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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埋葬的村莊(外一篇)

    2012-05-08 05:18:31余繼聰
    草原 2012年2期
    關鍵詞:莊稼地苞谷水溝

    余繼聰

    彝人古鎮(zhèn)是楚雄傾力打造出的一個集商業(yè)、休閑和旅游于一體的仿古村鎮(zhèn),是展示中國彝族民居文化、服飾文化、飲食文化等等的彝族文化大觀園。由于它是建設在我們村莊一帶,埋葬了我們村莊以及周圍幾個村莊的許多莊稼地,埋葬了一條我很熟悉的連接著我美好童年的河流龍川江,所以我一直對它喜歡不起來。

    現(xiàn)在,由于彝人古鎮(zhèn)已經(jīng)被炒熱了,炒出名了,要進一步發(fā)展它,推進二期建設工程,所以要徹底殺死我們的村莊,埋葬我們的村莊了。

    我和我們村里人很恐懼,像一頭即將挨宰的水牛一樣顫栗不止,除了年輕的一輩,我們心里都很仇視、很痛恨節(jié)節(jié)逼近的城市,痛恨彝人古鎮(zhèn)、萬鶴鳴制藥廠等等城市侵略軍的先頭部隊。

    我很念舊,很懷念貧窮饑餓但不乏美好回憶的鄉(xiāng)村生活時光。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時期,整整十九年時光,大多數(shù)的日子,我都生活在這個被殺死、或者不如說活活被埋葬了的村莊里,生活在這個被彝人古鎮(zhèn)埋葬了的鄉(xiāng)村世界里。

    彝人古鎮(zhèn)埋葬了一條曾經(jīng)奔騰咆哮的河流。河流叫龍川江,是金沙江的一條支流,它流經(jīng)中國恐龍之鄉(xiāng)祿豐縣,然后在中國熱帶亞熱帶蔬菜之鄉(xiāng)、元謀猿人的故鄉(xiāng)元謀縣流入金沙江。

    古河流龍川江由北向南流經(jīng)楚雄壩子西部,河西河東都有大片的莊稼地,河西其實是河灘,泥沙淤積地,表層有不太厚的沙泥土,底下就是厚厚的沙石。我生活在村莊里的那些年時光,河西的莊稼地,秋季種小春,種的是油菜蠶豆小麥,但是大春卻不能種植稻谷,因為水稻田里要經(jīng)常泡著水,沙地里一有水泡著,就徹底化了,固定不住稻谷根。就是說河西的泥沙地沒法做水田,沒法種植稻谷、茨菰和蓮藕,而只能種植苞谷和黃豆。

    古河道枯水的冬春季節(jié),如果河西三家塘的162部隊放電影,我們村和遠近各村的人家,就早早吃過飯,老老少少,紛紛早早扛著椅子板凳,或者不帶板凳,匆匆趕往162部隊放電影的場子去,占前邊的位置,幫家里人或者相好的占住前邊的位置。雨季放電影,我們也會蹚河過去看。小的時候,舅舅經(jīng)常帶我去看。河水深,他就會讓我騎在他的脖子后邊過河。我扳住他的頭,河水湍急,嚇得心驚膽戰(zhàn),嚇得不敢看下邊奔騰迅急的河水。我全身顫抖,手扶握不住舅舅的頭,又不敢使勁扳住他的頭,就在他肩頭上搖搖晃晃,舅舅因此就邁步不穩(wěn),他只比我大幾歲,而且河底泥沙太厚,陷腳得很深,好不容易拔出腳來,踩落下去,腳底的河沙卻被洶涌的河水沖走了。我和舅舅就在深深的寬廣的河流里邊,提心吊膽地慢慢過河。但是因為擔心去得晚了,看不著電影開頭,所以其實我們內(nèi)心很急切,舅舅過河還是匆匆趕的。這樣,曾經(jīng)有幾次,我和舅舅就跌倒進洶涌的河流中,舅舅爬起來,趕快順水追到下游找我。

    這一條古河道,給我留下無數(shù)美好難忘的回憶,它像一縷血液,注入了我的脈管里,一直汩汩流淌到如今。

    多少年,我都經(jīng)常和我的外公、外婆、小舅舅、小姨一起,在河西的地里忙碌,點種苞谷、豆子、洋芋,給地里松土除草,給莊稼壓糞草肥料。我經(jīng)常陪外婆到河西地里,摘豆子,或者摘辣椒,或者擗苞谷。我經(jīng)常陪外公,把水牛放牧到河西的河灘空地里,那里潮濕,多青草,也多水花生和其他雜草野花。各種各樣的蜜蜂和蝴蝶,忙碌在河灘空地里,野花雜草叢中,各種各樣的白鴿、烏鴉和水姑姑鳥等水鳥,忙碌在水牛周圍前后,一些黑黑的水鳥,悠閑地,在水牛背脊上,起起落落,啄食水牛背脊毛叢中的虱子蟣子和其他寄生蟲。

    我愛和外公、外婆到河西去,他們做事情的時候,我就到河灘里去,翻尋肉紅色、粉紅色的香甜野草莓,或者野地瓜吃,或者到地埂上,摘黑刺莓吃。外公坐在地埂或者高坎上,取下腰間別著的水煙鍋,悠閑地卷裹草煙,“吧嗒”“吧嗒”,很愜意地抽,不時地瞅一眼在河灘里吃草或者在河里洑水的水牛。我就忙碌自己的事情,或者捉蜜蜂、蝴蝶,或者捉淺水灘里的沙崗鰍和石頭魚,或者在河灘里掏好看的小石頭,掏細柔光滑的沙子,讓它們從指縫間滑落,體驗指頭上那種細膩迷幻如滑過少女肌膚的感覺。

    這些情景,也紛紛如一縷縷血液注入了我的脈管,在我的脈管里汩汩流淌到如今。

    生產(chǎn)隊時期,八十年代初期,種莊稼還不用什么農(nóng)藥,用也不用烈性農(nóng)藥,所以溪流河道里的魚蝦特別多。龍川江古河道里魚蝦就很多。雨季里,由莊稼地里、田壩里、山坡山林山溝流進古河道的水溝里,就會有無數(shù)的魚兒來奔上水,大多數(shù)是草魚、鯉魚和鯽魚。草魚很大,大多比筷子還長,鯽魚和鯉魚略小,最大的也就有大人們的巴掌大。一場雨后,稻谷田里披邊漫海,古河道邊,無數(shù)水溝里,雨水汩汩流入。睡覺前和黎明前,舅舅會讓我和他一起,拿上手電筒,披上蓑衣,戴上篾帽,提上各種各樣捕魚的工具去水溝里捉魚,工具有尼龍撈兜,竹篾編的各種各樣的竹籠,有的里邊設計了各種倒鉤,魚兒被驅(qū)趕進去,就逃不出來了。把撈兜或者竹籠卡在水溝里,我和舅舅就到水溝上游,從水溝高處往低處驅(qū)趕魚兒,把順著水溝邊的水草往上奔的魚兒,或者躲在水草叢中覓食的魚兒,驅(qū)趕進卡在下游的捕魚撈兜或者竹籠里。

    雨后兩三天,水溝里的水不大不小,更好捉魚。而且雨后初晴,往往月亮很明亮,不用照手電筒,到那時候,看到魚兒很多,捉魚興奮狂喜,我和舅舅誰也顧不上照手電筒。我和小舅在明亮的月光下,趕往河邊的一條條水溝。一挨近河邊水溝,就可以聽見魚兒們在水溝里噼里啪啦競相奔上水和覓食的聲音。四顧無人搶先,我們一陣陣狂喜,不知不覺小跑起來,忙碌半個時辰左右,可以豐收到整整一小桶甚至兩桶大小不一的各種魚兒。

    古河道里的魚蝦,純天然食品,味道鮮美無比,下點兒青蔥煮清湯,喝起來香甜鮮美得很。那個清貧年代,古河道,以它的這些魚兒,給我無限的美好記憶。

    雨季里,古河道底上淤積了厚實的泥沙,泥沙細膩柔軟潔凈。八十年代初期,許多人就到古河道里淘沙石賣。我在村子后山后面的鄉(xiāng)初中讀書,周末就和舅舅一起,去古河道里淘沙石賣。賣到錢后,舅舅會分給我一兩塊。嘗到了自己掙錢的甜頭,有時放學后,我也會去古河道里幫助舅舅。

    這些情景,也紛紛如一縷縷血液,注入了我的脈管,在我的脈管里汩汩流淌到如今。

    如今,古河流,河流兩邊,綿延無盡的大片莊稼地,都消失了,一個個村莊被推倒,一片又一片莊稼地,被埋葬,莊稼無處發(fā)芽,而一幢幢摩天大樓,在以另外一種令人厭惡的莊稼的樣子,密密麻麻拔地而起,一節(jié)節(jié)向上拔節(jié),茁壯生長,長勢茂盛,生機盎然。

    一個個村莊也被拆除了,像拔除和砍倒一棵棵莊稼比如苞谷稈一樣,一幢幢瓦房被砍倒,一幢幢摩天大樓,像鬼子的洋莊稼一般,得意洋洋地迅速拔地而起,得意洋洋地茁壯成長起來。城市,如同鬼子一樣,在得意洋洋地壞笑。

    我們村莊里的人,特別是老人們,像老莊稼一般,依戀莊稼地,依戀村莊,舍不得離開祖祖輩輩生活過來的村莊。他們知道,自己一旦離開,村莊就會被徹徹底底活活埋葬。

    我的小爺爺成棟爺爺,當了一輩子村長的老干部,思想覺悟應該說比一般群眾高多了,可是在村莊拆得只剩下他們兩三家的時候,也賴著不準拆,像一個最普通的鄉(xiāng)村老人一樣耍賴。到了實在賴不住的時候,他就徹底不顧一個老黨員、老村干部的身份和面子,像小孩子一樣倚皮撒賴,睡在床上不起來,說:“不準拆我支床這一間房,我要最后在這里睡一晚上!”拆除得孤零零、殘破破,只剩下他們兩三家了,他還是不準人搬走家里的東西,不準拆除他家的瓦房。

    覺悟是覺悟,思想是思想,一個老黨員,面對城市化,面對發(fā)展,面對城市的推進,應該有覺悟有思想,積極支持,但是,在面對著拆遷,即將拆遷自己家祖祖輩輩生活了數(shù)百年的村莊的時候,再明理、再堅強的老黨員,都變成了一個只講感情、只眷戀村莊的老人老農(nóng)民了。

    他天天痛哭流涕,逢人便哭著說:“嗚嗚嗚嗚!可惜我爹只生了我一個兒子,要是多生得幾弟兄,幾弟兄也許就可以守得住這個村莊,守得住這片土地了……怎么辦?怎么辦呢?”

    他久久看著供奉家神的神龕上祖宗的牌位和畫像照片,涕泗交流,問天問地問自己:“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呢……”

    我的成樸爺爺,在他們家的瓦房即將被拆除時,也是像小孩子一般,久久賴著,睡在屋里甚至地上,不起來,不準搬遷,不準拆除。負責拆遷的部門,沒有辦法,只好請他女兒回家來,把他哄去醫(yī)院住著院,這樣才拆除了他們家的土屋。

    村莊整個被拔起,被拔掉,或者說,被埋葬,村莊內(nèi)外的古樹都被拔起,莊稼被拔起,古河流被埋葬,古井被埋葬,瓦房被推翻,山脈被推翻,牛羊被趕走……老農(nóng)民們心里的疼,心里的眷戀,只有他們知道。

    在我們村這些老農(nóng)民和我心里,村莊是另外一種莊稼,只要還露出一兩個頭、一兩根藤蔓,就可以繁生起來,就可以發(fā)攢、抽藤,開花結果,蓬蓬勃勃繁衍出一大片,所以,他們和我,都想像護住最后一兩棵莊稼,護住莊稼的最后一根、最后一節(jié)藤蔓一般,護住村莊,巴望村莊尚存一息,有希望繼續(xù)繁衍生息,自己村人一脈也能夠靠它們來繼續(xù)繁衍生息。

    沒有了村莊,這些農(nóng)民親人們和我,就覺得自己很像一只孤零零的蟲子,寄居在密密麻麻的洋莊稼一般的洋高樓里,沒有了家,我們像丟了魂魄一般,戀戀不忘死掉了的村莊。村莊一死掉,我們都如同爹娘死掉,如同魂魄丟掉,如同自己死掉一般難受。村莊一被埋葬,村莊一死,我們頓時像一棵即將死掉的莊稼,我的爺爺們,就會不顧老臉,痛哭流涕,哭爹喊娘,繼而變得徹底蔫吧拉幾的了。我自己,也很想與他們抱作一團,一起痛哭流涕,一起哭爹喊娘,一起罵城市,一起罵洋鬼子的娘啊!

    吊在城里想鄉(xiāng)村

    從農(nóng)家跳出門來,從鄉(xiāng)間擠進城里來,住在城市里,已經(jīng)二十來年了,還是一直覺得城市人的生活離我很遙遠、很高,高不可攀。

    我很低,我低入塵埃,低入鄉(xiāng)間,我夠不著城市人生活的主流和核心。我的吃穿住行,我的起居生活,我的喜怒哀樂,統(tǒng)統(tǒng)無人關注,統(tǒng)統(tǒng)與城里人無關。

    我的吃穿住行,我的起居生活,我的喜怒哀樂,統(tǒng)統(tǒng)與我的鄉(xiāng)村親人、同類們關系密切。很多時候,我母親、我小姨,都會陸陸續(xù)續(xù)用大花籃把各種新鮮的蔬菜背進城里來給我,還有時鮮水果。米是我們老家拿來的,瓜瓜豆豆,辣椒彎蔥,也是我們老家拿來的,臘肉火腿,紅薯老瓜,也是我老家拿來的。

    吊在城市里,進入不了城市一族的圈子,又回不去鄉(xiāng)間親人的群里,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吊在半空中的感覺,就常常很強烈,如大麻蛇一般來纏住我。

    夜深人靜,就常常想鄉(xiāng)村,想鄉(xiāng)間,想自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費了十六年,努力刻苦讀書,才跳出來的農(nóng)門,才逃出來的鄉(xiāng)間。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我還是個很矮小的孩子,老師不同意我入學,讓我用右手越過頭頂,去摸自己的左耳朵,說是我摸到了,才允許我入學。我使勁縮著脖子,使勁壓自己的頭,使勁夠自己的左耳,才終于進了鄰村楊家祠堂和破廟里的小學。楊家祠堂和破廟是瓦房,我們小學幾年,也就是一直坐在呼啦啦順著墻上的巨大裂縫灌進來的風里,夏天倒是涼爽了,滴水成冰的冬天,就冷得瑟瑟發(fā)抖,縮成一團。讀書十六年,我從一個夠不著桌子,無法在高高的桌子上寫字的孩子,成長成了一個大小伙子,又過了十七年,我就從一個滿頭頭發(fā)烏黑粗壯的小伙子,變成了一個幾乎沒有頭發(fā)的“半老倌”。而我那些依然像莊稼比如苞谷一樣生活在鄉(xiāng)間藍天陽光下的鄉(xiāng)親們,依然如苞谷一樣茁壯精神,生機盎然。

    周末節(jié)假日,就總喜歡回到鄉(xiāng)間,回到家鄉(xiāng)去。它正在熱火朝天修建的一條寬闊的陽光大道,從我住宿的州教育小區(qū)后邊、雁塔山頂、陳家漕子開始,一直伸向了我老家后邊的干鍋頂村。我以一篇散文《收藏陽光》為人所知,這也許是冥冥中的一種注定和巧合。十來公里的陽光大道,基本不拐彎。

    周圍殘存的一溜溜莊稼地里,也還有些青翠欲滴的苞谷林立,還有些南瓜豇豆生機勃勃爬藤,也還有一盤盤向日葵面朝璀璨陽光開心大笑,風里還有濃烈的莊稼和泥土氣息,山坡上也還有野花伸頭露臉,莊稼地邊也還有一株株可以采摘葉子養(yǎng)蠶的高大柞樹和野桑樹,一只只喜鵲、老雞雀、布谷鳥、戴勝鳥也還在林間和莊稼地里飛。但是,我知道,也許就在明年,這一切都不復存在?,F(xiàn)在,這一切似乎是攀爬在摩天大樓的包谷桿上的豇豆藤蔓,只是暫時存在了。

    我們村子,已經(jīng)四面被城市包圍,東、南、西三面,如果不是有山頭和山凹,應該早就被摩天大樓長滿了。

    現(xiàn)在,東邊的倪家嘴子、干鍋頂一帶已經(jīng)城市化,簇新的摩天大樓,像苞谷一樣密密麻麻茁壯成長出來,一條條嶄新的街道,像彩帶一般伸向遠方,一排排路燈很驕傲地排著隊到鄉(xiāng)間來走貓步。我依然還清晰記得,小時候,我們家鄉(xiāng)流傳這樣幾句話“干鍋頂,吃豆糠,屙油餅”,淺顯易懂,道盡了干鍋頂一帶村莊曾經(jīng)長期缺水少地,干寡貧瘠,甚至做飯菜用的水都很難找到,那時候,我們靠近城市、水源好的村子里,女孩子都不愿意嫁到像干鍋頂這些村子,而干鍋頂、倪家嘴子的女子都想嫁到我們靠近城市、水源好的村子里來,干鍋頂?shù)男』镒觽円彩窍氡M辦法跳出干鍋頂,或者努力讀書,或者出去當兵,或者出去做上門女婿。

    南邊的紅土坡村、小龍井碾米房、茶花樹村、李家庵一帶,也已經(jīng)被煙廠別墅區(qū)占滿。我至今還清晰記得,兒時陪母親去小龍井碾米的情景。那時,母親收工后,往往已經(jīng)日落西山,母親和我,一個挑著沉重的兩籮稻谷,一個抱著稻谷草編制的掃帚,高一腳低一腳走在莊稼地里的小路上,深夜里,貓頭鷹、烏鴉等野鳥都在叫,十分嚇人。母親怕,我更怕,母親不斷叫我,我也不斷叫母親,以相互壯膽。小龍井碾米房,修建在一條河邊,古時是用水碓舂米,我們兒時是用電碾米了。母親在碾米機旁邊忙碌,把稻谷倒進碾米機,把還帶著些糠屑的米接進篾籮里。我則幫助母親,掃碾米機下的米和糠,也幫母親在風柜里揚干凈米,就是用手搖風柜,把米和糠吹開,吹糠見米。徹底做完這些,夜已經(jīng)很深了。我和母親又累又瞌睡,母親還得挑著沉重的米和糠回家,我還得跟在母親后邊照手電筒。我跟在母親身后,再次走進山間小路、芊芊莽莽的莊稼地里,冷風一吹,野鳥一叫,我毛骨悚然,嚇得跑到了母親前邊,母親也很害怕,狠狠罵我,叫我趕緊回到她后邊,給她照手電筒。也許,那時候,同樣提心吊膽、心驚膽戰(zhàn)的母親是以為我跟在她后邊我就不怕了,但是跟在母親后邊,母親看不見我,沒有母親堅定堅強和溫暖的滿眼母愛的保護,我更加感到害怕。

    我那時候就想,我一定要努力讀書,逃出伸手不見五指、漆黑可怕的農(nóng)村,進入深夜里也有很多燈光、很亮的城市里去。沒想到,吊在城里這些年,我越來越懷念伸手不見五指、漆黑寧靜、沒有煩躁的燈光和喧囂噪音的鄉(xiāng)間來了。

    西面就是我們的對門山,山上幾年前就已經(jīng)被州委州政府的公務員別墅區(qū)占滿。

    正是這一座不高的山,把我們村與楚雄城分開,擋住了我們多少鄉(xiāng)村孩子的幻想和目光,也使得我們多少鄉(xiāng)村孩子產(chǎn)生了無數(shù)夢想和痛苦。我們那時候,最大的理想,就是陪母親到山那邊去,進城去賣菜,趁機要求母親買一碗米線給我們吃。也有進城去生活的夢想,但是我們覺得那樣的夢想,只是個幻想而已,很遙遠。那時候,我們覺得,城里人,山那邊的人,過的應該是神仙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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