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好

陳敏

她能從豹子的眼睛里看出未來幾天是連綿陰雨還是萬里無云;她能從瀑布響聲的大小分辨出江河枯萎還是洪水暴漲;甚至,她還能從蜜蜂飛過花叢的數(shù)量判斷出下一個季節(jié)的糧食是歉收還是豐產(chǎn)。當(dāng)然,她也能從一堆狼糞的顏色里判斷出兩千里以外有沒有戰(zhàn)爭的威脅。

從天上到地下,從河流到草原,從平原到森林,一切自然現(xiàn)象都逃不過她明察秋毫的眼睛。

在四周充斥著詭異傳說的歲月里,生存朝不保夕,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人們無限信服這個女人。她被族人稱為“先師”或“神女”。她的聲譽如同艷陽高照的天空,照耀著中原大地上的山川河流、一草一木。

她占卜問卦,她飼養(yǎng)家畜,她浣紗溪水,她淺吟低唱……人們的生活里不能一日沒有她。

她能文能武,具有感召力,她曾一次次帶領(lǐng)族人擊退鄰國的騷擾進犯。

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里,她仍像往常一樣擺弄龜甲時,她的命運如同她預(yù)測的那樣,在這一刻里發(fā)生了變化。

她看見一個男人向她走來。

男人身著寬松的長袍,邁著威嚴的步子,走向她,并伸出一雙手,說:婦好!男人眼睛放射出的光告訴她,她遇見了商王朝的國君──武丁,不然,又有誰能給她這樣好的名字:婦好。婦好,女子中的佼佼者。這是國君賜封的名字,國君賜予的名字是她作為女人一生的榮耀。

她知道自己該動身了。

商王用鑄有“婦好”銘文的、雕著雙虎頭紋的大銅鉞做聘禮,娶她回朝歌,做他的新娘。

戰(zhàn)爭的烏云總是籠罩著商王朝的天空,和平的日子少之又少。有一年夏天,北方邊境發(fā)生戰(zhàn)爭,征戰(zhàn)半年,敵我雙方勢均力敵,戰(zhàn)爭進入膠著狀態(tài),商王一籌莫展。婦好主動請纓,立軍令狀:馳援邊關(guān),徹底消滅入侵之?dāng)场?/p>

當(dāng)日,她便換上國君賜予的九孔雁翎甲,披上一件黑色斗篷,戴上狼頭面具,跨上白色大馬,領(lǐng)著上萬騎兵,向狼煙四起的邊關(guān)進發(fā)。

煙塵滾滾的地平線遠處,旋風(fēng)般殺來一股滾滾賊流。婦好不慌不忙,從容地將手臂一揮,陣營里萬箭齊發(fā)。婦好抬頭望天,只見天上有陰云,自南向北飄浮,然后,她兩手左右平伸,像鷹展開的雙翅,在風(fēng)中做了個筆直的定格。

她黑色的斗篷被翻卷過來,像風(fēng)帆一樣催動她的戰(zhàn)馬。婦好掄起她的巨大戰(zhàn)斧,第一個沖向敵營,她的千軍萬馬,如一道決堤的江河。

丟盔棄甲的敵兵還沒反應(yīng)過來,便作鳥獸散,多數(shù)沒來得及逃離,便丟了性命。

捷報傳來,商王武丁親自為婦好的凱旋接風(fēng)洗塵。

商王朝的國度里出了個女將軍。

國王賜封婦好為“大元帥”。婦好從此一發(fā)而不可收,接連擊敗20多個小國,成了遠近聞名的驍勇戰(zhàn)將。

商王在一次為婦好親手揭開戰(zhàn)袍時,看見了她被刀槍留下的新傷舊痕,心疼得流下了熱淚。他決定傾盡一個國君所具備的全部柔情報答這位為他出生入死的女人。

他疼她,愛她。她懷孕了。他虔誠地向諸神祈禱,保佑她平安健康?？稍陉P(guān)鍵時刻,神靈們突然變臉。她死于難產(chǎn),像她在戰(zhàn)場上親手殺死的敵兵一樣流干了身體里最后一滴血。她知道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作為女輩,她殺戮過多,天理難容她享受天倫之樂。她安靜地死在商王顫抖的懷抱里。

商王悲痛欲絕,破例將她葬在宮殿區(qū)里,并為她精筑享堂,以示懷念。

他常在夜里,一個人走進婦好的墓地。他說她一個人在那里孤單,要陪她說說話。在一個晚上他竟迷迷瞪瞪在墓地睡著了。他夢見了他的先王們:大甲、成湯、祖乙。他們身上寬大的繡袍,像他們的江山一樣的年邁。他們同時伸出顫巍巍的手,向他尋求抵御外敵的法寶。

如何讓自己心愛的女人在另一世界不孤單?如何解除先祖亡靈們在冥界的戰(zhàn)亂紛擾?他請求巫師幫忙,讓巫師為婦好在另一世界找到歸宿與伴侶。

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細心測算,商君和巫師為婦好舉行了一場又一場聲勢浩大的“冥婚”。

他們把婦好嫁了商王朝的三個先王:大甲、成湯、祖乙。

“婦好嫁了嗎?”

“大甲已經(jīng)娶了婦好?！?/p>

“婦好嫁了嗎?”

“成湯已經(jīng)娶了婦好?！?/p>

“婦好嫁了嗎?”

“祖乙已經(jīng)娶了婦好?！?/p>

商君武丁一顆牽掛的心在巫師的卜辭里終于放了下來。他仿佛看到自己的愛妃正率領(lǐng)著她的“冥兵”潮水般勇赴國難的鏗鏘步伐,看到夕陽里飛傳捷報的信使,聽到先輩們開懷無憂的笑聲。

選自《小小說選刊》