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麗清
兩年前,我曾經(jīng)到過蒙特瑞半島。
蒙特瑞,那里有一條路,叫做“17英里路風(fēng)景線”。路左是高大挺拔的蒼蒼古松,路右是浪濤如雪的海岸。沿海的巖石上長著一層青苔,那樣美的綠,乖乖地貼在粗糲的石頭上,教人喜歡得“半死”。
最喜歡還是那里的靜。附近仿佛無人,那些深宅大院人家皆隱蔽在松林當(dāng)中。張大千先生的故居“環(huán)蓽庵”,亦在其內(nèi)。我就是想去看看“環(huán)蓽庵”,然而沒有找到。我拿著地圖,背著照相機(jī),有點(diǎn)兒故意地在松林里頭迷了路。
后來,我在一家禮品店里看見一張明信片,是一株蒙特瑞松,枝干上“懸”滿了蝴蝶——MonarchButterfly,我叫它瑪瑙蝶。它紙一樣薄的翅膀,像教堂窗上精細(xì)的拼花玻璃。中間拼的是橘黃與嫩黃,邊緣則是黑白兩色,用一種墨黑的經(jīng)脈鑲焊起來。
一朵朵飛來尋訪自己的花的鬼魂呢?。◤垚哿帷堆讬颜Z錄》:每一只蝴蝶都是從前一朵花的鬼魂,回來尋訪它自己。)
我問店主:“哪里可以看到蝴蝶樹呢?”
他說:“夏天是沒有的。每年入冬以后,10月底3月初吧,才能看到。至于在哪棵樹上,得自己去找?!?/p>
那一年夏天,我滿腦子里都飛著瑪瑙蝶。然而到10月以至于去年3月,我都沒有機(jī)會再去。我住的地方仿佛是千丈紅塵的俗世,而那里是武陵外的桃源,其間一隔,竟是兩年之遙。
感恩節(jié)的時(shí)候,我終于又到蒙特瑞去。這一次,我舍了17英里路風(fēng)景線,徑直去找蝴蝶樹。我在松林邊緣打著轉(zhuǎn),按鈴,避狗,詢問著:
“蝴蝶樹,它在哪里?”
“蝴蝶樹?沒聽說過?!?/p>
很多人都這么說。我老想到“拿破侖,在為他量身制衣的裁縫眼中,不過是個矮子而已”的故事。
那弱不禁風(fēng)的瑪瑙蝶,由阿拉斯加飛來,要飛越幾千里的迢遙路,飛來尋它生生世世不能相忘的那一株“古老的情人”。難道不是一則震撼心魄的傳奇故事嗎?怎么能不知道呢?
還好,總算有一位在院中修剪花木的老先生,他說他愿意帶我去。
“你是生物系的學(xué)生嗎?為什么會有興趣?”他進(jìn)屋去拿了件厚夾克出來,一位老婦——想必是他的太太——出現(xiàn)在窗口朝我們揮了揮手。
“我退休之前在學(xué)校教書的時(shí)候,總想辦法帶學(xué)生來看蝴蝶樹?,F(xiàn)在,世上懂得愛惜蝴蝶與樹的人大概不多了,不多了?!?/p>
他一面走,一面給我“上課”。
“你知道,蝴蝶通常由生到死都是不大離開它出生的地方,飛也飛不太遠(yuǎn),跟我一樣。我生在蒙特瑞,念大學(xué)成家立業(yè)卻都在舊金山,可是一退休,我馬上想到的地方還是蒙特瑞。”
我還來不及告訴他,并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安土”“歸根”的福氣,他又接下去說:“只有這瑪瑙蝶,不知道為什么世世代代都要飛這么一次。由阿拉斯加到蒙特瑞,總有三四千英里路。候鳥飛一次,我不替它們難過。可是,蝴蝶的生命就只有一年,短短一生千辛萬苦在路上耗去,你能想象嗎?我有個在船上當(dāng)水手的朋友,有一次送給了我一只極美的瑪瑙蝶,說是停在他們的船帆上跟了他們好長的一程路。我的朋友每天一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看那帆上的蝶。到了第5天,那只蝶不見了,它掉在甲板上,死了。我的朋友說想是因?yàn)榻钇AΡM的緣故。”
我不自覺地停了腳步。
“啊,我從沒有聽過比這更動人的故事?!?/p>
他笑了。這時(shí)候,我們走到一家叫“蝴蝶樹旅舍”的門口。我說:“我剛剛在這里已經(jīng)繞了好幾圈了。”
他說:“不知內(nèi)情的人是找不到的。這家旅館的后院是一片樹林,蝴蝶樹就在樹林里面。當(dāng)初蓋旅館的時(shí)候,我們很不以為然,怕招引游人。沒想到,現(xiàn)在它倒成了蝴蝶樹最好的監(jiān)護(hù)人了。游客來了,因?yàn)椴辉敢馓腥锹灭^經(jīng)理先生厭煩,無不遠(yuǎn)遠(yuǎn)地就停了車,靜悄悄地溜過旅舍到后院去。有意住下來的,反而是真正清高的人了。”
我們靜悄悄地“溜”過旅館的停車場,老先生跟門房招了招手。來到后院,只見一條小路蜿蜒進(jìn)入松林里去。
路上立著許多“請肅靜”的牌子,好像就要走入“愛麗絲仙境”的感覺。還有一塊政府的公告牌,牌子上寫道:任何對蝴蝶“不禮貌”的行為,均將依法追究,最低罰款500元。
忽然看見一棵松樹的樹干上釘著一塊白底黑字的小木板,寫著“蝴蝶樹”。老先生默默地用手指著樹梢。我抬起頭來張望:看見松枝、松葉以及枝葉間掛著些像藤條一樣灰灰的“植物”。我有點(diǎn)失望。原以為會看到蒼綠的松針輝映著金黃燦爛的翅膀那樣“豪華”的景觀,沒有,但是……
忽然,一根藤狀“植物”動起來,輕輕一撲,閃出來一只蝶,瑪瑙一樣漂亮。它飛到高處有陽光的地方才打開了翅膀來曬。是美麗的瑪瑙蝶,是那美麗的蝶。連陽光也仿佛忽然動了起來。因?yàn)闀耖_翅膀的瑪瑙蝶一下子是這里有,一下子又是那里有。那些灰蒙蒙的藤條,原來竟是幾十只互相擁擠著取暖、合攏著雙翅的蝴蝶。
穿著隱身衣似的瑪瑙蝶,成千成萬地簇?fù)碓谕豢盟蓸渖?,我終于看清楚了。它們在微微地動著。是的,“不知情的人是看不到它們的”。
誰能看見幾千里外莫名的招引呢?誰能明白飛在太平洋上水天一藍(lán)之外的那種“尋樹”的心情呢?
只有蝶兒自己知道。它們生就的美麗仿佛只為飛越重洋,來獻(xiàn)給這一株蝴蝶樹。如今,它們確確實(shí)實(shí)飛到了,心滿意足。它們于是默默地收藏起自己的美麗。在這里,它們將要“懷胎”,然后飛回故鄉(xiāng)阿拉斯加,下一代卻又將再飛回來。尋訪是一生的工作,不是嗎?然而,尋訪的仿佛并不是自己,是前世未了的“半生緣”吧!
蝴蝶與樹,站在一片寂靜當(dāng)中,那樣沉凝,那樣安詳。在雍容大度的大自然里,樹底下那個仰首的我,我的這一點(diǎn)點(diǎn)渺小的感動不知道要呈獻(xiàn)在哪里才好。哪里又是我們的蝴蝶樹呢?
由樹林子里走出來,老先生問我:“失望嗎?”
我說:“一點(diǎn)也不,反而更覺得神秘、吃驚呢。科學(xué)家難道一點(diǎn)也猜不透這些瑪瑙蝶的心路歷程嗎?”
“?。∷鼈兊纳衩?,世上也許只有蝴蝶樹懂?!彼f,“所以,那松,我們已不叫它蒙特瑞松,我們管它叫‘蝴蝶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