這一段歷史時,與閱讀古希臘羅馬、大英帝國或俄國革命時的感受卻迥然不同——我從未完全相信它。也許,我只是對那些多少已被公認的歷史更感牢靠?!睌⑹稣咛嵝盐覀冏⒁膺@一悖論:發(fā)生在我們眼皮底下的歷史理應(yīng)是最清晰的,然而也是水分最大的。我們生活在時間中,如果我們無法理解時間,無法掌握其節(jié)奏與進展,那么我們何以理解歷史——哪怕是我們自己那微小的、秘密的、基本無從記錄的歷史?
《終結(jié)的感覺》,這本來是學者弗蘭克·克莫德的一本理論著作,他從圣經(jīng)敘述出發(fā),強調(diào)有一個“世界末日”終會到來,大家要面對最后的審判。預(yù)計的日子到了,人們回望原來發(fā)生的事情怎么樣,過往的意義到終極的時候開始呈現(xiàn)出來。巴恩斯用這個題目來寫小說,表面上看是自己平常的絮叨,但他在探索灰暗不明的地帶,既關(guān)乎小說和歷史,也關(guān)乎每個人的記憶。他一直注意表面的歷史跟實際上歷史的偏差,他認為歷史跟小說非常相近,歷史是寫出來的,是人為建構(gòu)出來的,一個事情怎么樣有多重層面,然后有一個人寫了書告訴大家,大家愿意相信一個靠得住的敘述。再回到《10又1/2章世界史》,其中第一個故事講諾亞方舟,敘述者把自己變成一個白蟻,躲到木頭里面專門吃木頭,藏到諾亞方舟偷渡到人類社會。在很多時候,一個小說作者就是一個小白蟻。但這個小白蟻,對上帝、對諾亞都有他自己的看法。我們迷戀一個小說,就會相信其敘述者,相信那種敘述。不管那敘述摻雜了多少水分,在旁人看來多么虛假。畢竟,我們都不一樣,我們認為最靠得住的東西也是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