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莉與嘉魚

颯颯推薦：木衛(wèi)四跟我表示，紅衣很擅長寫XX小姐這樣的文章，總是寫得很感人。不過我覺得好故事不一定是因為文中有XX小姐，而是真正地投入了情感。就比如這篇養(yǎng)母女之間的故事，正是因為養(yǎng)母對女兒傾注了一百分的感情，女兒才會對這個世界充滿愛意……君生和馬莉小姐的感情，馬莉小姐和丁嘉魚的感情，丁嘉魚和景小科的感情，一切都是淡淡的，卻又是濃濃的。所有情感都像一座座秘密花園，你的秘密花園是否正在盛開呢？

我的心就一直停留在青春年華里，一直像個少女，一直在戀愛，一直都在那么想：只要他來了，我就放下一切跟他走。

1.馬莉小姐叫她：“乖女?！?/p>

馬莉小姐比丁嘉魚大三十八歲。

所以，當丁嘉魚來到馬莉小姐家時，馬莉小姐已經(jīng)是一個中年女人，一個燙著波浪鬈發(fā)、穿著美麗衣裳、聲音微微沙啞、舉手投足都像在跳舞的中年女人。

馬莉小姐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中年女人，她未婚，沒有親人，她特立獨行，她被稱為“師大奇葩”。在丁嘉魚到來之前，她唯一的生活伴侶是一只大黑貓。

馬莉小姐是師大的老師，教戲曲課。她住在教工老宿舍一樓，陽臺外一個小院。她霸占小院據(jù)為已有，在里面種了薔薇、海棠、臘梅、天竺葵，還弄來一只大水缸里放進淤泥種滿荷花養(yǎng)著錦鯉。每天清晨，馬莉小姐就穿著戲服，在院子里一邊揮舞水袖，一邊清唱昆曲：“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她出生在戲曲世家，耳濡目染功底很好，她上課到興致勃勃時，也喜歡在課堂上唱幾段。

她的課很受歡迎，常有其他系的學生慕名而來。但她不威嚴，外表太隨和，骨子里又太清高，并且不善人際交往，她教了大半生戲曲，卻連個教授也沒有評上。甚至連個馬老師的尊稱都沒混上，學生們都跟著喊她馬莉小姐。

她是未婚的老小姐，丁馬莉是她的名字，這名字由此而來。馬莉小姐也不介意，誰喊她，她都笑著應答。

師大其他的中年女人不喜歡她，她們暗地里喊她老妖精、神經(jīng)病，住她樓上的大媽更是對她深惡痛絕，她在院子唱戲時，大媽就用衣架敲打防盜窗，大罵：“清晨八早的，唱唱唱，唱個死啊唱！”

鄰居小孩們正處于天真邪惡的年紀，獨居的、會穿著華麗衣服唱戲的馬莉小姐在他們眼里很神秘，而且她還養(yǎng)著黑貓。養(yǎng)黑貓的是不是就是巫婆呢？他們跑到馬莉小姐的門前大喊：“巫婆！巫婆！”他們還朝院子里扔石子，探身越過柵欄揪扯花朵花苞。馬莉小姐從不生氣，任由他們鬧去。小孩子嘛，她這么想。

丁嘉魚來到馬莉小姐家的時候，她只是一個十月齡的嬰兒，她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她知道有一種感情叫愛，便是從這里開始。她叫馬莉小姐：“媽媽。”馬莉小姐叫她：“乖女。”她們相依為命，彼此都是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丁嘉魚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世。對這個問題，馬莉小姐很坦誠：“雖然我不是你的親生母親，但是我愛你?！彼裕斝⌒皭簜兂靶Χ〖昔~“你是撿來的娃兒”時，丁嘉魚也不氣惱，不委屈，而是理直氣壯地反駁：“那又怎么樣，我媽很愛我！”

丁嘉魚當然不知道她的親生母親是誰，馬莉小姐也不知道。丁嘉魚是馬莉小姐從福利院抱回來的。馬莉小姐只是一再肯定地告訴丁嘉魚：“沒有一個母親愿意拋棄自己的孩子，你的母親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她一定牽掛著你，希望你平安快樂地長大?！?/p>

所以，丁嘉魚并沒有成為一個對自己的身份耿耿于懷滿懷悲憤很想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拋棄的孩子。她堅信自己被親生母親愛著、祝福著、期待著。

對此，其他大媽也很不理解，她們說馬莉小姐：“傻不傻啊，這種真相也要告訴她，萬一哪天她跟你吵架了，離家出走去尋找親生父母，你不是白養(yǎng)一場？啥都沒得到?！?/p>

馬莉小姐笑而不語。

2. 馬莉小姐是吃人巫婆哦！

除了馬莉小姐不是丁嘉魚的親生母親這一點，她們與親生母女別無二致。

馬莉小姐耐心地哄丁嘉魚入睡，只是用昆曲代替了搖籃曲。

馬莉小姐為丁嘉魚梳漂亮的辮子，親手縫制美麗的裙子，兒童節(jié)的時候去看她表演，生日的時候為她買大蛋糕；她教丁嘉魚識字，背唐詩。

馬莉小姐希望丁嘉魚也喜歡戲曲，但丁嘉魚喜歡唱歌，她就送丁嘉魚送她去學唱歌彈琴；

丁嘉魚越長越像馬莉小姐。

清晨，她們在院子里練嗓子，一個唱昆曲，一個唱兒歌；一個穿紅戴綠如古代仕女，一個扎著羊角辮穿白裙子朝氣蓬勃如帶著露珠的向日葵。樓上的大媽還是探頭嚷嚷：“唱唱唱，吵死了！”但她放下了衣架，語氣也不再似以往深惡痛絕。

丁嘉魚的小學是師大附小，她成績優(yōu)秀，能歌善舞，出類拔萃。同學們大部分來自師大，他們都認識馬莉小姐，也知道丁嘉魚的身份。他們有的喜歡她、同情她，又有的嫉妒她，甚至討厭她。

有一個叫景小科的男生，他對丁嘉魚的態(tài)度很矛盾。當別人欺負丁嘉魚的時候，他會站出來幫她；當丁嘉魚一個人安安靜靜坐在角落里的時候，他又忍不住去招惹她，他揪扯她的紅領巾，在她的白裙子上滴藍墨水，他這種矛盾態(tài)度讓丁嘉魚和惱火，但她很淡定，她懶得答理他。

景小科無計可施。終于，有一天，他故意裝出夸張而神秘的樣子，對丁嘉魚說：“馬莉小姐是吃人巫婆哦！你今天晚上就會被吃掉的！哇嗚哇嗚——”

這當然嚇唬不了丁嘉魚，但她不能容忍他這么說馬莉小姐，她像憤怒的小獅子，沖過去把景小科撞到在地，然后像個野蠻的男生一樣，騎在他身上，憤怒地揍了他一頓，還很兇地說：“你要再敢提我和我媽的名字，我就把你揍開花！”

景小科傷心號啕大哭，沒有反抗。

第二天清晨，丁嘉魚吃過早餐準備去學校，臨走前，她端著馬莉小姐做的鯽魚拌飯去喂大黑貓。大黑貓前幾天才做了媽媽，生了四只小黑貓。馬莉小姐正在洗碗，忽然聽到丁嘉魚一聲尖叫。馬莉小姐飛跑出去。

丁嘉魚正瑟瑟發(fā)抖。她面前的地上，四只小貓已經(jīng)死去，身體上血痕模糊。大黑貓剛從外面回來，它撲過去撥弄小貓，身體絕望地弓成一團，發(fā)出絕望凄厲的哀鳴。馬莉小姐猛地攬過嘉魚，將她的頭埋在自己懷里。馬莉小姐無法阻止慘痛悲劇的發(fā)生，只能在它發(fā)生時挺身擋在女兒面前，不讓她多看一眼，不希望她幼小的心靈遭受震顫。

大黑貓病倒了，不吃不喝，幾天后的夜里，它死在了廚房了的門墊上。

3. 你喜歡嗎？你要喜歡就留下。

嘉魚認為那是景小科的報復。她不打算反報復，但也不能無動于衷，她給景小科寫了一張字條，說：“我知道是你殺死了小我家的小黑貓！現(xiàn)在大黑貓也死了。景小科，你是一個劊子手?。?！”

那三個重重的感嘆號像三支利箭，刺中了景小科的心臟。他也不顧正在課堂上，站起來，渾身顫抖，大聲朝丁嘉魚喊：“丁嘉魚！不是我干的！我沒有殺死你家黑貓！”

丁嘉魚不理他，只是轉頭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更嚷起來：“不是我！我不是劊子手！我一定要查出是誰干的！你要還我清白！”

幾天后，景小科帶著兩個小男生來到馬莉小姐家敲門，丁嘉魚來開門。

景小科說：“我找到真正的兇手了，是他們用彈弓打死了小黑貓！”

兩個小男生六七歲，也是師大的孩子，丁嘉魚認識他們。

他們中的一個說：“我們只是想試試看彈弓的威力，沒想到真的會打死……真的對不起……景小科答應了，只要我們認了錯就不告訴我們的爸媽，我們認錯了。你也不要告訴他們好嗎？”

丁嘉魚像大人一樣，嚴肅地說：“那以后你們還亂用彈弓彈小貓小狗嗎？”

“再也不會了?！?/p>

嘉魚用她自以為威嚴的樣子，重重地注視了他們十幾秒，心里掙扎了一番，然后說：“那好，我原諒你們?！?/p>

兩個小男生點點頭，轉身跑遠了。

景小科掀起外套，捧出一團白花花毛茸茸的東西，說：“你喜歡嗎？你要喜歡就留下。這是我去外婆家捉來的?！?/p>

“喵嗚——”白花花毛茸茸的小東西發(fā)出清脆稚嫩的叫聲，那是一只小白貓。

嘉魚捧過小貓，一面摩挲，一面濕潤了眼睛。

馬莉小姐沒有出來，她站在廚房門口，靜靜地聽著嘉魚處理這件事。

這年，嘉魚十歲。馬莉小姐四十八歲。

這年冬天，C城遭遇了冰雪災害，在冰雪持續(xù)的半個月里，全城斷斷續(xù)續(xù)停水停電停氣。停電的晚上，屋外風雪交加，屋里又黑又冷，只能靠蠟燭照明。樓上的大媽哆哆嗦嗦地咒罵這該死的鬼天氣。

樓下，馬莉小姐卻唱著昆曲：“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荼靡外煙絲醉軟，那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得先……”

她唱完一曲，丁嘉魚在燭光中彈起鋼琴，一邊彈一邊唱：“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的愉快的歌聲……”

小白貓在棉花墊子上酣睡：“呼——?！簟獓！?/p>

樓上的大媽也不再咒罵，也許她在傾聽，傾聽這冰天雪地里，最溫暖動人的聲音。

5. 丁嘉魚十四歲，她喜歡上一個男生。

丁嘉魚漸漸長大，她與馬莉小姐的關系，越來越親密，越來越默契，也越來越像閨密。

丁嘉魚有什么小心思小情緒，都會對馬莉老師傾吐；她看到喜歡的書和電影，也會第一時間和馬莉小姐分享；馬莉小姐會把自己遇到的有趣味的學生講給丁嘉魚聽。

她們一起去逛街，為對方挑選衣服；馬莉小姐偶爾也穿蘿莉風的衣服扮粉嫩，也許她希望被稱贊和丁嘉魚像姐妹，只是從來沒成功。

她們一起看韓劇，一起為吃泡菜長大偶爾吃了五花肉就得了白血病的美麗女子心痛流淚；她們一起看選秀比賽，為各自喜歡的選手爭得面紅耳赤。

丁嘉魚十四歲，她喜歡上一個男生。那個男生有小麥色的皮膚，像春風一樣的笑容，他是學校的長跑冠軍。

運動會的時候，她負責后勤，他跑過她身邊時從她手中拿過一瓶冰水，邊喝邊跑往頭上淋水。也許是意識到她關注的目光，跑到轉彎處，他笑著回頭朝她做了一個“OK”的手勢。她喜歡看到他，喜歡聽到他，喜歡在不遠處悄悄注視他。她明白自己的真實感受。但她又覺得羞赧、茫然、害怕。她甚至想，自己還沒滿十八歲，就有了這種心思，是不是太早熟太不純潔了？

她問馬莉小姐：“你十四歲的時候，對男生是什么感覺？”

馬莉小姐毫不驚奇她會問這樣的問題，就像一直在等著她問似的淡淡一笑：“我十四歲時，喜歡上一個人，我的母親跟我說，如果到了十八歲，你還是喜歡他，你再告訴他吧?！?/p>

“后來呢？”

“后來發(fā)生很多事，可是，偷偷喜歡他的那幾年，是青春里最美好的時光。嘉魚，如果你現(xiàn)在喜歡一個男生，也不要急于告訴他，偷偷喜歡他吧，那是你一個人的成長，你將體悟到從來沒有過的驚奇美好?！?/p>

丁嘉魚充分信任馬莉小姐。于是，她開始了人生的第一場暗戀。實際上，她也根本也沒勇氣表白。

與她同齡的少年少女，也開始了他們的暗戀。

所以，她不知道，在她偷偷注視著那個男生的同時，景小科也在偷偷注視她。

他們各自都體悟到了從沒有過的驚喜美好。

美好的時光總是走得最匆忙，轉眼丁嘉魚十五歲了，這個夏天，她初中畢業(yè)。中考結束，同學們三五成群在校園里合影留戀。她看到了那個男生，他和幾個同學在一叢梔子花的旁邊。有人喊：“丁嘉魚，一起來呀?！?/p>

丁嘉魚就跑了過去站在男生旁邊，在快門按下的一瞬，她將腦袋偷偷往男生那邊傾斜，同時展露出最甜美燦爛的笑容。

可是，當照片沖印出來捧在手里，丁嘉魚卻看見，男生在微微側過臉，目光脈脈地落在隔壁班那個眼睛很像洋娃娃的女生臉上。丁嘉魚黯然失落。她將照片放進了書架的最底層，一本發(fā)黃的舊書里。她人生的第一份暗戀也被這樣封藏起來。

5. 他的歌聲映在江水里，優(yōu)美悠遠，往遠處奔流而去。

丁嘉魚十七歲的初夏，滿城盛開梔子花。

隔壁班有一個溫潤俊逸的男生，每天都為丁嘉魚送來一束梔子花和一封用英文寫的情書。他的英文很出色，筆跡優(yōu)美，表達流暢。丁嘉魚的英文也很出色，她懷疑這些信除了英語老師，只有他們兩人才會懂得。她在這些異國文字里，讀到他的坦白誠摯，她的心洋溢起奇異的歡喜。

當男生抄了一首勃朗寧夫人的十四行詩《How do I love thee?》送給她并約她去放風箏的時候，她答應了。這天是她十七歲的生日，他們在江邊放風箏，他唱起一首古老的英文鄉(xiāng)村民謠，他的歌聲映在江水里，優(yōu)美悠遠，往遠處奔流而去。丁嘉魚仿佛追溯著歌謠的源頭，看到了自己出生的那一天。

馬莉小姐靈感突發(fā)的時候，也會寫詩填詞，發(fā)短信給丁嘉魚求鑒賞求贊美；馬莉小姐還在丁嘉魚不厭其煩的指導下，學會了用QQ，發(fā)微博，學會了玩“開心農場”和“植物大戰(zhàn)僵尸”。

馬莉小姐積極努力讓生活變得生動有趣充滿活力，即使退休了不能再從事熱愛的工作，即使最親密的女兒不在身邊。

景小科也不時給丁嘉魚寫信，但他的字丑得很，遣詞造句也拙樸憨笨跟不上丁嘉魚的審美。丁嘉魚有閑情的時候就信筆揮灑回一封給他，沒閑情的時候也就不放在心上。

這年，圣誕節(jié)，北方雪花飛舞，景小科乘坐火車穿越了大半個中國，從溫暖的南方來到丁嘉魚面前，他說：“我喜歡你，小時候就喜歡你，現(xiàn)在，我終于長大到可以坦然對你表白的年紀了。丁嘉魚，你能接受我嗎？”

丁嘉魚說：“不能。但不是針對你，而是我對愛情這個東西本身，開始心存懷疑了。”

這是真心話，不是為了拒絕景小科而信口胡謅的托詞。她對愛情心存懷疑不是因為那場失戀，而是因為馬莉小姐的愛情悲劇。馬莉小姐用生命來愛那個男人，而他卻只給這份愛情設定了三年的生命力！可見對待愛情，男人遠不如女人恒久虔誠。

景小科又急又氣又沮喪，但他說：“我不會放棄！”

7. 那我也不虧，你陪了我二十年呢。

丁嘉魚二十歲生日之前，馬莉小姐對她說：“你長大了。該找一找你的親生父母了。”

丁嘉魚并不錯愕。馬莉小姐一直是這么說的：“等你長大了，我就陪你去找你的親生父母?！比欢〖昔~真正想要尋找親生父母的愿望，卻是隨著年齡的增加，一點點強烈起來的。

她開始感激親生父母，如果沒有他們，她便不能來到這個世界，擁有自己的人生。

她也開始知道，一個人對身世的追溯，是樹木對根的追溯，是河流對源頭的追溯，是生命中最本質的追溯，是生命里必須去完成的事。如果不能完成，那種未知與茫然，好奇與惶惑，會讓自己安全感，沒有歸屬感。

她問馬莉小姐：“你不擔心我找到就跟他們跑了嗎？你將女兒養(yǎng)了這么大，眼看就要工作了掙錢了，卻讓別人撿了便宜，簡直虧大發(fā)了?！?/p>

“那我也不虧，你陪了我二十年呢?！瘪R莉小姐笑著說。

丁嘉魚走過去，像小時候一樣依偎著她：“我愿意再陪你二十年，更多二十年。但我也想見見他們，陪陪他們。”

馬莉小姐很欣慰，她養(yǎng)的女兒心中滿滿都是愛與感激。那不只是對一人一事的愛與感激，更是對生命本身的熱愛與尊重。

馬莉小姐拿出一張泛黃的紙片，紙片上寫著：小孩出生日期為1989年9月12日。如果小孩長大后不恨我，希望在她二十歲生日這天，在福利院門口見一面。

馬莉小姐說，丁嘉魚當時就被丟棄在福利院門口的臺階上，包裹里放著這張小紙片。

馬莉小姐又一次帶著丁嘉魚來到山城。那天清晨，馬莉小姐親自為女兒梳頭，無數(shù)次端詳女兒，偶爾還喃喃說：“真的長成大姑娘了……”

丁嘉魚的心情波瀾起伏，她一會兒努力揚起微笑，一會兒又悄悄紅了眼睛。

福利院門口人來人往，有老人，有大媽，有小女孩。有人漠然路過，有人朝他們張望。

一個穿褐色長裙的中年女人遲疑地走過來。她健康結實，皮膚黝黑，她顯然精心打扮過了，但仍無法掩飾生活的艱辛在她眼角眉梢烙上的印記。但她有清秀的五官，這一點在丁嘉魚的臉上有相似的體現(xiàn)。

瑪麗小姐確定，她就是丁嘉魚的親生母親。

丁嘉魚的心瞬間感到奇異的平靜。母親就如她想象的樣子。她對母親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很好，你好不好？”

母親說：“只要你好，啥都好。我就怕你恨我們。”

“我不恨你們……”丁嘉魚說。

丁嘉魚是他們的第二個女兒，她的出生使他們想要一個兒子的愿望落了空。他們放棄了她，卻不放棄生兒子的愿望。一年多以后，他們生下一對雙胞胎兒子，全家歡喜。但丁嘉魚的父親因此失去了公職，為撫養(yǎng)孩子只好跟妻子一起做小生意。

“做小生意起早摸黑，又累又忙，賺錢也不多。大女兒初中畢業(yè)就出去打工了，現(xiàn)在都要結婚了，兩個兒子勉強考上了大學。每年開銷很大，家里負擔很重，連房子都沒有……”母親絮絮地訴說著。

丁嘉魚心疼著母親，同時又知道，如果她沒有被放棄，她的命運只能與姐姐一樣?？伤质嵌嗝纯释蕾嗽诟改干砼?，與兄弟姐妹們一起成長的生活。

他們給了她一種人生，卻使她失去了另一種人生。這兩種人生，她說不出哪一種更好。但她仍然喜歡現(xiàn)在的人生。何況，這才是真正屬于她的人生。任何假設都無法推翻這人生。

“我總算看到了你，你這么好，我死也閉眼了?！蹦赣H說。

丁嘉魚擁抱了她，說：“我會常常來看你?！?/p>

8. 只要他來了，我就放下一切跟他走。

后來，丁嘉魚還見到了父親，姐姐和弟弟。這種血脈親情的牽掛，讓她感覺很幸福?？伤杂羞z憾。她想，要是這世界上，除了自己還有別的人愛著馬莉小姐，馬莉小姐該有多幸福啊。

丁嘉魚大學畢業(yè)這年，馬莉小姐生病了。

生病的馬莉小姐不再優(yōu)雅淡定，她脆弱憂郁像一個戀愛中的少女。她開始回憶往事。她吐露出深埋的心聲：“我想嫁的人一直沒來娶我。我的心就一直停留在青春年華里，一直像個少女，一直在戀愛，一直都在那么想，只要他來了，我就放下一切跟他走。”

馬莉小姐還愛著他。丁嘉魚聽著，眼淚撲簌簌往下掉。

馬莉小姐還讓丁嘉魚拿來一只雕花木盒，木盒中有幾張照片，是馬莉小姐和那個男人的合影。發(fā)黃的照片里，女孩眉眼清澈，裙裾飛揚，少年陽光朗朗，英姿勃發(fā)。那是他們人生中最好的蔥蘢年華。

丁嘉魚決定，找到他。然而，馬莉小姐所記得的聯(lián)系地址，早已查無此人。

景小科也來看望馬莉小姐，他幫丁嘉魚想辦法。他們把那些舊照片發(fā)到微博上，讓朋友們轉載擴散，他陪著丁嘉魚，分析尋找網(wǎng)友們提供的線索；他照料馬莉小姐的花園，剪下新鮮的花朵送去病房。

在丁嘉魚最需要幫助的這些日子，景小科在她身邊，做她堅定的左膀右臂，哼哈二將。

馬莉小姐的病需要動手術，她很擔心自己會在手術臺上醒不來，她一度想放棄，但丁嘉魚說服了她。手術的前一天，一個陌生男人忽然來到醫(yī)院。

男人陽光朗朗，英姿勃發(fā)，與舊照片里的男人幾乎一模一樣。他走進病房的時候，馬莉小姐仿佛看到溫暖陽光從門外涌進來，她疲倦的病容在這陽光里綻放出少女般的神采。

他是照片里男人的小兒子。他說：“我的父親已在兩年前去世，他臨終前留下一封信。信封上只寫著“馬莉收”，沒有地址。我們也不知道馬莉是誰，直到在網(wǎng)上看到那些照片，以及你們的故事。”

馬莉小姐讓丁嘉魚將那封信讀給她聽。

丁嘉魚的聲音在微涼空氣里響起。

“親愛的馬莉，殘酷的生活讓我違背了年少時的立志，也阻斷了我對你實踐承諾的可能。我心懷愧疚。在我即將離開這個世間時，我又一次看清自己的心：我一直愛著你，宛如少年時?！?/p>

空氣里飄蕩著蘇水和梔子花混合的氣味，

馬莉小姐將那一頁信紙輕輕地貼在胸口，輕聲說：“君生，等我好了，我就去看你，唱戲給你聽?！?/p>

后來，馬莉小姐果然好了，丁嘉魚帶著她去山城，去看望長眠于青山之間的，她心中永遠的少年郎。

同時，景小科看到丁嘉魚更新了微博：我看到我的秘密花園正在盛開。@景小科，你呢？

編輯/颯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