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君飛
讀到這樣的詩句:“裂開的墻縫中有一朵花,我把你從墻上摘下,連根捧在我的手中?!?/p>
一朵花、一株不知名的植物,從“裂開的墻縫中”生長出來,在艱苦和寂寞中綻開微笑,這份感動也許是細(xì)小的,但你絕不會無動于衷,你會覺得這朵小花影響了周圍的一切——可是那個敏感的詩人是怎么做的?他竟然將它連根拔起,捧在手里似乎很珍惜愛護(hù),其實虛偽而殘忍。這個不可思議的舉動讓我對這個詩人的敬意減了三分,我甚至感到他連根拔起的也是我生命葉片上的諸多細(xì)小葉脈,這首詩寫得再情真意切、含蓄深刻,我也不會受到感動了。
寫到我最喜愛的植物的詩歌并不一定能夠讓我感動,因為文字里的植物可能是經(jīng)詩人占有過的,它們根本不會在文字中生長和存在,這樣的文字成了高高在上的東西,植物成了詩人的玩物和技巧上的炫耀。相較于這樣的文字,我更愿意直接去接觸植物,哪怕是一片即將凋落的皺縮的葉子,也會用自己細(xì)小而真實、寂寞而自我、平靜而倔強的葉脈深深打動我的心。詩人即便在最唯美的詩歌中占有了一朵花、一株植物,也是對美的惡劣的、讓人憤慨的摧毀,他心中的虛假的“美”無法與自然界的真實而永恒的美共存于世,人性有時候并不比植物性高尚和純潔。
行走在自然界中,我們無法不去觸動一株植物,但是請僅僅局限在目光的觸動和心靈的觸動,也許我們會從連根拔起一朵花開始,變成一個貪婪而自大的占有者。這種人會進(jìn)一步占有一片森林、一座大山、幾乎所有的陸地和大海,他的占有不是讓美更美,而是逐步致美于死地,所有美的東西都會在他那里石化成財富,他涸澤而漁,焚林而獵,美麗豐富的世界在他的手中和欲望中淪為空洞堅硬的荒蕪。確實,當(dāng)我們擁有一些東西時,才能夠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但過度的占有,永不饜足的占有,讓越來越多的花朵和植物不存在,讓更多真的、善的、美的東西不存在,當(dāng)茫茫大地上只存在、只“矗立”著對什么都要連根拔起的人群和人工化的東西時,那將是一幅怎樣凄涼和失敗的景象?
日本詩人松尾芭蕉則在一首俳句中寫道:“我凝神觀注,矮籬上——薺菜花開放。”不知道為什么,讀到這首俳句時,我的眼里禁不住涌出了淚水。是的,這個詩人只是對美的薺菜花“凝神觀注”,而沒有升起“連根拔起”的貪念,他是懂得美的真諦的,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最不能占有的就是美,美是永遠(yuǎn)不可“連根拔起”的,否則它就會枯萎凋謝、香消玉殞——在一個人心生占有之念時,美其實已經(jīng)不存在了,它在他的心里被扭曲了,被顛覆了,被肢解了,被摧毀了,他永遠(yuǎn)無法從一朵花上取下美來,無法從一片葉子上取下美來,無法從一位美人身上取下美來,美不過是最單純的事實,它甚至不具備任何意義,因為它不是為取悅?cè)硕嬖?,它的存在比人的存在更早,首先?yīng)是花的存在、葉脈的存在、植物的存在讓我們感動,而不是想到自己即將占有它們而讓我們感動。我們知道“矮籬上——薺菜花開放”就足夠了,我們還奢望什么呢?當(dāng)我們意識到花朵和植物的存在時,就無需進(jìn)一步探討它們,它們是無法讓我們真正明白的,它們是讀不懂的,我們只需要保持心靈的平靜和靈魂深處的敬畏;當(dāng)我們撞進(jìn)花朵和植物的世界中時,這個事實也是無法改變的,你意識到了它們的存在,又怎能裝作不受感動?那么,我們只有“凝神觀注”,最大的、唯一的愿望莫過于“想和花融為一體,成為同一者——賦予它以生命”。
一棵參天大樹,我們不借助機械,是無法“連根拔起”的,而對于一朵花、一株低矮的植物,我們?nèi)绻胝加惺呛苋菀椎摹K?,“多存在,少占有”,最?yīng)該從一朵花、一株低矮的植物開始,直到連來自葉脈上的細(xì)小我們也能夠完全而長久地去珍惜,因為在天地之間,我們也是生命葉片上細(xì)小而平凡的葉脈。
選自《中國青年》 2011年第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