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方正
彗星的科學、宗教與政治
彗星在古代被認為是災異動亂的兇兆,這可能是因為常見天象固定不變,或遵循一定規(guī)律,彗星則出沒無常,不能預測,一旦出現(xiàn),又巨大光耀,形狀多變,持續(xù)相當時日,因此很容易被和無從預測、破壞社會秩序的災難動亂聯(lián)系起來。然而,它其實也早已成為科學探索的一部分。在這個歷程中,它和宗教、政治,乃至科學的政治糾纏在一起,剪不斷,理還亂,形成很有興味的一段歷史。
古代的兩種觀念
在中國,很早就有關(guān)于彗星的記載。明代有人在佛像肚子里發(fā)現(xiàn)一部失傳已久的《開元占經(jīng)》,那是唐代太史監(jiān)、印度僧人瞿曇悉達的著作,共110卷,里面保存了許多古代資料,包括戰(zhàn)國時代石申和甘德兩人所著的《星經(jīng)》,和漢代諸多“緯書”。從其中的3卷《彗星占》,我們可以知道不少古代彗星觀念。首先,彗星有許多名稱,例如孛星(蓬勃之意)、拂星、掃星、天棓(棒)、天槍、天攙(鉤)等等,不一而足,都是對形狀的描述。其次,對彗星出現(xiàn)的原因,有許多揣測,例如:是由于某行星與日、月或者某星座相合若干日,或者行星逆行多少度所致,或者是“逆氣所生”、“海精死”、“君為禍”引致等等,莫衷一是。最后,彗星所預報的,亦不外“臣謀其主”、“天子死,五都亡”、“天下亂,兵大起”、“赤地千里”、“天下更改”等各種兇兆亂象。
在《占經(jīng)》之外,我們還有其他生動彗星記錄,就是長沙馬王堆西漢帛書上手繪的29幅彗星圖像,其旁注明了諸如灌、蒲、房、竹、蒿、苫、蚩尤旗、翟等各式各樣的象形名稱,說明它們的觀察是非常豐富和仔細的。這些都被視為高度實證性的寶貴科學文獻,然而,它們也表明,我們的祖先很容易以表象為滿足,并沒有興趣探究深層次原因。
在古代西方,彗星觀念也同樣被視為重大政治事件或者災難的警兆,其中最有名的大概就是,凱撒大帝被暗殺和威廉公爵率領(lǐng)諾曼人渡海征服英格蘭之前,據(jù)說都曾經(jīng)有彗星出現(xiàn)。托勒密是偉大天文學家,他的《大匯編》是集古代數(shù)理天文學之大成的經(jīng)典。然而,因為受巴比倫觀念影響,他也相信占星學,其《四部書》就有討論彗星,提到“橫梁”、“喇叭”、“曇罐”等象形名稱,并且說它們主兇兆。
但希臘哲人對彗星,卻有完全不一樣的觀念。這主要留存在亞里士多德《天象學》的第一卷第六章之中。首先,他征引了早期自然哲學家的三種不同說法:首先,彗星是由行星互相接近以致像是彼此觸碰造成;其次,它其實是周期極長,其運行面接近地平面的行星;最后,是相同的另一種說法,但認為彗尾其實并非彗星一部分,而是由其所吸引的水汽反射陽光形成。跟著,他反駁了所有這些觀點,主要理由是彗星和我們熟知的行星規(guī)律完全不同,例如彗星會在空中逐漸“隱沒”,而不是如行星“落到地平線下”。最后,他提出自己的看法,即彗星并非處于遙遠星空(即月球“以外”)的事物,而是地球大氣上層的干燥和炎熱物質(zhì)受了(攜帶月球和行星的)急速旋轉(zhuǎn)天球摩擦,因此燃燒起來所產(chǎn)生的現(xiàn)象。很顯然,不論他們的實際理據(jù)如何,這些哲學家所真正關(guān)心的,是純粹以觀察和思辨來探討彗星本身性質(zhì),而并非它的表象或者對人世的影響。
彗星研究的價值
此后2000年間,亞里士多德的觀念一直穩(wěn)占主導地位,直到文藝復興時代。當時維也納大學的波耶巴赫和拉哲蒙坦那師徒二人重新整理《大匯編》,為哥白尼的工作奠定基礎(chǔ),也為哥倫布西航提供了賴以測定方位的《星歷》。這只是開端,真正的改變要到一個世紀之后。當時丹麥的第谷(Tycho Brahe)獲得國王賞賜,在赫文小島上建立龐大天文臺,以20年光陰做了大量精密天文觀測。在彗星方面,第谷有開創(chuàng)性貢獻,他極為詳盡地觀測和研究了1577年的明亮大彗星,為此先后發(fā)表通俗小冊子和拉丁文專著,提出了革命性觀點。他指出,根據(jù)在多個不同時間、地點的觀測,可知彗星的視差(即處于地上不同地點觀測同一彗星,所得方位之差別)極小,這就證明,它的距離遠遠超過月球,因此不可能如亞里士多德所猜測,是地球大氣上層的現(xiàn)象。也就是說,即使在月球以外的“天界”,宇宙也并非恒久,也同樣會有像彗星那樣的生滅變化。這是個大膽新觀念,是首次基于實測證據(jù)對亞里士多德權(quán)威的挑戰(zhàn)。
到了17世紀初,彗星不但與科學,而且與宗教也發(fā)生密切關(guān)系。大家都知道,伽利略是首先研究落體運動和用望遠鏡觀察月球和行星的大科學家,他后來因為堅持哥白尼的地動說而受到羅馬教廷嚴厲譴責??墒牵徒掏l(fā)生沖突的起因卻是1618年的3顆彗星。當時梵蒂岡羅馬學院的天文學教授格拉西發(fā)表了一篇演講,引用前述的第谷新學說,指出彗星是處于月球與太陽之間,即屬“天界”的事物。此文立論客觀,語氣平和,并沒有任何挑釁意味。此時伽利略名聲如日中天,但身體抱恙,工作不順遂,所以脾氣很壞。因此,他接到朋友從羅馬來信,說格拉西的文章被廣泛引用為反對哥白尼的借口(因為第谷仍然不相信地動說),更加上周圍好事朋友一力攛掇煽動,就按捺不住,決定派弟子圭都齊出馬攻擊格拉西。這樣,雙方就打起筆戰(zhàn)來了。開頭伽利略只在幕后督戰(zhàn),亦往往捉刀,至終則被迫披掛上陣,具名發(fā)表《測試師》小冊子,以求一錘定音。這場筆戰(zhàn)轟動一時,前后打了4年,結(jié)果卻令人錯愕。首先,他反對第谷,這出發(fā)點壓根就錯了,由是被迫作出許多遁詞,無形中充當了亞里士多德陳舊理論的辯護士,學術(shù)生涯因而蒙上白圭之玷。更糟糕的是,他因此與梵蒂岡的耶穌會士變成死敵,為他10年后受審蒙羞埋下導火線。所以,說來吊詭,彗星的確是為伽利略帶來了噩運!
到18世紀末,彗星更進一步成為撬動宗教和政治轉(zhuǎn)向的杠桿,這是法國一位新教徒貝爾的杰作。當時路易十四壓迫新教無所不用其極,為了爭取求學機會,貝爾早年被迫改宗天主教,畢業(yè)后卻又秘密重投新教,因此不容于政府,被迫流亡多年,最后跑到新教國家荷蘭,在鹿特丹獲得哲學教席。1680年彗星出現(xiàn),他由此得到靈感,兩年后發(fā)表第一部著作《彗星隨想》。它宣稱,彗星其實是自然現(xiàn)象,民眾視為災難預兆,那是迷信,教士和君主為了迷惑、操控群眾,又不惜助長此種愚昧觀念。由此引申,他展開了對教會與絕對王權(quán)的批判,其核心觀念是:除了上帝無人能夠判斷宗教真理,而且道德意識、社會穩(wěn)定性等問題與宗教信仰也毫不相干。因此,每個人都有權(quán)憑良心來選擇宗教信仰(包括無神論),宗教迫害是無理而邪惡的,只有全面寬容方才合理。此書立論大膽,辨析深入周全,鋒芒直指百多年來連綿不斷的宗教戰(zhàn)爭與殘酷迫害,出版后大受歡迎,迅即奠定了作者的地位。此后他辛勤著述,寓思想于史實,撰成五大卷《哲學與批判辭典》,以辛辣筆觸與詳盡的歷史考證,為西方文明中大量古今人物作傳并加評論。他的自由、寬容觀念和大量著作深深影響伏爾泰,《辭典》更成為百科全書派的典范,因此他被尊為“啟蒙運動之父”。這樣看來,“掃把星”對于廓清歐洲陳腐觀念,為新思潮鋪平道路,也不乏汗馬功勞!
貝爾這樣一個潦倒流亡學者,居然有膽量去發(fā)表那樣的石破天驚之作,最根本原因自然是荷蘭是新教國家,言論自由,但更重要的,當是兩位在荷蘭工作的前輩哲學家之影響,即激進的泛神論者亦即自然主義者、猶太人斯賓諾莎,和名聲籠罩全歐洲的科學家、哲學家笛卡爾。貝爾能夠信心十足地宣稱“彗星是自然現(xiàn)象,視為兇兆實在是迷信”,那是受第谷、伽利略、笛卡爾等一脈相傳的科學思潮的熏陶;至于他膽敢借題發(fā)揮,攖羅馬教會之鋒鏑,宣揚宗教寬容與自由,除了斯賓諾莎的榜樣以外,恐怕就靠從自身痛苦經(jīng)歷得來的勇氣了。
從絢爛歸于平淡
1680年的彗星激發(fā)貝爾,也同樣引起牛頓的濃厚興趣,就此他曾經(jīng)和天文學家法蘭姆斯蒂多次通信討論。五六年后,他日以繼夜地撰寫《自然哲學的數(shù)學原理》之際,彗星更成為這本劃時代巨著的重要論題。在《原理》第三卷“宇宙系統(tǒng)”中,彗星占了大量篇幅。它的運動被認定為基本和行星一樣,同樣由太陽的萬有引力決定,因此它的軌跡也同樣是以太陽為焦點的橢圓,只不過“偏心率”極高而周期達數(shù)十以至數(shù)百年之久,因此大部分時間離地球極為遙遠,難以觀察,所以顯得和行星截然不同而已。這樣,經(jīng)過2000年探索,人類終于發(fā)現(xiàn),亞里士多德之前那些古希臘哲人對彗星性質(zhì)的猜測,基本上還是正確的!
但彗星與牛頓的關(guān)系并沒有到此結(jié)束,它隨后還有兩個令人驚訝的轉(zhuǎn)折。首先,牛頓是位極其真誠虔敬的基督徒,他發(fā)現(xiàn)了宇宙(在當時,太陽系基本上就是宇宙)運行規(guī)律,但倘若世界嚴格依照自然規(guī)律運行,那么上帝豈非多余?牛頓認為,彗星很可能就是解決這個難題的關(guān)鍵?!对怼返谌砟┝酥赋觯?680年的彗星在近日點離日球極為接近,倘若它在其漫長軌道受到其他行星或者彗星即使微不足道的不規(guī)則性吸引,至終也有可能撞入日球,由此引起的巨大爆炸與所產(chǎn)生的火焰、蒸汽很可能波及鄰近行星,包括地球。研究牛頓的著名學者多布斯(B. J. T. Dobbs)指出,他這些繁復計算和隱晦說話都有特殊含義:他認為,彗星撞日很可能就是上帝毀滅地球,令世界末日降臨,以施行最后審判的途徑,因為那不必改變自然規(guī)律,只需要對彗星軌道作極其微妙、完全不可覺察的擾動就夠了!
第二個轉(zhuǎn)折則關(guān)乎牛頓學說的命運。原來《原理》出版之后,只有英國人衷心接受它,歐陸學界雖然震撼于其數(shù)學推理之奧妙,卻對它的核心觀念萬有引力不以為然,因為它的作用超越空間,不受阻擋,無遠弗屆,這在當時看來,是沒有根據(jù),匪夷所思的。相比之下,笛卡爾的“漩渦說”更為具體,也更容易明白和入信。所以,在此后半個世紀間,牛頓物理學的根本原理飽受質(zhì)疑、冷待。
至終形勢逆轉(zhuǎn),卻是靠兩個嶄新的實測證據(jù)。首先,是1738~1749年間地球形狀被測定為略帶扁平的南瓜狀,這和“漩渦說”所意味的“檸檬狀”地球相反,而和《原理》從計算所得,地球在赤道方向要比在兩極方向的半徑長17英里,則正好吻合。這成為了歐陸對牛頓力學態(tài)度的轉(zhuǎn)折點。更富戲劇性的,則是哈雷彗星的回歸。哈雷(Edmond Halley)是才華橫溢的年輕天文學家,牛頓的崇拜者。牛頓之所以能下決心撰寫畢生巨著,正是由于他的刺激、勸說、鼓勵;此書的編輯、校對,乃至印刷費用,也都由哈雷個人負責。在1705年,哈雷應用《原理》所發(fā)明的方法,詳細研究了歷史上出現(xiàn)過的許多彗星,發(fā)現(xiàn)在1531、1607和1682年出現(xiàn)的3顆彗星其軌道形狀和位置都極其相近,因此判斷,這三者其實就是同一顆彗星,公轉(zhuǎn)周期為75~76年。他并且預測,它將在1758~1759年間重新出現(xiàn)。到18世紀中葉,歐陸的數(shù)理天文學家都已經(jīng)成為牛頓學說信徒,競相應用他的物理學原理來對天體運動作精密計算。其中搶盡風頭的是克拉歐,因為他在1758年11月向法國科學院宣布,根據(jù)他的測算,哈雷彗星將于翌年4月中重現(xiàn),誤差不會超過30天。而果不其然,經(jīng)過漫長的77年之后,1759年哈雷彗星終于又依時出現(xiàn)了,比預測恰恰只早一個月!這樣,在18世紀60年代,也就是《原理》發(fā)表之后70多年,牛頓學說終于否極泰來,成為科學正統(tǒng)。而同時,在很大程度上由此學說所激發(fā)的啟蒙運動,也進入高潮。自此之后,在人類腦海中,彗星從絢爛歸于平淡,歸位為可以測度、計算、理解的自然現(xiàn)象,它的神秘、傳奇色彩也就一去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