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求
1
退休后,楊采蓮習(xí)慣把臉貼在門上,右眼對著貓耳眼偷窺對門的動靜。
老伴說:“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給他送些禮嘛?!?/p>
采蓮的臉依然貼在門上,左手伸向背后,做出鴨掌在水中劃動的樣子。
“老頭子,快過來!”她低聲叫道。
老伴沒反應(yīng),采蓮回頭,趕緊過來將老伴拉了起來。采蓮生怕老伴沒看見,那人就進(jìn)了對門。
老伴模仿采蓮的樣子,摘下老花鏡,對準(zhǔn)貓耳眼朝里張望。他啥也沒說,回到沙發(fā)上,戴上老花鏡又看報了。
采蓮只好自己看。右眼累了,換左眼。她看到風(fēng)流瀟灑的郭團(tuán)長,在燈光下西裝筆挺,里邊是花襯衫紅領(lǐng)帶。他左手拎著一只精致的禮品袋,采蓮看出來了,那是雅詩蘭黛化妝品,采蓮曾經(jīng)用過一段時間。郭團(tuán)長站在門外原地踱步,等著有人來開門。這情景像幾年前師妹在采蓮家門外一樣。
對門開了。沒全開。門縫中露出師妹半張臉蛋。那臉蛋采蓮是熟悉的。師妹比采蓮小十六歲,但她和師妹卻是越劇團(tuán)的老搭檔。她們在舞臺上眼珠子對眼珠子對了二十年,閉上眼睛采蓮也看得清師妹的黑眼珠。
采蓮?fù)诵莺?,確切地說是采蓮的老伴退休后,師妹變了。曾經(jīng)心心相印的姐妹有了隔閡。隔閡越來越深,日積月累,已冰凍三尺。采蓮和師妹成了面和心不和的姐妹了。采蓮恨她,罵她,但有些事只能心里想,擺不上臺面,也罵不出口。然而,那怨恨憋在采蓮的胸口已經(jīng)太久、太久了。
采蓮對著小孔,偷窺對門的舉動。對門雖一步之遙,可從貓耳眼張望出去,到達(dá)對門的距離像要穿過長長的隧道。師妹離她遠(yuǎn)遠(yuǎn)的,師妹的臉奇形怪狀。師妹會演戲的眼睛對郭團(tuán)長擠眉弄眼,暗示他背后會不會有人突然開門出來。
采蓮的氣憋得太久、太久了,狠狠地罵道:“畜生,妖精!”
郭團(tuán)長回頭一瞥,雪亮的玻璃眼鏡嚇得采蓮像只龜頭緊縮了一下。她明知郭團(tuán)長看不到自己,但她的心還是怦怦跳個不停。采蓮慢慢地伸出頭去,繼續(xù)觀察對門動靜。她看到郭團(tuán)長回過臉去,躡手躡腳窄扁了身體,鉆進(jìn)了對門。
對門輕輕地合上了,留給采蓮的是一道冰冷的防盜門。門上也有一個雪亮的小圓孔,圓孔上方是302的門牌號。
對門空寂了下來,采蓮喘了一口氣。采蓮的情緒也跟著松弛了下來。她唉聲嘆氣,像沒有玩伴的孩子,悻悻地來到老伴身旁,緊挨著老伴坐了下來。她像找到了依靠,靠著老伴說:
“老頭子,對門不是人。過去天天往咱家跑。馬屁拍得滴溜溜的圓。春節(jié)送禮,蟲草、血燕、鐵皮楓斗晶。老頭子,你應(yīng)該記得,小妖精是怎么說的,‘沈局長,蟲草給你補(bǔ)腎;血燕給姐姐養(yǎng)顏。我說:‘妹妹呀,你干嗎這么客氣,你老公是我的領(lǐng)導(dǎo),按例我也要送你禮了。她說:‘姐姐你怎可一家人說兩家話呢?”
那時,采蓮覺得是一家人。那時,采蓮欣賞師妹,也欣賞她老公小高。那時小高是越劇團(tuán)的團(tuán)長,對采蓮照顧周到。當(dāng)然采蓮也明白,采蓮是區(qū)文化局沈局長的太太,雖然采蓮是沈局長的第二任太太,但只要是局長太太就風(fēng)光。師妹拍她馬屁,除了姐妹情,希望通過采蓮吹吹沈局長的枕邊風(fēng)。
2
采蓮幫師妹吹了兩次枕邊風(fēng)。
第一次,把小高吹到了區(qū)文化局副局長的位子上。小高做副局長時,兩家買下了這櫻花小區(qū)的房改房。這是一棟五層樓的房子,一梯兩戶,對稱布局。他們一同裝修,一同搬家。采蓮住東首301室;師妹住西邊302室。門與門之間邊上的那道墻上有兩只小窗口,是背靠背衛(wèi)生間的通風(fēng)口,墻里邊對稱地安放著兩家的浴缸。
采蓮和師妹做了鄰居,門對著門,走得更勤了。
第二次,采蓮使勁地吹,幫師妹把小高吹到了老伴接班人的位置上。
舞臺上采蓮演帝王將相,深諳立太子的重要。采蓮希望師妹莫辜負(fù)了她這個恩人,保持永不改變的姐妹情。
采蓮和老伴相差九歲,老伴退休幾年采蓮也退休了。采蓮?fù)诵莺螅蝗话l(fā)現(xiàn)大隊人馬、過去往她家跑的人馬,開始往對門跑了,而且個個形態(tài)怪異,像縮頭烏龜,生怕采蓮看見,攪得采蓮夜里做惡夢:夢見她家樓梯上一群又一群烏黑發(fā)亮的老鼠在往樓上搬東西。開始往采蓮家搬,后來突然改變方向往對門搬了。采蓮被這群老鼠鋒利的爪子抓得渾身是血,采蓮被血驚醒了。
現(xiàn)在,采蓮靠著老伴衰老的身體說:
“怪我們瞎了眼,培養(yǎng)了一對中山狼!”
“又怎么啦?”
“怎么啦?你這死老頭子。你想想,你退休第一年春節(jié),小妖精說,血燕假的太多了;第二年說,蟲草假的太多了;第三年連鐵皮楓斗晶的影子也不見了。這不是過河拆橋嗎?去年春節(jié),他們拿些垃圾過來,算是給你老領(lǐng)導(dǎo)拜年了,一年不如一年??!有些事我懶得跟你說,說了你會氣得吐血的?!?/p>
采蓮希望老伴附和,問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可老伴只顧戴著老花鏡看報。采蓮一把收走他的報紙說:
“死老頭子,你說話呀!”
“人在權(quán)在勢在嘛,人情如紙薄嘛!”老伴嘆著氣,一種欲說還休的樣子。
“人家往對門跑我理解??伤麄儜?yīng)該飲水思源不忘本。沒有你,哪有他們的今天?”采蓮憤怒地盯著老伴。
“唉?小高不是在杭州開會嗎?”老伴記起了什么,既對自己,又對采蓮說。
“是??!”采蓮也想到什么,突然跳了起來。
“我倒要走過去看一看!”采蓮仿佛找到了機(jī)會。可老伴癡癡地望著采蓮,不高興地說:“你別多管閑事!”
“哼!”采蓮站起來,開門就到對門去了。
3
采蓮從舞臺回到退休生活,這生活難以忍受。采蓮對著老伴,大眼對著老花鏡,老花鏡對著采蓮,像看不見采蓮。夫妻倆要說的話說盡了。老伴靠書報打發(fā)時間。采蓮靠電視打發(fā)時間。時間令她痛苦。采蓮失落了,她被歷史趕下了舞臺。她想找點事兒做,可對門說她多管閑事。
采蓮想,要是女兒在身邊就不寂寞了。可女兒遠(yuǎn)嫁在瑞典,隔兩三年回家一次。來過后帶著孩子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出國熱害苦了采蓮,她像沒生這個女兒一樣。但除了女兒還有誰呢?老伴跟前妻倒有個兒子,但不是親兒子,平時也不往來。
為了消磨時間,白天采蓮到旦江公園與退休的、無所事事的男女舞劍。采蓮劍舞得好,他們稱她楊老師,請她做教練,采蓮找回了一點舞臺的感覺。
“……”師妹低著頭,沒有話,眼睛潮潤起來。
“你我情同手足,你也別不好意思。姐姐沒有別的事,只是不放心,過來關(guān)照一下。我走了?!?/p>
“姐姐,走好?!睅熋玫穆曇粝窨?。
采蓮從對門退了出來,積壓多年的郁悶釋放了許多。
采蓮回到家,看到老伴仍在看書,見采蓮回來抬頭白了她一眼。采蓮不再理會他,想到師妹今晚睡不著覺,想到師妹和郭團(tuán)長不歡而散,也擔(dān)心這事讓小高知道,采蓮暗暗地樂了。
5
中秋那天,采蓮聽到有人敲門。
采蓮沒有指望有特殊的人物來看望她。采蓮懶洋洋地走到門背后,對著貓耳眼往外瞟。采蓮看到站在門外的是師妹,手上還拎著一包東西。采蓮興奮起來,也有點不可思議,仿佛太陽從對門出來了。采蓮想,她終于服輸了。采蓮?fù)鴰熋脝枺?/p>
“誰???”
“姐姐,是我?!?/p>
“哦,師妹呀,難得難得,快進(jìn)屋里坐?!?/p>
采蓮把師妹迎進(jìn)屋里,請她在沙發(fā)上坐下。
“姐姐,中秋沒啥好送的,這是人家送我的資生堂化妝品?!?/p>
“妹妹,我老了,你留著自己用吧?!?/p>
“姐姐,你跟我客氣什么呀,你一直用這個品牌的?!?/p>
“那我就不客氣了。”
“沈局長不在家么?”
“兒子叫去了。”
“好,那我也回去了,家里還有許多事情呢?!?/p>
師妹像影子一樣飄進(jìn)來又飄出去了。采蓮很想跟師妹聚聚舊,但師妹是那樣的匆忙。采蓮想,要不是郭團(tuán)長的事,她還不會上門來呢。
采蓮打開資生堂,東西倒是原裝進(jìn)口的。
國慶前那天,師妹又來敲門。這回師妹沒送東西來。師妹告訴采蓮,她要搬家了。搬到旦城花園別墅,國慶就在那邊過了。
采蓮感到心酸,還是姐妹呢,這么大的事居然秘而不宣、瞞著她,一個字也沒跟她提起過。好好的,突然要搬家了,突然要離開自己了。姐妹一場真是空啊,采蓮接受不了。更生氣的是師妹竟沒有發(fā)出邀請,叫采蓮到她新家去坐坐,做做客。
“畜生,不是人!”采蓮罵道。但仔細(xì)一想也在情理之中,她早就不想住在對門了。不住一起,她就目中無人了。采蓮有所好轉(zhuǎn)的心情又開始惡劣起來了。
師妹搬家那天,采蓮躲在屋里?;貞浰蛶熋枚嗄陙淼那榫?。有時親如一家,有時面和心不和,背后絆腳。采蓮恨她,甚至希望她消失?,F(xiàn)在,她真要消失了,采蓮感到難受,什么樣的難受,采蓮表達(dá)不出來。
對門響起了“砰砰碰碰”的聲音。采蓮忍不住站起來對著貓耳眼張望出去。她看到搬家的人進(jìn)進(jìn)出出,看到師妹指手畫腳,搬新家的喜悅蕩漾在臉上。她家的床,衣柜,沙發(fā)都沒有搬,大概她買了新家具。
采蓮靜靜地躲在門背后,像可憐的孩子,眼巴巴望著對門搬東西。采蓮感覺像強(qiáng)盜搶走她家里的東西一樣。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停息了。她看到師妹把對門關(guān)上,然后朝采蓮這邊一看。她猶豫了一下,靠近采蓮的門,舉手想按門鈴,突然又猶豫了一下,沒有按下去。隨即轉(zhuǎn)過身,往樓下走了。
采蓮轉(zhuǎn)過背,背貼著門,身體像抽了骨頭,變成一堆泄氣的皮囊塌縮了下來。她癱在門后的地板上,嗚嗚哭了。
采蓮哭啊哭,到沙發(fā)上繼續(xù)哭。曾經(jīng)最知心,最要好的姐妹終于走了。因為郭團(tuán)長的事,師妹搬家好像是采蓮逼她搬的一樣。采蓮本來應(yīng)該出去幫她搬些什么,同她說幾句話,可采蓮沒有勇氣,走路的力量都沒有了。
6
對門終于寧靜了下來。
對門搬走后,采蓮沒有必要把臉貼在門上觀察對門的動靜了。
對門靜悄悄的,對門的世界消失了。
偶爾,師妹會到對門來取點東西,或整理一下房子。采蓮聽到樓梯上有腳步聲,或聽到對門有動響,她就在門背后對著貓耳眼張望,但師妹來來就回去了,也不向采蓮問個好。
快過年了,采蓮到天德廣場去采購年貨。
這天雨雪飄飄,公交車站人群擁擠。
采蓮在公交車站等車。突然,她看到師妹紅色的跑車慢慢開過來。采蓮看見了她,她也看見了采蓮。采蓮以為她會停下來跟她打招呼,或問一問她上哪兒去,要不要用車送一送?紅色的跑車呆了一下,采蓮正要叫喚她,沒想到她假裝什么都沒看見,一踩油門,跑車像團(tuán)火焰飛走了。采蓮跺著腳,怒氣像油門一樣竄上來,她不停地唾罵師妹。她拍她馬屁的時候,長一聲姐姐,短一聲姐姐,希望采蓮能用她的車,那樣子像采蓮要去北京,她也會把車開到北京去似的。采蓮前后一對照,氣得快瘋了。
采蓮跳上公交車,沒心情采購年貨了。采蓮在區(qū)文化局附近的那個站下了車。她撐著紫色的雨傘徑直來到文化局,徑直來到小高辦公室。這辦公室過去是她老伴的,那對紅木椅子還放在茶幾兩旁,采蓮觸景生情,見到小高,甩著傘上的雨雪,劈頭就說:
“我知道你怕老婆,但你也得管一管你的女人了。她在越劇團(tuán)干啥,你真不知道?”
“楊大姐……你……你……”小高臉色驟變,結(jié)巴得說不出話來。
采蓮看到木地板上從傘尖流下來的一攤水,罵了小高一聲怕老婆,收一收傘就走了。
采蓮沒去天德廣場回了家。回到家里她想小高會不會對師妹說,她們會不會吵架……但采蓮不管了。她無情,我無義,走著瞧。
采蓮照常白天到公園舞劍,晚上到公園唱戲。
采蓮想從老伴那里聽到小高和師妹的信息。他們鬧了,老伴肯定會有信息。但老伴戴著老花鏡讀書看報,師妹也不再到老房子來了。
有個星期天,采蓮從公園舞劍回來,看到師妹紅色跑車停在樓下。采蓮想她終于到老房子來了。采蓮想碰見她,看看她有沒有反應(yīng)。但又不想看見她,如果她知道采蓮向小高告發(fā)她,見面會很尷尬。采蓮提著劍,在樓下猶豫了一陣子,然后輕輕地上樓來。
采蓮開開門,一眼瞥見師妹頭發(fā)散亂,身體靠在老伴身上。采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竟會做出這樣的舉動來。她的年齡可以做老伴的女兒了。采蓮見老伴在努力推她起來,同時又用冰冷的目光瞟了采蓮一眼。采蓮感到像針扎一樣的刺痛。
師妹像頭倒下的大象,吃力而緩慢地支撐起身體。她看到采蓮,像演戲一樣瞪了一下眼烏珠,然后迅速站起來,又輕蔑地白了采蓮一眼,什么話也沒有說,開門出去了。
采蓮忽然醒了,恨不得一劍刺倒她。但她早已消失了。
采蓮責(zé)問老伴:“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問你呀!”老伴一點也不示弱。
采蓮和老伴吵起來。這是一次大動作。吵鬧中,采蓮知道小高和師姝也吵鬧了。但采蓮萬萬沒有想到師妹跟老伴也有不明不白的關(guān)系。這不明不白的關(guān)系使采蓮藏在潛意識中、早已消失了的記憶浮出了水面。那時,采蓮還沒有退休。有個晚上,老伴說到樓下小區(qū)公園里去散步。采蓮收拾完餐具破例到樓下想陪老伴散步。老伴從局長崗位上退休回家,失落感讓他孤獨(dú)和憂郁。采蓮?fù)蝗幌氲揭袚?dān)妻子做伴的義務(wù)了。采蓮到樓下公園四處尋找,怎么沒見老伴散步?采蓮發(fā)現(xiàn)他和師妹躲在昏暗的樹叢一角,頭對著頭,師妹像喉嚨里塞了一口濃痰似的在笑。采蓮本能地有了醋意,但很快消失了。采蓮看到師妹發(fā)現(xiàn)采蓮馬上鎮(zhèn)靜下來,像演戲又像壯膽似地大聲叫道:
“哦,姐姐呀,我在夸你老公幫小高這個窩囊廢做局長的事,真不容易??!”
現(xiàn)在,這記憶讓采蓮恍然大悟,把小高扶上局長職位的不是采蓮吹枕邊風(fēng)的功勞,而是師妹的色相,且久藏不露,把采蓮這雙慧眼也蒙騙過去了。
采蓮幾乎要崩潰,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原諒老伴。采蓮吼道:
“惡心鬼,你滾!滾到對門小妖精那兒去!”
老伴一點也不示弱,奪門而去,不是去對門,而是到他兒子那兒去住了。
采蓮感到孤獨(dú)無援。她到越劇團(tuán)知心姐妹那里去了解師妹近況。知心姐妹告訴采蓮,師妹和小高局長因為郭團(tuán)長的事吵得不可開交。師妹很兇,尖叫“你看見了嗎?是哪張臭嘴告訴你的!”
師妹不但不承認(rèn)跟郭團(tuán)長的關(guān)系,還破罐子破摔,罵小高廢物、窩囊,不是她和沈局長的關(guān)系,“你這個窩囊廢哪有今天的位子!”小高被她氣得索索發(fā)抖,不再窩囊,突然舉手敲打她的頭。她舉手抓破了小高的臉。小高不再窩囊,罵她臭婊子,說眼不見為凈。后來,他帶著破相的臉到國外度假去了,據(jù)說春節(jié)也不回家了。師妹揚(yáng)言,既然采蓮這老妖精不講情面,想拆散他們夫妻,她也不會放過這老妖精,讓她不得安寧!
“她還想怎樣?”采蓮嘀咕著,從知心姐妹那里回來,出奇地難受。她像中了師妹的詭計,后悔與老伴吵翻。但再次證實師妹跟老伴的關(guān)系,這讓她咽不下這口氣。采蓮希望師妹和小高吵翻,以解心頭之恨,又擔(dān)心他們吵翻,老伴一輩子不會原諒她,一輩子住在他兒子家不回自己家了。采蓮感到恐懼。采蓮認(rèn)為師妹為風(fēng)流的郭團(tuán)長放棄小高太不值得了,但這一切又是采蓮惹事生非、闖的禍。如果是別人闖的禍,她可以勸勸師妹?,F(xiàn)在,她和師妹撕破臉皮成了情敵和冤家。師妹讓她既絕望又手足無措。她了解師妹,一旦她不要臉,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采蓮覺得密友一旦破臉比什么都可怕了。
7
對門靜了,采蓮家里也靜了。
采蓮成了實實在在的空巢老人。老伴在的時候,采蓮感覺不出來,老伴就像一尊木偶擺在她的面前?,F(xiàn)在這木偶活潑了起來,開口說話了。不說話至少也會在她面前,會陪她起居安息,屋子里總有老人的氣息。采蓮想跟他說話,他也會陪采蓮說話。有時,他早早起來,買大餅油條,或拿牛奶到家里來。有時,他把油條送到公園里來給采蓮吃。剛煎的油條吃起來香噴噴的。
想到這些,采蓮要瘋了,她恨師妹,恨這個害人精。不是她老伴好好呆在家里會到兒子家去嗎。采蓮幾次想打電話給老伴,可采蓮下不了臺面。
晚上,采蓮孤單地吃過晚飯,來到旦江公園。
公園內(nèi)燈影婆娑,樹葉隨風(fēng)時起時落。草坪上、水泥地上、石子路上風(fēng)追逐枯葉,枯葉追逐著風(fēng),像小孩子捉迷藏。
采蓮來到公園廣場,花壇和石凳子上坐滿了老頭老太。他們腳前纏繞著蹦蹦跳跳的孩子。采蓮從人群中擠進(jìn)去,她聽到有人輕輕叫道:
“楊老師來了,楊老師來了!”
飯后散步的中年夫婦;談情說愛的情侶;無所事事的閑人;愛聽越劇的戲迷,見采蓮進(jìn)來都圍攏來,開始豎起了耳朵。
采蓮走進(jìn)自娛自樂的民間劇場。她亮相在廣場的一側(cè),面對演奏的后場。后場只有兩把二胡、一把三弦,一只篤鼓,一個綽板。演奏者是六十到七十歲的老人,他們十分認(rèn)真,奏得有眼有板。
采蓮沒有化妝,沒有戲服。但她像回到了舞臺。
采蓮看到敲鼓打板的老李,驟然間想起了他兒子的事,心尖一酸,情緒突然變壞了。她手持帶黑辮子的話筒,不知道唱什么好了?!堆钟 贰ⅰ段鲙洝?、《杜十娘》、《三看御妹》……一一唱過了,有些重復(fù)了幾遍。她演花旦、閨門旦、正旦、武旦;演書生、窮生、官生、老生……今晚演什么,唱什么呢?
采蓮抬頭望了望天空。天空幽藍(lán)空曠,黑云朵朵,灰色的月亮像死了人一樣。夜空給采蓮有種風(fēng)起云涌的感覺。若蒼天有眼,應(yīng)該懲罰負(fù)心的人!
采蓮想了想,對老李說,來段《情探》中的“陽告”和“行路”。
老李呆了一下,叫道:“好好好!”
采蓮把話筒捏緊,哭道:“海神爺啊,海神爺!”
采蓮唱起來:“對神靈不由我珠淚滾滾/尊一聲海神爺細(xì)聽分明/……又誰知王魁他中了高魁就忘了本/……似這等負(fù)心賊神人共憤/望神圣主正義放惻隱……”
“海神爺降下勾魂令/不枉我桂英棄殘生/判官爺你與我把路引/汴京城捉拿負(fù)心人……”
采蓮聲淚俱下,動了真情。她向海神爺告狀。她和判官爺已行路去捉對門的負(fù)心人。
聽眾被采蓮感染了,幾個感情脆弱的婦女,幾個嘗過忘恩負(fù)義滋味的女孩,控制不住淚水滾滾,泣聲一片。
老李敲著鼓,望著采蓮,覺得奇怪,楊老師今天怎么啦,為何這等悲傷?
采蓮邊唱邊做簡單的動作,悲哀從花壇上的喇叭里傳播出來,響徹四周,響徹夜空。唱畢,靜默了幾秒,鼓掌響了一兩下,又靜默了幾秒,接著像喚醒了什么,爆發(fā)出一陣陣熱烈的掌聲。
但掌聲救不了采蓮,她回家依舊坐立不安,像得了狂躁癥,恨不得一把火燒了對門。她甚至出現(xiàn)了幻聽幻覺,看到對門男男女女進(jìn)進(jìn)出出,隱隱傳來淫蕩的叫聲。她受不了時,窺探對門,但對門什么動靜也沒有。
采蓮懷疑自己病了,為了證明有沒有病,采蓮聽到樓梯上有人走動,就來到門背后對著貓耳眼觀察。有時什么也沒有。有時是上四樓或五樓的人。采蓮開始恨那個小孔了。她用膠布把小孔封了起來,不再觀察對門??陕牭綐翘萦心_步聲,她又忍不住把膠布撕了。她跟世界的聯(lián)系就是那個變形的小孔了。
后來,采蓮在家里自娛自樂,一個人唱,一個人舞劍。
她唱《紅樓夢》,然后,莫名其妙地笑,又莫名其妙地哭。
8
大年三十夜,整幢樓靜悄悄的,一根針掉在地板上也能聽得到。采蓮聽到樓梯上有人的腳步聲和說話聲。
腳步聲和說話聲到了門外突然消失了。
“怎么回事?”采蓮來到門背后,把臉貼在門上,對著貓耳眼望了出去,門外一片漆黑。
突然,門外有人用腳跺了一下水泥地,走廊燈“嗒”的一聲亮了起來。采蓮從小孔里看到了一對男女。他們臉朝對門,背對采蓮。但采蓮馬上認(rèn)出是誰了。師妹果然心意已決,為情不要命了。
師妹扭動著豐滿的屁股,不再縮手縮腳,動作很大開開對門。郭團(tuán)長風(fēng)度翩翩跟了進(jìn)去。他們目空一切,不把采蓮當(dāng)回事了。
他們進(jìn)去后,隔了一段時間,采蓮來到對門。她習(xí)慣性地對著對門的貓耳眼往里看,冷不防對門像一個耳光扇了出來。
采蓮前額被對門的貓耳眼敲出一個圓孔,像紅印章戳在腦門上。
采蓮的腦門嗡嗡地響著,額頭感到劇烈的刺痛。她用手摸了一下額頭,一看手全是血。
師妹和郭團(tuán)長同時走了出來。
“哇,是姐姐啊!你偷雞摸狗到我家門外來干什么?”
“……”采蓮又是痛,又臉紅,不知怎么回答這個小妖精了。采蓮想狠狠地罵她,但腦子昏暈得已經(jīng)找不到罵詞了。
“姐姐你可看清楚了,他是郭團(tuán)長!”
師妹說完,挽起郭團(tuán)長手臂進(jìn)了對門。
“塌了,天要塌了!”采蓮罵著也回進(jìn)家里。她對著鏡子照,額頭傷得不輕,紫紅血印邊上一處皮膚破了,滲著血。采蓮用棉花球清洗了血跡,然后,用創(chuàng)口貼貼了上去,開始豎著貼,看看不順眼,然后橫著貼,額頭上橫了一條粗大的杠杠。
采蓮喘著氣在沙發(fā)上養(yǎng)神。她想,師妹是有備而來的。她躲在門背后等著她,突然推門來報復(fù)她。她在樓梯上又說又笑是引她出去的。采蓮氣得索索發(fā)抖。
“淫婦,小妖精,我跟你沒完!”采蓮想,說不定她還要在里邊做事呢。采蓮站起來,輕輕拉開門,悄悄地來到對門。這回,她沒用眼睛看對門的貓耳眼,而是側(cè)耳細(xì)聽。
果然,采蓮聽到隱隱約約師妹的戲鬧聲。聲音細(xì)弱,嗯嗯啊啊,哼哼唧唧。采蓮恨不得舍命一腳踢進(jìn)去,但采蓮沒有。
采蓮轉(zhuǎn)回家。想起她和師妹曾同臺演出《白蛇傳》、《打金枝》、《盤夫索夫》……她們情同夫妻。臺下她們像孩子,兩小無猜,無話不說??扇缃袼闪恕肚樘健分械耐蹩恕2缮從畹溃骸皫熋冒?,師妹,你我搭檔二十年,我演不過你才鬼了!”
采蓮手持準(zhǔn)備完畢、像奧運(yùn)會一樣用棉花澆了油的火把。
她屏聲凝氣把受傷的額頭靠近門背,她通過貓耳眼盯著對門側(cè)旁那道墻上的窗口,這是采蓮的希望。她了解師妹,她做完事會到浴室中來。
采蓮等到了對門窗口上的燈光亮了起來。
采蓮輕輕來到窗口下方。她聽到放水聲,她仰頭看到熱霧從窗口中擁擠出來,在光線下飄著奇形怪狀的煙霧小顆粒。
墻內(nèi)又是壓得低低的嬉笑聲,又是讓人臉紅的呻吟。
采蓮聽到他們跳進(jìn)了浴缸。
“別讓對門聽見,死老太婆神經(jīng)不太正常?!睅熋谜f。
“哈哈,頭上敲了個印還會來嗎,肯定睡啦。”
采蓮將火把點燃,一把塞進(jìn)窗口。
采蓮聽到了師妹刺耳的尖叫聲。
責(zé)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