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佳歡
直到現(xiàn)在,周作人仍是一個毀譽參半的歷史人物。但無論怎樣,他在翻譯領(lǐng)域的成就恐怕要被許多研究者重新評判。11大卷、總計7000余頁的《周作人譯文全集》將由上海世紀出版集團北京世紀文景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出版。
這套書囊括了目前所見周作人所有譯文作品,包括近三分之一自原書面世之后數(shù)十年來一直持續(xù)絕版的內(nèi)容,更收錄了一萬余字從未面世過的譯作、日本“落語”(相聲)《瞎子做夢》。
文集中所收書目翻譯時間從1905年到1966年,橫跨周氏的大半生。而對它的整理出版,也讓周作人研究者止庵從30余歲忙活到50歲。
正如周作人淡樸典雅的譯文,這套書最后的呈現(xiàn)方式極為樸素:沒有頁眉、添加的插圖;沒有總序,只有一個說明性質(zhì)的凡例。“編者應該集中精力在編上,而不是在論上。”止庵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他編書主張“不要妄改”。15年來,止庵根據(jù)周作人手稿將過去出版中的刪減和改動一一恢復,希望以此呈現(xiàn)周作人原本想呈現(xiàn)的面目,并讓讀者和研究者能看到譯者極富見地的注文,讀出周作人不那么正統(tǒng)的、“在野不在朝”的選目趣味,以及帶有批判色彩的個人思想。
恢復周作人譯文
15年前,止庵在讀《知堂回想錄》時,注意到周作人曾經(jīng)翻譯過一本《希臘神話》。
1937年日本全面侵華后,為文化基金會翻譯這本2000年前的著作并賺取稿費,成為周作人能夠留在北平的理由。此后,這本書幾經(jīng)重譯,波折不斷。而1966年,他最終在遺囑里寫道:“但是阿波[羅]多洛斯的神話譯本,高閣十余年尚未能出板,則亦是幻想罷了?!?/p>
止庵十分奇怪:又40年過去了,為什么這本書一直沒能出版?
他找到周家,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本書的手稿其實還在。1990年代初,人民文學出版社曾打電話到周作人家里,告知他們要清理所有存稿,通知家屬過去拿周作人的手稿。
1949年以后,周作人為上海出版公司、文化生活出版社等出版社做翻譯。后來出版歸為國營,他的譯稿都轉(zhuǎn)到人民文學出版社,他也成為這里的特約翻譯,譯作也通過這里出版。由此,人民文學出版社一直保留著周作人的手稿。這些手稿被周家人從出版社取回了五六千頁,但是《日本狂言選》的增訂本和5萬多字的部分《平家物語》譯稿丟失了。
止庵想,天底下就這么一部《希臘神話》手稿,萬一有什么變故遺失了怎么辦?他開始聯(lián)系出版社,整理書稿,使得它最終在1999年由對外翻譯出版社出版。
他本以為大功告成,不料兩個朋友建議他重新出版《伊索寓言》——到那時為止,只有周作人譯的《伊索寓言》是最全的全譯本,后來的都是刪節(jié)版。
止庵又跑到周家翻手稿,卻發(fā)現(xiàn)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伊索寓言》跟手稿相比不大一樣:注釋被刪節(jié),正文也有改動。
在那個由編輯意圖主導下創(chuàng)作出來《紅巖》《苦菜花》和《鐵道游擊隊》的年代,周作人的書境況也相似。在止庵看來,《歐里庇得斯悲劇集》被刪節(jié)得“面目全非”;《平家物語》里直譯的日本古詩歌在1984年版中甚至被編輯改成七言古體詩,“完全變成另一個翻譯文本”。
“按周作人舊體詩的功力,要寫七言詩,也完全可以比這個寫得更好。”止庵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種改動沒有什么意義和道理。他當時應該很不高興。”
從那時起,止庵著手把原來的編輯改動去掉,重新將譯作按手稿整理恢復,陸續(xù)出版。
2007年,他在一次活動上遇見世紀文景公司總經(jīng)理施宏俊,提出自己想要進一步出版周作人譯文全集。這類全集市場小、印數(shù)少,但是施宏俊還是一口答應下來,“我們希望挖掘一些老的學者著作出版,做一些學術(shù)和文化上的積累?!笔┖昕Α吨袊侣勚芸坊貞?。
出版全集的工作量巨大。止庵除了把自己十年來出版過的部分重新校對,還得把1905年起的周作人譯作找齊,包括發(fā)表在報刊雜志上的零散單篇譯文和在香港出版的作品等等。在周家的幫助下,他們還復印了一些圖書館不外借的孤本。
最麻煩的是,止庵必須對底本加以甄別,并參校他本。到底采用哪個版本,他要根據(jù)手稿和各個版本考慮再三,有時甚至還得找來日文原著參照。
為了讓這套書保持一致性,止庵參照周作人的標點方法——不用頓號、驚嘆號、冒號,將幾篇只有斷句的文言文譯作標上標點。這項繁瑣的工作翻來覆去做了好幾遍。
更難的是把結(jié)構(gòu)不同的幾十本書和零散文章編排成為一個合理的整體。為了幾級標題、體例順序,止庵與責編張鐸進行了無數(shù)次討論。
2011年底,二人花了足足四天,把7100余頁清樣又翻了一遍,松了一口氣。《周作人譯文全集》的出版終于接近尾聲。
吊詭歷史下的高產(chǎn)譯者
1905年,周作人從翻譯開始了自己的整個文學生涯。他跟魯迅合作以文言文翻譯《域外小說集》,五四前后又譯了《點滴》等,內(nèi)容多為東歐等“弱小民族文學”,都是人道主義和現(xiàn)實題材的作品,還有意識地涉及象征主義、表現(xiàn)主義等各種門類,對當時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有很大影響。直到1920年代中期,翻譯作品才開始減少。
日本侵華后,周作人“附逆”一事成為他的一個大污點,他的人生軌跡也隨之掉入低谷。1945年他被捕入獄,鄭振鐸即在《惜周作人》一文中寫道,應該“用一個特別的辦法,囚禁著他,但使他工作著,從事于翻譯希臘文學什么的”。
而在入獄前,他其實就已經(jīng)表示過自己愿意“折筆改業(yè)為譯人”。1947年,周作人在監(jiān)獄里重新開始翻譯。即使政治上有問題,他還是在1949年以后正式開始從事翻譯工作,并以此謀生——當時沒有幾位懂古希臘文的人。
1950年,時任出版總署副署長的葉圣陶登門拜訪周作人,請他翻譯《伊索寓言》。后來周作人第一本譯作出版,就是時任文化部副部長鄭振鐸幫忙介紹的,巴金又給他擔任校對。
其實,1953年,法院判決剝奪周作人政治權(quán)利,“按理來說他沒有寫作發(fā)表的權(quán)利,但法令根本沒執(zhí)行,”止庵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因為胡喬木、周揚、鄭振鐸等文藝界領(lǐng)導對他古希臘和日本古典文學翻譯方面才華的承認,讓他得以譯書出版。”
就這樣,1949年以后的周作人迎來了他翻譯的第二個高峰期。到1963年,他用“周啟明”一名,陸續(xù)出版了十余部書。隨著國家政治形勢的變化,周作人的一些譯稿也未能出版。
周作人曾想翻譯井原西鶴的《西鶴一代女》(即《好色一代女》),出版社覺得有一點涉及色情,不敢出版,他也就擱置下來。但總的來講,他的翻譯工作還是有很大的主動性。他曾在出版總署出的一個雜志上寫過翻譯計劃,參與討論應該翻譯什么樣的作品。人民文學出版社也經(jīng)常拿整個出版計劃請他提意見,周作人儼然是不可或缺的角色。
周作人對自己晚年的工作相當滿意。1966年,他在給許的信中提及自己當年滯留北平一事,“可是我也并不后悔,不但是后悔無濟于事,而且現(xiàn)在這十多年來,得以安靜譯書,也是我以前未曾有過的境遇。以前以教書為職業(yè),沒有余暇做翻譯的工作,現(xiàn)今是工作與職業(yè)合一了……”
這成為一件極為吊詭的事情——到現(xiàn)在為止,周作人“附逆”一事仍是他的一個重大污點,但其客觀結(jié)果卻歪打正著:周作人因此在建國后“不僅被邊緣化,更成為邊緣以外的一個人”,在政治上被打入另冊,卻反倒得以安心譯書。
彼時,他每個月領(lǐng)取人民文學出版社的200元稿費,生活不壞,更重要的是躲過了一場場政治運動。“右派、右傾都定不到他,因為他的身份比那些還嚴重。政治運動對他基本上沒什么影響。”止庵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從64歲到81歲,周作人連著帶譯將近600萬字,在如今的11卷譯文集中占到8卷多——以現(xiàn)在的眼光判斷,這些文字并未受到當時的時代局限。如果沒有發(fā)生文革,周作人還有可能繼續(xù)譯下去。
而跟周作人同代、或后幾代知識分子卻遠不及他“幸運”。1949年后,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和一波波政治運動使得包括茅盾、巴金等人基本上都沒有值得一提的文學成績。
解放前,曾有人動員周作人離開大陸?!八钦骐x開可能也有問題,比如他在香港、國外,翻譯古典文學誰給你出版?誰給你錢?他有可能活得比在大陸好一些,但他可能只會在報紙上寫連載文章謀生。”止庵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止庵常常想,假如周作人沒有“附逆”,以他那種自由主義的思想,1957年肯定會被劃為右派;如果沒有“漢奸”的身份,他也許什么都干不出來。這個特殊歷史環(huán)境下的特殊文化現(xiàn)象成為止庵整理這套書時感覺最有意思的一個話題。
“知堂晚年定論”
《周作人譯文全集》的責編張鐸萬萬沒有想到這套文集會做五年。他接連在網(wǎng)上預告了好幾年,可每次都無法完成。兩年前,一個迫不及待的讀者甚至自己編了書號和頁碼、定價,找了個封面放到網(wǎng)上,假稱該書即將出版。
雖然文集標價高達1880元,但還是受到了很多書迷的熱捧,因為11卷作品大多都是國外經(jīng)典,一直保有極高的閱讀價值。
1950年代,《俄羅斯民間故事》《烏克蘭民間故事》兩本書在香港出版后,引起了胡適的注意。他專門買了來讀,并在給友人的信中說,大陸可看的唯有周作人的作品了。直到現(xiàn)在,很多作品都還沒有可替代的中文譯本。一本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1年出版的《枕草子》在二手書網(wǎng)站“孔夫子”上已經(jīng)叫價1500元。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套書還代表了中國新文學第一代翻譯家在翻譯上的實踐結(jié)果?!墩聿葑印返茸髌分該碥O眾多,主要是由于周作人的譯法得到很多人的喜歡。他是個散文家,對白話文掌握毋庸置疑;而作為直譯派的先驅(qū),他主張“少發(fā)揮”。
此外,他譯作中的注釋量基本與翻譯量相當,其中包含很多古希臘和日本知識。這跟當時翻譯界和出版社的一些理念發(fā)生了沖突,古希臘文學學者羅念生認為注釋太多讀者不愛看,一定要減少;而周作人堅持讀者可以不看,可譯者必須注出來。
“很多注釋實際上是研究性的,”止庵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是他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曲折地表達其所知、所愛和所想的一種努力?!?/p>
跟很多人一樣,止庵一開始對于周作人的翻譯成就并不重視,但他漸漸發(fā)現(xiàn),對“著譯不分”的五四人來說,翻譯是正業(yè);正如魯迅在去世那一年還在譯《死魂靈》,周作人翻譯的很多書也有自己的價值判斷,不讀這些譯作,基本就不能理解周作人。
在自我表達方面,將近五十萬字的《路吉阿諾斯對話集》尤為突出。1965年4月,80歲的周作人在遺囑中寫道:“余一生文字無足稱道,唯暮年所譯希臘對話是五十年來的心愿,識者當自知之?!?/p>
止庵認為,這本書之所以讓他另眼相看,是由于里面“有他一生的思想”。用古希臘文寫作的路吉阿諾斯生于公元2世紀,其作品集中批判了自古希臘以來的文明弊病,比如對偽先知的批判。
“這種思想就是周作人自己的思想?!敝光终f。周作人是個思想很激進的人。他1919年所作的《思想革命》和《祖先崇拜》,就是講過去所有的規(guī)矩、道德都是可以重新衡量,包括他的“附逆”,嚴格來說也是基于這一思想——他認為氣節(jié)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具體做什么事。
“研究周作人,不能離開這本書。”止庵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我們可以說他其他的翻譯作品有文學價值,而這本書有文化價值和思想價值?!痹谝黄恼吕?,他曾評價《路吉阿諾斯對話集》可視為“知堂晚年定論”:正是通過這本譯作,周作人才完成了自己的思想表達。
止庵將周作人翻譯此書與陳寅恪寫《柳如是別傳》作類比。在1960年代意識形態(tài)如此強硬的時代背景下,兩人都要借助一個特殊的方式來說自己的話。他們都找到了各自婉轉(zhuǎn)曲折的表述方式,這也許是一種幸運,但這其中包含著太多無奈與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