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蘿卜白菜,各有所愛。
諾貝爾文學獎創(chuàng)辦至今,每次頒獎,幾乎都會引發(fā)一場不小的口水戰(zhàn)。達里奧·福和赫塔·米勒得獎的時候,眾文青面面相覷,心里暗暗嘀咕:此等大佬,何方神圣?然后喜歡以陰謀論視之的一群人又要大做文章,諾貝爾文學獎不過是西方政治勢力攻擊中國的砝碼啦,諾貝爾文學獎是西方文壇操縱的游戲啦,不一而足,且頗有市場。
今年可好,還沒頒獎,力挺派和拍磚派早已爭得面紅耳赤。力挺派覺得,莫言是像鯨魚一樣的作家,其文風汪洋恣肆天馬行空,想象力上可入天攬月,下可探海擒鯊,而且精力旺盛,居然44天就寫成50萬字的《生死疲勞》,乃中國文學中最有可能得諾獎者;拍磚派則以許紀霖教授為代表,即使在莫言獲得諾獎大眾熱情高漲莫言一書難求時,他還是要指責他:“如果莫言只是孤案,其實他不值得認真對待,可悲的是他代表了當今知識分子的主流,我稱之為‘平庸的鄉(xiāng)愿?!?/p>
塵埃落定,2012年10月11日晚7點,瑞典文學院宣布,莫言因其“用魔幻現實主義將民間故事、歷史和現代融為一體”而獲得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
重口味諾獎的史詩情懷
爭議恐怕難免,但諾獎還是業(yè)界標桿,無人可以撼動。
近20年來,雖然文學在世界范圍內都面臨讀者流失的普遍困境,但是諾貝爾文學獎憑借其百年老字號的良好口碑依然可以笑傲江湖。這么多年積累下來的人氣,不管最終得主你是否聽說過,每年10月的這一天,世界文學愛好者翹首以待,都會為這個全球最重要的文學獎最終花落誰家而狂喜或吐槽。
君特·格拉斯和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成名已久,在文學界如日中天的地位無人可撼,在得獎之前,關于他們的介紹評論文章早已汗牛充棟,他們獲獎,可以說是實至名歸,一點都不讓人意外。托妮·莫里森、多麗絲·萊辛、薩拉馬戈、奈保爾、勒·克萊齊奧,剛得獎的時候。他們的名字對于中國普通讀者來說可能陌生,但是在文學圈里,各種翻譯類的文學期刊,早就有過介紹和翻譯,只是說沒有成為大眾熱議的焦點而已。
早在1992年,花城出版社就出版了特立尼達和多巴哥作家奈保爾的《米格爾大街》,一本藍封面的小冊子,作為《20世紀外國文學精粹》的一種。納博科夫《洛麗塔》的首譯者于曉丹是這本書的校對,也是這套書的編委之一,這套書,因為最早在中國翻譯介紹阿赫瑪托娃、帕斯、熱內、巴別爾等重要作家,以其獨到眼光在近年逐漸成為文青們熱衷于搜集的口碑之作,但在當時,《米格爾大街》只印了區(qū)區(qū)的1500冊。
勒·克萊齊奧的《訴訟筆錄》早在1992年就作為安徽文藝出版社“法國廿世紀文學叢書”的一種出版(主編是著名法國文學專家柳鳴九先生),當時的譯者是許鈞。1998年,譯林出版社再版《訴訟筆錄》,譯者換成了李焰明和袁筱一,許鈞先生擔任校對,這么晦澀難懂的所謂新寓言體小說當時顯然不會有太大的市場,但并不表示克萊齊奧的重要性被我們忽略了。
而另一類獲獎者真的只能用另類來形容了。波蘭詩人維斯瓦娃·辛波絲卡(又譯希姆博爾斯卡),一生不過寫了200多首詩,得獎之前在波蘭以外沒什么國際影響,盡管激發(fā)了幾米繪出《向左走,向右走》,但其實力恐怕無法與諾貝爾文學獎歷史上眾多偉大的詩人——艾略特、葉芝、希尼、埃利蒂斯、圣·瓊·佩斯、帕斯——相提并論。
當然,這樣的情況在諾貝爾文學獎的璀璨群星中確屬罕見,而且,文學審美總是見仁見智,與譯者的水準也有很大的關聯,辛波絲卡的詩歌,臺灣陳黎、張芳齡的譯本就要比大陸林洪亮的譯本更勝一籌,詩意的呈現,在于選詞與韻律的結合,在這方面,臺灣同行似更踩在詩歌的鼓點上。
沒聽說過不等于就是垃圾貨。2009年得主赫塔·米勒的出現不要說中國文學界,就是德國文學界都為之一驚,這是從石頭縫里跳出來的大神嗎?不過翻閱中譯本的赫塔·米勒,除了詩歌不忍卒讀之外,她的小說用詞簡潔有力,敘述不落俗套,常有驚人之語,確屬神品。在非線性的迷幻故事中,赫塔·米勒用她對文字的控制力牢牢掌握,讓人感動、戰(zhàn)栗、心碎,這是文學的力量,而不是名聲的力量。
從赫塔·米勒的獲獎也可以看到,瑞典文學院選擇獲獎者的標準,只在于文學本身,在于作家對人性的挖掘與體驗。當然了,從諾獎頒發(fā)之日起,詩人和史詩性的小說家,就頗受評委的青睞。略薩和托馬斯·曼的作品一樣常常厚如磚頭,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雖然有游戲的成分,但從家族的百年變遷來折射哥倫比亞的國族命運,顯然正中諾獎評委的心意。這一次,法國普羅旺斯大學中國語言與文學教授諾埃爾·杜特萊就這樣評價莫言的《豐乳肥臀》:“這是一部宏大的史詩般的小說,足可以和托爾斯泰、巴爾扎克和馬爾克斯的作品媲美。”史詩性,一直是諾獎最具標志性的評獎標準之一。
與此同時,近20年來,個性昭彰的作家開始越來越多地走上歷史舞臺。但那并不表示諾獎開始從重口味走向小清新,耶利內克的《鋼琴教師》寫的就是一個性變態(tài)女教師的故事,這似乎非常另類,不該為那些年過花甲的高齡評委所喜,但你要知道,魔幻現實主義、法國新小說、存在主義、新寓言派、結構主義現實主義……各種實驗潮流或多或少都能在諾貝爾文學獎的舞臺上找到它們的代言人。大江健三郎,簡直就是法國存在主義老法師在日本的入室弟子,哈羅德·品特的實驗性讀過他劇本的應該都感同身受,毋須在此多言。
就具體的流程而言,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前主席謝爾·埃斯普馬克之前接受采訪時介紹說:“每年諾貝爾文學獎初評委員會由院士中的5位組成,他們的工作量巨大,要看很多作家的書,眼睛都快讀傷了。自2月至5月,先從全國200位被提名作家中選出20多人,5月底再篩選出5個決選名額,通常這5個作家來自不同國家,甚至不同大洲。而這5個人的名字,只有18位讀者知道,我們必須小心地守住秘密。當9月再次開會時,所有院士都已看過作品了,經過3周激烈討論,最后由全體院士投票決定今年的獲獎者?!?/p>
所以,理論上,公眾不太可能知道誰被提名,也不可能在事先知道今年最終的獲獎者,但今年居然有大批媒體堵在莫言山東高密的老家,是押寶押對還是有人透風?外人不得而知。
中國的諾獎情結
上世紀80年代中國文學風起云涌之時,多少人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青睞?汪國真不是曾經在高校演講中說“我愿意為諾貝爾文學獎做出自己的努力”?不是有作家每年頒發(fā)諾獎時都守著自家電話機前,等待某位陌生的老外告訴他獲得諾獎的喜訊?
笑談也好,做夢也罷,今日莫言夢想成真,成就中國人百年文學夢,實在是可喜可賀。
追溯起來,第一位與諾獎擦肩而過的是魯迅。埃斯普馬克和另一位瑞典文學院院士斯圖·阿倫合寫過一本小冊子,名叫《諾貝爾文學獎簡介》,其中就提到,瑞典文學院曾經考慮提名魯迅,結果魯迅一口回絕。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1927年來到中國,與劉半農商議后決定提名魯迅參選諾獎,想征求魯迅的意見,結果魯迅回信一口回絕:“諾貝爾賞金,梁啟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這錢,還欠努力。世界上比我好的作家何限,他們得不到。你看我譯的那本《小約翰》,我哪里做得出來,然而這作者就沒有得到?!矣X得中國實在還沒有可得諾貝爾獎賞金的人,瑞典最好是不要理我們,倘因為黃色臉皮人,格外優(yōu)待從寬,反足以長中國人的虛榮心,以為真可與別國大作家比肩了,結果將很壞?!?/p>
不過馬悅然的說法是,瑞典文學院從來不會因為作家本人的意愿而改變評審結果:“我跟老一輩的中國作家交情最深的是艾青和老舍。魯迅的情況純粹是他的譯文跟譯本出版非常晚才出現。一直有謠言說魯迅拒絕提名,瑞典學院因此不給他獎,這個說法完全違反常理。魯迅自己不肯提名,據魯迅所留下的文字可能是真的,但瑞典學院從來不問任何一名作家愿不愿意接受提名。”
斯文·赫定——這位馬原最崇拜的探險家——是中國通,他可能太愛中國了,一計不成再生一計,他又向文學院推薦林語堂,但評委們通讀過林語堂的作品后覺得他的寫作在“精準的人物描寫”和“力量與深度”方面尚有欠缺,遂作罷。
這一時期,最接近諾獎的,當數沈從文。馬悅然每次接受采訪幾乎都要提到:“如果沈從文1988年5月沒有去世,肯定能得獎?!瘪R悅然是沈從文的骨灰級粉絲,他對沈從文非常著迷,十年如一日致力于將沈從文的作品翻譯成瑞典語,他還讓他的同事們一定要讀沈從文,即使一開始別的院士還不能完全接受,他也沒有灰心,而是苦口婆心說服和他一樣頑固的老先生們,并讓沈從文的名字連續(xù)五年都在候選人的名單上。最后一年鐵定是沈從文,可是,他等到的卻是沈從文已于1988年5月10日病逝于北京的消息,事實上,在他的晚年,即1949年之后,他再也沒有寫過一篇小說,甚至很多中國人已經不太知道,還有一個叫沈從文的小說家寫過如此出色的作品。
和沈從文情況類似的是老舍。2001年,老舍先生的兒子、中國現代文學館副館長舒乙向外界披露:“1968年諾貝爾文學獎幾乎被老舍得到?!笔嬲f,在入圍者到了最后5名時還有老舍,最終,秘密投票結果的第一名就是老舍。那年,瑞典方面通過調查得知老舍已經去世,于是日本的川端康成獲獎。這一說法并未得到瑞典方面的證實。
美國有一個諾貝爾文學獎中國作家提名委員會,曾推選中國著名作家巴金角逐2001年諾貝爾文學獎,稱贊巴金“為中國當代最為杰出的作家和思想家,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奠定了享譽世界崇高聲望和國際文化界尊崇的優(yōu)異基礎,他對人性和人類尊嚴的執(zhí)著探討和神圣理解,已經被載入了當代中國文化和人類文化的史冊”。北島、李敖和王蒙都被曝曾經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這一說法真假難辨,因為諾獎評審有極其嚴格的保密制度,只能權且一聽而已。
盡管有這樣那樣的誤讀和顧彬的激烈批評,我們還是要感謝漢學家翻譯中國文學將他們的作品介紹到西方。葛浩文是莫言英文譯本的翻譯者,之前他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向記者介紹他當初翻譯《紅高粱》的情景:“我有一個在香港科技大學的朋友,他有一年給我寄了一份中國內地文學刊物,上面刊登了莫言的《天堂蒜薹之歌》,他說這是我應該注意的作家。我開始讀,我很驚訝,他能有這樣的熱情來寫這樣一部小說,其中,既有恨,又有愛。我說我一定要翻!我就寫信給莫言,莫言回信說他很高興我能翻譯他的著作。有一天,我到了臺北,我忽然覺得很不舒服,在家休息。我問臺北的朋友,有什么好書嗎?他說有一個大陸作家寫的書叫《紅高粱》。我拿來看了起來,沒看多少,我就坐不住了,我決定暫時放棄《天堂蒜薹之歌》,先翻這部作品。這絕對是一個突破!我馬上跟莫言說:‘《天堂蒜薹之歌》是很了不起,但是這本書恐怕更值得我做!我翻譯莫言的第二本就是《天堂蒜薹之歌》、第三本是《酒國》、第四本《豐乳肥臀》、第五本短篇小說集、第六本《生死疲勞》。我買了一本《生死疲勞》的英譯本,這本書是我翻譯的,但是我還是買了一本,以示對作者的看重?!?/p>
雖然葛浩文告訴記者,這些譯本在海外的發(fā)行量并不大,但是中國作家仍希望翻譯家的工作能讓西方更了解他們的寫作并幫助他們獲得諾獎,旅加作家薛憶溈認為,中國人還是有一種諾獎情結的:“諾貝爾文學獎至今仍然是困擾中國文壇的一種‘情結。人們通常覺得,與諾貝爾獎無緣如果不是中國文學的不幸,也至少是中國文學的遺憾。”
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心理在一部分中國作家中間蔓延,更多的,則是對諾獎的艷羨,像汪國真這樣口出狂言的未必有很多,但在私底下暗暗較勁的,至少在80年代,可不在少數。這其實也無可厚非,諾獎,作為世界最重要的文學獎項,在中國作家乃至全球大眾的心目中,都有著很高的地位,這一點從莫言獲獎后《紐約時報》、《朝日新聞》等眾多世界重量級媒體連篇累牘的報道就可以看出來。
搶購狂潮之后
高粱紅了,中國大地一片歡騰。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張頤武對此的看法獨樹一幟:“莫言獲獎是諾貝爾委員會的一個大戰(zhàn)略,可以看出諾貝爾委員會是從全球格局和視角下考慮看待這個事情的。這次獲獎可以視作是諾貝爾委員會對中國崛起的肯定,是對中華文明、中國成就的肯定?!?/p>
他的評點招致非議,上海作家協會副主席陳村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不認為莫言獲獎是對中國作家整體水平的肯定:“沒有,毫無用處!諾貝爾文學獎獎給的是個人,不是集體。莫言得獎并不表示中國整體的文學成就已經居于世界之巔,中國文學未來的發(fā)展道路仍任重道遠。當然了,我們身邊的中國本土作家能夠拿到這么重要的文學獎項,仍然值得我們?yōu)橹吲d和鼓舞?!?/p>
這種鼓舞有沒有可能落到實處?莫言獲獎之后,國家的投入會不會可能加大?多少年鐵打不動的文學期刊稿費標準會不會提高?對文學新人的幫助會不會更加給力?應該來說,這些潛在的可能性估計會往積極的方向走,雖然,中國能否產生第二位諾獎得主,還得看個人造化。
莫言16卷文集的策劃人、上海文藝出版社副總編輯曹元勇對本刊記者說:“莫言的獲獎肯定會提升華語文學在世界的影響力,也會提升本土作家的文學自信心,原來讀者老是抨擊中國文學有這樣那樣的問題,現在可能更為寬容地看待中國文學。而且,莫言得獎會讓更多年輕的文學愛好者走到嚴肅文學的創(chuàng)作中來,不再將賺錢或快餐文學作為自己的文學目標,也會在一段時間內使普通讀者加大對原創(chuàng)文學的關注?!?/p>
莫言得獎的喜訊一經傳出,莫言的書籍就成了香餑餑,一書難求。諾獎頒發(fā)的第二天,上海書城開門僅5分鐘,所有莫言書籍被搶購一空,預訂者鋪天蓋地,記者在上海書城看到,底層大廳醒目位置貼著紅紙,上寫:“莫言作品已售完,最快將于下周到貨,請至上海書城淘寶店預訂,或直接在服務總臺預訂。”
孔夫子舊書網上,莫言的簽名本被熱炒到最高198888元(最高成交價已飆升至9900元,是一本作家出版社2006年1版1刷的《生死疲勞》)。曹元勇對記者透露,莫言圖書的碼洋現在已經突破3000萬元,訂單更如雪片般飛來,他們加班加點加印20萬套以滿足現在讀者的需求,“像《蛙》、《豐乳肥臀》、《紅高粱》這樣的莫言代表作,很可能在短期內突破百萬冊的銷量,《蛙》之前已經有20萬的銷量,《紅高粱》如果從上世紀80年代的初版算起,銷量又何止百萬?莫言獲得諾獎之后,他的作品肯定會在一段時間內成為大眾追逐的熱點?!?/p>
假設莫言的16卷文集每本都能突破百萬,這將為上海文藝出版社帶來超過5億元的碼洋收入(利潤有可能超過1億元),曹元勇對記者透露,文藝社開給莫言的版稅,按照銷售冊數分等級,最低不低于12%,如果以現在莫言小說的熱銷程度,莫言在北京最繁華的地段買一套大房子的愿望將很快得以實現。但是趨之若鶩的購書者們真的能理解莫言嗎?在新浪的調查“之前你認識莫言嗎”中,至10月14日21點,選擇“看過《紅高粱》知道作者是莫言”選項的僅為4224人,而“嘿嘿,說實話不知道莫言是誰”的居然高達18105人。在購買預訂莫言全集的讀者中,也有相當一部分讀者表示,之前從未閱讀過莫言作品,這次因為莫言獲了這么大的文學獎,他們才要一睹為快。
莫言說莫言熱可能一個月后就會復歸平靜,那么到那個時候,嚴肅文學的冬天是否又要來臨?我們希望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會為中國文學帶來一些真正的改觀,一切向錢看的文學市場化潮流讓位于文學本身,那才是文學幸甚,中國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