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敏
1
如果真能偷來浮生半日閑, 我愿意把這半天用來站在地鐵站口, 看來來往往陌生人群的臉。人類的臉, 這世上最吸引我的風(fēng)景。
就我有限的經(jīng)驗, 在視覺范圍內(nèi), 世上很少有東西能夠跟人類的臉相比, 服裝、繪畫、美食、建筑物、山水風(fēng)光——總是可以想象、有一定尺度和邊界的東西, 一些聰明人甚至可以發(fā)掘到其中的規(guī)律乃至推而廣之??墒悄? 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張臉呀, 每一張臉都帶著不可復(fù)制的往事與前塵, 怪癖與細節(jié), 放棄與占有,如此浩渺深邃、無邊無際, 簡直令人絕望——因為它的無限可能性, 我愿意毫無保留地對它表示臣服, 我愿意用一輩子的時間, 沉湎其中, 迷失其中, 像走進狂怒的風(fēng)暴。
那些陰霾的天氣, 污染過度的大氣, 混沌的光線使得人們的面孔帶著病中的陰郁與懨懨之色?;蛘呤强崃业南年?,從頭頂直射下來, 眼窩處顯得黑洞洞的, 從某一角度看上去, 面孔像是骷髏頭, 帶著深不可測的憂戚。偶爾會有黃葉飄落, 細小的蟲子, 或不合時宜的蝴蝶, 這虛構(gòu)的田園氣息像荒誕的點綴,從擁擠的舞臺上飛過, 從缺乏柔情的面孔前飛過,他們依舊神色凝重, 腳步匆匆, 或者, 更加匆匆, 前赴后繼地趕向下一個未知的路口。
2
面孔的迷人之處其實跟五官毫無關(guān)系, 跟美或丑, 蒼老或年輕, 時尚或落伍都沒有關(guān)系, 面孔惟一打動人心的是:它具有表情。這是其他任何器官都缺乏的特質(zhì)。整具龐大而粗俗的肉身, 僅僅是因為有了這張富有表情的面孔, 才具有了存在的意識。否則, 那只是一堆肉, 兩只手, 心臟或者指甲。
翻開報紙或進入網(wǎng)頁, 最先吸引視線的準會是照片, 而在同時出現(xiàn)的一批照片里, 我敢打賭, 你一定會被特寫的人類面孔所觸動——拍攝者們現(xiàn)在喜歡“近些、近些、再近些”, 用最無人性的角度把鏡頭逼到你的眼前: 婦女的溫良與無聊、士兵的粗暴與愚妄、政客的作秀與猥瑣、貧民的拘謹與配合、重病者的乞憐與不舍、當(dāng)紅明星的盛氣與虛弱,他們的面孔像子彈一樣每天打進我的眼里, 他們的表情是空氣的濕度與溫度, 是被放大的射線,是正在無限繁殖下去的細菌。這城市、這國度、這世界, 正因為有了一個個被放大和定格的面孔而具有了滿腹沉重的心思。
3
相像具有歲月的真正意味。兩個行走中的家人, 長輩與他的孩子, 那兩張臉的相似才是生物遺傳學(xué)的勝利戰(zhàn)果——完全相同的眼珠和眉形, 酷似的下巴, 同一色澤的皮膚, 被放大或縮小了的局部, 可是, 遺傳學(xué)能抵得過無敵歲月嗎?看看他們另一方面的巨大差異——這個局促而另一個冷淡,這個緊張而另一個熱烈。中年婦人的黃褐斑, 女兒眼皮上的藍色粉影。父親頭發(fā)上的老式臘油, 兒子耳朵上亮晶晶的飾物。老母親無所事事浮腫起來的眼瞼, 她身邊的中年男子卻有著可疑的黑眼圈。
看著那個年長些的, 那被歲月浸泡得沒了質(zhì)地的臉, 我會善意地向另一個年輕些的臉上移過去,想象他(她)幾十年前的純真模樣。反之也一樣, 看看那位飽滿、亮閃、像新鮮水果一樣的孩子或少女的臉, 我也會悲哀地嘆一口氣, 為她(他)幾十年后的枯萎與世故提前哀嘆。
也許, 這種對時光流逝、年華易老的哀嘆是相當(dāng)膚淺的, 我們應(yīng)當(dāng)看到其中令人欣慰和滿足的一面: 有一天, 當(dāng)你離開塵世, 這世上卻仍然有一些面孔跟你有著這樣那樣的關(guān)聯(lián), 甚至是幾百年之后,在你無法想象的場景里, 一張與你一脈相承因而有幾絲相似的嘴唇里, 正在飛速地翻動著, 吐出跟你毫無關(guān)系的字節(jié)——在某種意義上, 你因此獲得了寄生。當(dāng)然, 此刻的我們, 也是所有祖先的寄生。人類, 正是通過這種代代相衍的肉體鏈接來最大限度地克服對虛無的恐懼。
(選自《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